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 只聽嗓音清悅,竟是個少女聲音。
黑無常也愣了, 半晌, 讪讪道:“我也想到他這麽不經吓啊。”
岸上的黑白無常不是別人, 正是約定好七月十五這日出來秘密行動的樂岚和重鈞。
他們一早出門,卻發現天命司的法會要到午時才開始, 閑來無聊, 路上遇見一個挑了中元節祈舞面具趕往東市擺攤的賣貨郎,便一人買了一張拿着玩。
走到半路,遠遠看見李未陽一人在河邊踱步, 不知在沉思什麽, 想得十分出神, 連二人走近也未發覺。
重鈞肚子裏裝了一肚壞水, 當下就想了一個惡點子,準備捉弄他一番。
他手裏那把看似削鐵如泥的大刀其實并非真正的刀,而是祈舞所用的雜耍刀,用銀箔貼成, 外表寒芒閃閃,其實脆如蟬翼。
幸虧是沒碰着李未陽, 真要砍到了他身上, 人倒不見得有事,首先崩潰變形的就是他手裏的“兇|器”。
樂岚摘了面具, 怒氣沖沖地問:“你是不是故意的?”
重鈞聞言頓時不悅, 也摘了面具, 反駁道:“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故意了!”
兩人在上面争吵,李未陽在水裏撲騰了一會兒,岸上的聲音聽在他耳裏,認出了刺客的本來面目,心中哭笑不得。
這倆人居然長日無聊拿他取樂,取樂也就罷了,眼見他落了水,竟不管不顧,卻還只忙着鬥嘴,誰也沒往水裏看一眼自己這個受害人的狀況。
這時,早有船家搖了橹過來,将他打撈上船,他伏在船頭咳了半天的水,緩得差不多了,朝岸上喊了一聲:“阿玥,重、重……那個……鈎!”
七月十五有個不成文的習俗,這一日喊人時不能喊對方的全名,怕被好兄弟聽去沾了晦氣,他一個“鈞”字到了口邊又咽下去,随口诹出個名字來。
好心的船家将他送上了岸,樂岚忙奔過來,見他渾身上下除了泡成落湯雞之外,沒什麽別的傷處,這才稍稍放心,問道:“你怎麽樣了?”
李未陽道一聲:“不用擔心,我沒事”,扶着地站起身來。他倒沒受到什麽驚吓,只是形象太過狼狽,在樂岚面前未免難堪,她伸手想扶他一把,他只覺着尴尬,輕輕避了開。
樂岚的手剛剛伸出去,被這一避唬得有些讪讪,她心知玩笑開過了頭,只道李未陽還在計較,幹笑一聲:“那什麽……對不住啊,我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還這般兇神惡煞,若是故意的那還得了?
李未陽無語望天,問:“你們怎麽在外面?”
按照正常情況,樂岚此時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老實實待在自己的小繡閨裏躲避天命司的風頭;而重鈞的麻煩雖暫時解決了,但他這人本身就是個麻煩,各路追兵緊跟其後,小心躲着都還躲不掉,他怎麽就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招搖過市?
樂岚是萬萬不敢讓他知道計劃的,李未陽若得知她和重鈞準備在法會上找丹渚正面攤牌,說什麽也不會由着她涉險,假話在他這裏又搪塞不過去,她便向重鈞使了個眼色,示意重鈞接話。
重鈞剛剛被他叫了一聲“重鈎”,還沒從那不倫不類的“鈎”字裏緩過神來,沒留心他們都說了什麽,随口答了一句:“天氣正好,我們散步呢。”
他們确實是在散步不假,李未陽看了看兩人,沒說什麽,只道:“既如此,我先回去換身衣服,你們在外小心一些。”
樂岚答應一聲,看着他去了,心下才松了口氣,再一看時辰,距離午時還有些時間,便向重鈞道:“稍等見到丹渚,你可想好都要問些什麽了?”
重鈞道:“我的問題二十年前就爛熟在心了,只是你真的能确定,他會如實回答?”
“丹渚沒必要幫着皇後,”樂岚道,“他瞞着你的身份又有什麽意義呢?”
