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甫一問出口, 樂岚下意識驚了一跳,是她無意間說漏什麽話了, 還是他發現什麽端倪了?
她道:“沒什麽事情瞞着你啊……”
李未陽狐疑道:“當真沒有?”
他的眼光裏帶着兩分揣測, 三分試探, 似乎已有了些想法,卻又不敢确認, 是以方才如此發問, 只為了聽一聽她的回答。
李未陽這人心思比針尖還細,稍有不慎就落了他的套,樂岚雖不明白他這疑心是從何而起, 可在沒料準他的想法之前, 怕露了馬腳, 不敢貿然多嘴發問。
她答了句“當真沒有”, 語氣堅定無比,說罷悄悄瞄了眼他的神色,見沒什麽異樣,放了些心, 忖了一忖,謹而慎之地問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你又得到什麽消息了?”
李未陽撥弄着一片槐葉, 眼光停在指尖上,道:“昨日我去找重鈞時, 他說了些胡話……原也沒有多想, 只是近來形勢緊張, 非同小可,但凡和你有關系的,總不免多留心一些。”
樂岚險些沒從椅子上栽下去,她還總以為是自己粗心大意露了馬腳,萬萬沒想到是重鈞掀了她的老底。
前些日子她觸景生情一時感傷,向他倒了倒苦水,他轉眼就拿出去到處宣揚了?
她穩了穩心神,問:“他都說些什麽了?”
“荒誕之談,不提也罷。”李未陽說了一句,又道:“你說他是安陽王,可安陽王生前可不是這麽個沒頭沒腦又不着四六的人物,至于那古南越國的巫術,我去查了查,那法子根本是個假的,世上不存在起死回生之術,傳言中那個被煉成了傀儡的王子,實則是中了一種蟲毒,毒發後渾身僵硬而死,後人便以訛傳訛,弄了個子虛烏有的鬼怪傳說。”
“術法上的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論。”樂岚道,“許多人都說鬼神之論是無稽之談,說什麽世上本沒有鬼神,可鬼神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只是他們沒有親眼見過而已。我倒覺得重鈞的身份沒有錯,他是沒了以前的記憶,秉性也與之前大不相同,可一個人重活了一次,難免較生前有些變化,興許他上輩子活的太悶,覺得沒什麽意思,這輩子換副性子活躍一下。”
李未陽聽她說完,若有所思地一挑長眉:“以前怎麽沒發覺,你竟如此篤信鬼神之論?”
樂岚絲毫未覺對面的變化,只是就事論事,繼續道:“非是我篤信鬼神,而是事實本就如此,倘若世上沒有鬼神這一說,世上那麽多的修士苦苦修煉數百年,所求為何?不正是一個得道飛升,永登極樂?”
李未陽道:“話雖如此,卻也沒見哪個真的飛升過。”
她不禁笑了,這個問題她之前還曾開導過連笙,索性再開導一遍李未陽,“凡人想要成仙哪有那麽容易?且不說這一輩子的壽元夠不夠修煉到化神之期,即便化了神,凡人與神仙之間的天塹也不是那麽簡單便跨過去的。
“想從黃埃之下,一步登到九霄之巅,中間所隔的,豈止是九道天雷那麽簡單?修道之人盈千累萬,可得道之人卻寥寥無幾,大多數不過殉道而已,成仙真那麽容易,天庭不得早被擠塌下來。”
李未陽只道:“我還是不信。”
樂岚深深地無奈了,天命司裏有那麽多道士,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下,這樣他都不信,她以往在清談會上聽各大天尊向頑石論道,直把石頭都能說出花來,也不似這般對牛彈琴。
他顯是聖賢書讀得多了,聖人言語常不語怪,語人不語神,在心裏已經根深蒂固,要他相信神仙之論,恐怕比讓他接受重鈞的身份還要難上加難。
她也不與他争,只道:“到時候你就見分曉。”
李未陽卻問:“我見什麽分曉?”
“見……”話到嘴邊,她及時懸崖勒住了馬,“……沒什麽。”
李未陽笑了一笑,遞來一杯涼茶,“口若懸河說了這麽多,舌頭幹了吧?”
何止是幹,簡直快要冒火,她接過來潤了一口,緩了一緩,問起正事:“重鈞知道朝廷準備往斧師山發兵的事麽?”
“暫時不知。他畢竟是斧師山的人,若是知道了消息,還不知會惹出什麽事端,但這消息早晚是瞞不住的,在此之前,須得把該辦的事情都辦好才行。”
樂岚默了一默,忽然道:“我想見見重鈞。”
李未陽的目光頓時擡了上來,“見他做什麽?”
