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夜深,萬籁俱寂。
草藥的味道濃烈刺鼻,尹封城說不上來對這氣味的感覺,雖說熟悉無比,但還是想盡快離開。
她不太記得那個姑娘的名字了,如今眼前躺着的,纏滿紗布,連臉龐都辨認不清的“人”,很難讓尹封城接受這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十七歲女孩的事實。
"我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一個名伶被一個闊少陷害,要把她丢到污水裏淹死,污水沒過她的頭頂,她只能伸出一只手無用掙紮。這時一群百姓從遠處跑來,朝她伸出手。每到這時,我就醒了,你說這些人伸出手,是要拉她上來,還是要把她按下去呢?後來我想通了,夢不夢得到結尾,一點兒也不重要,拉她,不一定是救她,按她,也不一定是害她,你說是不是?"
尹封城在床邊輕聲嚅嗫,房裏睡着的姑娘父母沒有被吵醒,姑娘昏死狀态,當然也什麽都聽不到。
說完,她沉默半晌,靜靜看着床上的“人”,然後輕輕抽出那姑娘枕着的枕頭。
正當她準備壓下去時,一只大手擒住了她的手。尹封城反正已被說成是“女魔頭”,她橫了心,也不管誰要阻她,用力按下去。可對方也不容小觑,力道一加重,尹封城感受到雷靈的氣息,那大手上也若隐若現地游走着藍色的電弧。
尹封城被這突然而來的雷靈怵到,戒備地迅速轉過頭去,那人竟是無名。
兩人動靜太大,睡着的兩夫妻動了動身子,要醒了。無名趕快拉尹封城出去門外,否則審神司官員試圖殺害證人,可要百口莫辯了。
“你怎麽這樣糊塗,這樣冷血!要不是我剛好過來看見,她豈不被你殺死?”一出房門,無名就低聲質問道。
擒着尹封城的手還沒有放開,這樣強大的雷靈氣息讓尹封城厭惡,甚至抓狂,她使勁掙脫,但無名力氣大,她掙脫不了。
“不要碰我!”她大喊。
同一時間,數丈長的冰刃瀾起,将無名隔開老遠。
尹封城原只是想略施小力讓無名不要抓着自己,沒控制好弄了一地的冰,有些尴尬。無名也尴尬地很,不解地看着自己,她正想轉頭走,卻聽見房裏傳來老夫妻的哭喊:“女兒……你怎麽了女兒,快來人啊!快來人,花兒不好了!”
聽罷,她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身邊跑過一列的大夫沖向房裏,看無名也飛快跑入房內,藥物,紗布,進進出出地換着。然而最後,還是在老夫妻聲嘶力竭的哭喊中結束了:“花兒你怎麽這麽就走了,讓我們老兩口以後怎麽辦呀!”
大夫們魚貫而出,又消失在了走廊深處,這一切像夢一樣地不真實……
次日,無名去卷宗室,丢過來一疊最後審判的判決,就走了。
呈庭的新證據,只是醫館大夫的證詞——花兒的傷勢不像是普通火災造成的,按燒傷程度,像是先被潑了燈油之類,再蓄意縱火燒的。
“像……像……”尹封城每抄到這個字,心裏像被火燒一樣。
然被告也有新的應對,葛海萬又不知從哪弄了一堆鄉親的聯名上書,證明他兒子,真的是個好孩子,鄉親們都替這個有大好前程,只是一時糊塗的孩子惋惜,求審神司輕判。
最後的判決,去岩島監|禁三年十個月。
……
再次日,青顏找尹封城,用青藤“捆”着她去置辦衣服,說是竹嬈帶孩子,自己難得清閑一天,要置辦新衣裳。其實,是再也忍受不了尹封城一件比一件誇張的穿着了:“真要當妖豔魔頭嗎?服你!”
