他回去換了衣服, 和那兩個道士正交談甚歡,樂岚縮在人群裏, 悄悄拽了拽重鈞的衣角。
重鈞也發現了李未陽, 怕他認出, 急忙将面具戴上,旋即又想到他見過這副面具, 又急忙将面具取下, 背過身去。
他沒動面具的時候還好,李未陽只留心着面前的幾個道士,并未留意人群, 可當面具摘下時, 陽光在漆制的面具上一照, 一道亮光正好反射到他眼睛上, 他向閃光處看了一眼,正看見重鈞摘下了面具,背過身去。
他沒瞧見樂岚,但重鈞既然在這裏, 料想她也在不遠處,想及兩人上午神神秘秘的樣子, 中間不知有什麽貓膩, 又說了兩句話,便見重鈞繞過人群, 往祭壇的後面去了。
祭壇後是一排廂房, 沒什麽人住, 此時打掃出來當做了歇息處,他向那兩位道友告了辭,跟着過去了。
到了廂房前,房門皆開着,卻不見重鈞的身影,他沿着走廊找過去,待走得遠了,方才走過之處,一扇門板忽然動了一下,從門後鑽出來一個人影。
重鈞見他走遠,又繞回了祭壇,樂岚還在人群中藏着,見他回來,忙問:“引開了?”
重鈞回一聲:“引開了。”
這時祭典開始,第一場先是祈舞,幾個濃妝重彩的樂師先鼓了一通樂,樂岚的眼光在祭壇上搜尋,天命司幾個有名的天師都在壇上站着,半年前給她算命的那名張天師也在其中,只是卻不見丹渚。
如此重要的法會,難道他會缺席不成?
儀式繼續往下進行,喬裝的舞者扮作各路神明登了場,直到祈舞完畢,開始驅魔時,丹渚終于從祭壇後緩緩登了上來。
他今日的裝束十分鄭重,同樣的黑白道袍在其他修士身上皆能襯托出幾分仙風道骨的風姿,只在他身上卻無端多出了些淩厲,他淡淡往道場上掃了一眼,向身邊的天師交代兩句,便拂袖下了祭壇。
樂岚緊跟其後,在他離開道場前趕了上去,道一聲:“真人留步。”
丹渚并不意外,她的出現倒像在他預料之中,問:“郡主有何事?”
她道:“有些問題想同真人探讨一下,不知真人可否得空?”
丹渚道:“無妨。”
他将手向右一伸,禮道:“郡主請移步別居。”
樂岚卻沒動,重鈞不知在後面發什麽呆,竟沒有跟過來,她在原地焦慮地站了片刻,他才跟了上來,定定地看向丹渚,問侯一身:“丹渚真人。”
周圍人來人往,見堂堂天命司的首席長老竟向一個年輕姑娘見禮,十分驚奇,不少人向這邊圍望過來,也有人認出了樂岚的,便向旁人指點道:“這是定邊侯府的冷玥郡主,她旁邊的這個是定邊侯府的冷楊将軍。”
冷楊是将軍府的家将之一,自小投在冷将軍麾下,平時沒怎麽露過面,認識他的人不多,重鈞與冷楊年紀相仿,又跟在樂岚身邊,這人便将他當做了冷楊。
聽他說話那人也不知事情的底細,便信以為真了,道:“天命司的法會,沒想到定邊侯府也會來捧場。”
定邊侯府與天命司之間勢同水火,是舉城皆知的,周圍的人越是議論紛紛,樂岚就越是放心,放平心态,随丹渚到了議事的書房。
重鈞将劍挂在了腰間,從踏出步子開始,他手上緊攥着劍柄,一刻未曾松懈過,到了書房,樂岚先請入內,丹渚在後,他墊在最末。
兩名小道童過來侍了茶,便退了出去,守在門外,兩人的杯子放在手邊,卻誰也未動。
丹渚先道:“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重鈞道:“向你打聽一樣東西。”
他解開纏在手上的綁帶,将掌心十字形的紋路亮了出來,“你可知道這是什麽?”
丹渚連看也未看,只垂眸吹了一口茶杯,“知道。”
樂岚問:“是什麽?”
丹渚看她一眼,卻道:“貧道也有一個問題想問郡主。”
他擡起左手,手上升起一團淡淡的柔光,柔光之中,浮現出一片繁複的圖紋,“貧道想要請教郡主,這是何物?”
樂岚初時以為那圖紋是重鈞帶出來的四張之一,可定睛細看,紋路卻十分眼生,沒有絲毫印象,便道:“我并未見過這樣的圖案。”
丹渚沒有言語,将光團一收,道:“那貧道也無可奉告。”
重鈞按劍而起,“二十年前我見過你!”
“那又如何?”