何況她手裏也有丹渚想要的答案,兩相交換,他沒道理不接受。
重鈞點了點下巴,轉頭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道:“其實你不跟我一起去也沒關系,你沒必要冒這危險。如果只是為了朋友間的義氣,覺得幫我是仁至義盡,不幫心裏過意不去的話,那倒不必,我又不是計較這些的人。”
想跟丹渚面對面談判,确實要冒不小的風險,且不說他會不會不顧一切當衆出手,樂岚的這身功夫放在凡人間尚算佼佼,但倘若跟丹渚動起手來,無異于螳臂當車,而即便丹渚顧忌衆人在場,一時沒同他們計較,身份揭開之後,她也該好好考慮日後當如何自處。
重鈞這番話是掏着心窩子說的,他一面暗暗希望樂岚能陪他一起赴湯蹈火,一面卻也擔心中間會不會出什麽意外。
畢竟天命司不是什麽小打小鬧的地方,丹渚也并非什麽善類,自己的命反正是撿來的,不值錢,一條賤命送就送了;可若真要連累上樂岚一塊遭殃,那這計劃還是三思而後行的好。
樂岚倒沒料到,臨到緊要關頭,重鈞竟忽然洩了氣,說出這番深情厚誼的消極話來,倒忘了來之前他是怎麽費盡心機變着法激她上船的。
她瞟了他一眼,道:“少自作多情,我可不單單是為了幫你。我跟丹渚之間有筆舊賬,早晚有一天要算清楚,只是恰好和你的事情碰在了一塊,趕早不趕晚,索性一次解決……把你的喪氣收一收,輸什麽也不能輸氣勢。”
重鈞把那黑無常的面具又戴上了,從面具裏透出兩點漆黑的眼瞳,看着她道:“你要真是神仙轉世,我能不能先向你求個願望?”
樂岚稀奇道:“你要向我求願?你确定麽?我目前還不算是個正宗的神仙,要等封了仙銜後才能受人香火,你的願望怕是要延後許多年才能實現。”
“那倒沒關系。”他道,“等你成仙了再幫我完成也不遲。”
若重鈞的話是當真說的,而非戲言,那就代表着她還未成仙,就已經擁有了第一份香火,重鈞就是她的第一個信衆,樂岚興高采烈問:“你想要什麽願望,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保證給你完成!”
重鈞道:“願望麽……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訴你。”
樂岚笑道:“那好,我把位子給你留着,等你什麽時候想好了再說。那時要是我還沒修成正果,就先幫你記着,要是我已經成仙了,你就燒根香告訴我就行。”
兩人談笑着,鼓樓忽響,更鼓敲了過巳時,她向鐘樓看了一眼,道:“時候差不多,道場應該籌備好了,咱們這便過去。”
因天師府的占地較擠,中元道場有祈舞、驅魔、弘普、施孤等等活動,在天師府內施展不開,天命司的地方倒是寬裕,可天命司作為朝廷的重要機構,尋常百姓不得入內,道場設在天命司中,城中百姓便不得見。
以往的法會均設在城中爻壇之上,可近來爻壇翻修,原定中元之前定能竣工,可惜天公不肯作美,連着下了數日暴雨,把好好的工期拖到了月末。
法會的場地既要空曠寬裕,又要通行無阻,一時間竟無處可設,這才是最讓人頭疼的,幸有城南趙家慷慨解囊,願将自家的一所宅院貢獻出來,以作鋪設道場之用。
宅院的地段極好,通行便利無礙,倒是處不錯的場所,是以他們要去的不是龍潭虎穴的天命司,而是城南的趙家。
此時法會還未開始,已經聚了不少的百姓過來,宅院門前有道士打扮的家丁正在路上鋪冥錢,另有人執燈在前,是為鬼魂“壓路”、“引路”之意。
這裏人多眼雜,樂岚早把面具收了起來,招魂幡也扔了,重鈞卻仍把那兇神惡煞的黑無常面具挂在臉上,一路走來吸引了不少目光。
樂岚實在無法忍受,戳了戳他的肩膀,道:“把面具摘下來行不?”
重鈞搖頭道:“摘下來他們不就認出我了?”
他還真是做賊做多了,幹什麽事都仿佛見不得光似的,她無奈道:“不摘他們更能認出來你是誰,你瞧瞧這裏除了祈舞的人和三歲小毛孩,哪有戴着面具裝神弄鬼的?”
放眼望去,他是人群裏唯一一個黑頭黑臉的二百五,所到之處備受矚目,哪還有一點“秘密”的樣子?
重鈞十分不情願,卻還是把面具取了下來,偏頭問:“這樣就好了?”
許是樂岚的錯覺,從側面的角度看,他右眼尾下那枚紅心胎記顯得無比鮮活,竟不像是顆胎記,倒像是用什麽特殊筆法畫上的圖章一般。
重鈞嫌臉上這枚胎記顯得太過女氣,不符合他的大男子氣度,幾次三番想把那塊皮給削了,寧可添道疤,也比帶着這樣一顆朱砂記好得多,可不知因何原因遲遲沒有動手,到現在還好端端長在臉上。
他們混在人群裏,從偏門溜進宅子,裏面的人倒不似外面那麽多了。
趙家的老家主為了迎合天命司費了不少心思,院裏四處擺着祭臺牲禮,游客到時,有侍女随時指點道路,可謂處處周備,樣樣齊全。
其實并不需要侍女的指點,人群自然而然就知道祭壇設在哪邊,樂岚和重鈞順着人流,到了道場處,卻見場中一人正倚在祭臺上,同兩個道士談笑風生。
她頭皮頓時一緊,急忙躲進了人群裏,不敢露面。
好死不死,李未陽怎麽會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