尹封城無心思考為什麽自己的審美總是和大衆審美背道而馳,由腰間的青藤拉着往街上走,也不在乎同僚們會不會打她曠工的小報告,他對審神司,對卷宗室的失望一天賽過一天。
走到一間衣裳鋪子,青顏眼前一亮,興致勃勃地蹿進去給尹封城選衣服,封城嫌裏面擠,站在外頭不願進去。
“花兒……”她不禁自言自語,這個本來已經忘記的名字,被那晚那對夫妻生生喊進了她的腦子裏。這個和它主人的命運天差地別的名字,這輩子,想是都住在尹封城腦子裏出不去了。
正想着,忽看到旁邊一家府邸前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兩匹健碩的青骢立在車前,一衆小厮丫鬟等在旁邊。正感嘆誰家出游排場那麽大時,看到展卓從府裏出來,身後走着一對母子,母親哭地妝都花了,摟着兒子不願意交給展卓。最後拉拉扯扯幾番,兒子還是被帶走,一衆小厮丫鬟也跟着走了。
尹封城悄悄走近了些,擡頭往府邸的匾額一看,葛府。
展卓橫過眼,差點看到她,尹封城召出雪天鵝,跟着馬車,一路跟到海邊渡口。
青顏看不到尹封城,跑出鋪子,只看到冰碎了一地的青藤,和跟着馬車,消失在天邊的雪天鵝,也好奇跟了過去。
渡口,一衆審神司押解使正在等着展卓交接。
岩島,四季如春,徭役輕,夥食好,帶着一衆小厮丫鬟随時在外待命,要什麽給悄悄送進去,富家子的囚禁賽過普通百姓的正常日子,說是渡假,也無可厚非。
遠處還跟着佃戶夫妻,他們互相攙扶,一路跟到這裏,顯是對判決十分不滿,但能做什麽呢?也只是在遠處憤憤地看着,根本不敢靠近。
尹封城降下雪天鵝,悄悄接近。葛俊海這個筆畫繁瑣名字,她厭煩地謄抄了無數遍,如今,倒是很有興趣好好看看這名字的主人長得什麽模樣。
那個未及弱冠的“孩子”的樣子,頗對得起生他養他的富庶家庭。和年齡一點不相稱的高大,油膩的肥肉擠在臉上一點餘地也不留,不知是營養過剩還是欲|火難消,零散長開的幾顆粉紅色痘痘,粒粒都像是随時要在他白皙的臉蛋上來一場爆漿盛宴。
他表情倒是老實巴交,特別是對展卓,是個聽話有教養的公子樣。
但是尹封城捕捉到他轉身上船的前一刻,往遠處老夫妻一瞥的表情。那是多麽的得意,多麽的盛氣淩人。他作着“對不起”的口型,卻擺着一副“你能拿我怎麽樣”的臉,雖這表情轉瞬即逝,又換成了對着展卓的忏悔模樣,但那賤入骨髓的樣子,尹封城真是今生難忘。
就在他轉身的一刻,尹封城乘雪天鵝俯沖過來,照着葛俊海就是一頓暴打。
她不想糟蹋了自己的千|年|玄|冰,每一拳,都是親自上手。
打在左臉上的一拳成全了那場爆漿盛宴,打在右眼的一拳令她清楚聽到眼眶爆碎的聲音,打在鼻子的一拳讓鼻血為油膩的橫肉添了些顏色……
到最後,懲戒惡人變成了自我發洩,親自上手,拳拳到肉,比在靈武大會用玄冰打南宮雲霆還要爽,扭曲的臉再也做不出“你能拿我怎麽樣的”模樣,大快人心。
要不是最後青顏趕到,用六十四根青藤制住了她,再趁機卷起葛俊海抛到船上,這個“孩子”便要活生生被打死了。
“尹封城你闖大禍了,帶着你的雪天鵝去審神司走一趟吧。”展卓這才悠悠開口。
尹封城在海水裏洗着油污和着血污的手,不想理他。手上還殘留着那賤少臉上的肥油,真的很不舒服,展卓一幹人等不敢随意靠近,只能靜靜等着她洗完。
……
審神司的審犯庭,耄耋皺着眉頭,氣觑觑地看着尹封城:“糊塗,真是糊塗!不開竅,真是不開竅!”
複又看向展卓:“無能,真是無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也攔不住?”
展卓也是面有尴尬:“攔不住。那天靈武臺上你也看到了,結界都能沖破……”
耄耋搖搖頭:“展卓無能,禁閉十日反省。”
展卓沒有再辯駁,乖乖領命:“她呢?”
耄耋眯着眼仔細打量了一番尹封城:“尹封城,先把雪天鵝和靈武大會贏的熾焰銀鞭上交,你很不會控制靈力,更不會控制情緒,靈器拿在你手裏,很危險。”
說着,耄耋示意了一下展卓,尹封城召出熾焰銀鞭和雪天鵝,展卓用捆仙索制服它們,雪天鵝又恢複了年糕的模樣,和熾焰銀鞭一起被放進了審神司的靈器庫。
“什麽時候能還我?”尹封城不服氣地看着耄耋。
耄耋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等到你周身戾氣全消的時候。”
“你們都下去吧,我要跟我的下屬,單獨談談。”耄耋又朝周圍人說。
衆人退下,尹封城疑惑地看着耄耋:“你十幾歲的時候,也叫耄耋嗎?”
耄耋笑道:“不不不不,那是我七十歲的時候自己起的,這是一個良好的願望,就跟你們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永遠是豆蔻年華一樣。”
“那為什麽不叫豆蔻?”
“……”
“豆蔻也是太娘氣了,男的應該是……”
“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