樂岚還未反應過來,只見寒芒一閃,她幾乎沒看清重鈞的劍是怎麽出鞘的,便見劍光已朝丹渚飛了過去,從他肋下而入,貫穿左肩而出,連同座椅也未能幸免,被這一劍削過,應聲斷成兩截。
丹渚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勢,連同唇角一絲冷淡笑意,在劍光過後,整個人卻忽然分崩離析,散作一團碎光,随即消逝不見。
光點飛逝,樂岚忽然想起,那日在将軍府中遇見的假“檀書”,被她打倒在地之後,也是這般化作熒光消匿。
他根本就不是丹渚。
她從心底生出一股冰冷的涼意,通身寒徹,三魂七魄幾乎都要被凍住。
書房之中忽然變化,只一瞬間的扭曲,所有的光仿佛全被吞噬,四周俱寂,樂岚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恍了神,就在她以為是自己瞎了的時候,前方卻微微亮起了光。
這是一面鏡子。
一面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絕無僅有的巨鏡。
鏡子足足有城牆般大小,矗立在前,宛如一面光壁,鏡面通透明亮,纖塵未染,只是人照在上面卻不見鏡像,仿佛空若無物。
與天命司那面觀影不觀人的溯心鏡倒有些異曲同工之處。
四周除了這面發光的鏡子,再無其他光亮,也不見其他東西,樂岚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反正肯定不是趙家宅院的書房,她叫了一聲:“重鈞?”
從近及遠一派寂靜,沒有回答,甚至連回音也聽不見。
她心裏有些發毛,握緊了腰上的短劍,沿着鏡子向前摸索,手剛剛觸上鏡面,鏡中的景象忽然一變,一匹高高躍起的火紅駿馬驟然閃進眼簾。
樂岚駭得三魂七魄差點出竅,以為自己撞了鬼,抱着劍疾退出三丈開外,這才看清只是鏡中的虛影。
那馬一躍而起,落地濺起一片塵埃,馬背上的人猛勒缰索,顯出了本尊。
烏金輕甲,未帶戰盔,顧盼間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她不認識。
丹渚把她弄到這裏來,就是讓她照鏡子的?
鏡中那人勒馬站定,背後是茫茫大漠,只是那大漠裏卻并非是黃沙,入目銀沙入雪,一片皎潔。
景觀十分奇異,乍一看仿佛不是人間之境,樂岚卻知道,這片地方是真實存在的,就在距離雲內不遠處,有一個頗為詩意的名字,叫做梨沙關。
樂岚生長俱在京城,除了徐州再沒去過別的遠處,更沒到過梨沙關,之所以覺得眼熟,是曾在畫上見過,兼之經常聽将士們口耳相傳,大吹其妙,故而印象十分深刻。
她繼續看向鏡中,只見馬上那烏甲小将停了馬後,身後又追過來幾騎,待她看清其中一人時,頓時驚愕了。
那人劍眉大目,虎背熊腰,紅袍獵獵,不是冷将軍是誰?
只是鏡中的冷将軍較現在年輕了許多,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那時她還未出生,冷将軍也還未被冷落閑置,北廷軍仍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虎狼之師,這鏡子裏為何會出現他的影像?
她又看向同騎而來的另一人,這人更加年輕,眉目間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之感,她怔怔地對着鏡子發了會呆,忽然靈光一現,蕭銳!
這人跟蕭銳長得十分相似,卻絕不是蕭銳,又與冷将軍同在行伍,除了安國侯蕭戚還能有誰?
這時的蕭戚十分年輕,年紀與現在蕭銳相仿,這鏡子裏顯出的,莫非是二十年前之事不成?
若果真如此,她看向為首那名身着烏甲的年輕将領,不禁震撼出聲:“這是……安陽王?”
像是為了應證她的猜測,一個冰湖般不帶什麽感情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答道:“不錯。”
樂岚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向後一閃,警惕地盯着來人,磨着牙叫了一聲:“丹渚。”
丹渚不知何時來到的,抑或從一開始就在這裏,她問:“你把重鈞弄到哪裏去了?”
他走到鏡前,道:“他在鏡中。”
樂岚回頭看向鏡子,鏡中的重七浚正在同冷将軍和蕭戚談笑,畫面寂靜無聲,不知所談的是什麽,三人神色俱是一派歡愉,她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他果真就是安陽王?”
丹渚沒有回答,鏡像卻替他回答了。
畫面一轉,變成了安陽王入殡之時,他因謀逆被誅,但陛下仁慈,念及手足之情,準他厚葬故土,只是将他從宗譜紙上劃去,不許後人拜祭。
再一變,卻是一片莽莽蒼蒼的山野,風過林梢猶如層疊綠浪,山頂一塊石頭上坐着一個人,對着無邊的山林發呆。
過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來,轉頭看向鏡外,這次他的模樣變了,不再是重七浚,而是她所熟悉的重鈞。
“這就是他所能想起的記憶。”丹渚道,“只是碎片而已,追究起來無甚意義。”
“你給我看這些,是代表你承認,二十年前是你救了他?”
“我承認與否無關緊要。”他淡淡道,眼風掃過樂岚,“這裏是無間幻境,只有你我二人,你何不現出你的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