丹渚曾言他之前救過一個人,倘若這個人果真是皇後要找的人,極有可能就是重鈞,這樣說來,他的身世成謎,謎底定和丹渚有關。
她道:“有些事情要同他商量。”怕他掂不出輕重,又補充道:“我知道你不讓他到侯府來,可有些話在紙上說不清楚,我得跟他當面說才行。”
李未陽的目光又垂了下去,吹了吹那片槐葉,道:“我可以代為轉告。”
樂岚:“……”
她想和重鈞說明了丹渚的事後,再算一下洩她身份的帳,他能轉告什麽?
李未陽自然是分得出輕重緩急的,但憑樂岚怎麽說,左右她心裏的那兜小秘密,不願意讓他知道就是了。
兩人相識這麽多年,即便算不上青梅竹馬,好歹也能算個莫逆之交,可事到臨頭,她對他敞開的心扉,竟還比不上重鈞一個初來乍到的,難免心下有些不衡。
他在心裏暗嘆了一聲,起身道:“剛剛那話是逗你的,我回去會通知他,皇後既然也在留意這邊的狀況,你要更小心些才是。
“時候不早,我就不在這裏鸠占鵲巢,占溫先生的地方了,有什麽情況記得派人告訴我。”
樂岚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李未陽起步向外走去,她在後面追問了一句:“對了,重鈞和天命司之間的事情,現在進展怎麽樣了,擺平了嗎?”
“有太子出面,天命司那裏也不敢多聲,這兩天浪頭已差不多平了。”他道,話音一頓,神色又緩緩凝重,嘆了一聲:
“所謂息事寧人,事情倒是息了,人何時才能寧下來呢?”
李未陽果然守信,她在府裏坐等消息,料想他不會放心重鈞一人前來,便早早睡了,不想到了半夜,正是美夢正酣之際,忽然有人拿石子敲她的窗。
檀書睡在外間,聽到動靜披衣起身,開了窗卻什麽也不見,樂岚問了一聲:“怎麽了?”
檀書道:“我聽見有什麽東西敲窗,瞧了瞧,卻沒看見什麽東西。”
她道:“許是什麽鳥雀,不用理,你且回去睡吧。”
檀書應了一聲,又向窗外看了看,這才将窗子放下,拉好簾子,回外間去了。
她走後,樂岚在枕頭上翻了個身,還是坐了起來,揉了揉兩鬓清醒一下腦子,輕手輕腳下了床。
她沒有驚動檀書,跳窗出去,來者果然是重鈞,這人估計是屬夜貓的,白天從來沒見他露過臉,每次出現必定是半夜,李未陽還真能放心他一個人過來。
他在屋檐上坐着,手裏抛着幾粒碎石,碎石的材質有些特殊,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樂岚十分眼尖,一眼認出那是她房頂上的琉璃瓦,便問了一句:“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重鈞看了看手心,“你說這個?等你無聊,随手揭的。”
樂岚問:“你就是來揭瓦的?”
他道:“房頂上瓦這麽多,揭一片怎麽了?”
這個言論十分耳熟,強詞奪理還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她忽然理解了李未陽打死也不相信這人就是安陽王的心情了。
重七浚要是這麽不着道,不用皇帝下令誅殺,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挖坑埋了,哪裏還會惹來後面那一串的麻煩?
她打了個哈欠,言歸正傳,“我找到有關你身份的線索了。”
重鈞道:“我聽李未陽說了,丹渚是麽?”
樂岚颔首,“只是猜測,你再仔細回想一下,醒來後對于之前的事,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麽?”
“之前沒有,但是聽你們這麽一說,倒是想起了一些東西。”重鈞道,“只是不大确定,得證實一下才行。”
“怎麽證實?”樂岚問,忽然覺得這話有些不大對勁,這才注意到重鈞的不同尋常。
他往常來時,着裝都十分随意,反正衣服都是黑的,不怎麽顯眼,可今日卻特意換了一身夜行衣,背了劍,腰上還挂着暗器。
這身行頭,絕非僅僅是過來聽她說話這麽簡單,她瞬間意識到了什麽,驚道:“你打算再去一趟天命司?”
重鈞站起身來,對于樂岚的反應速度頗為贊賞,抱臂道:“別這麽大驚小怪,我有些問題要找丹渚核實一下,怎麽樣,要不要一起?”
他一個人活膩了想找死就罷了,還想拉她一起墊背?
樂岚想也未想,道:“別想拖我下水。”
重鈞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找個陪他一起送死的,循循善誘道:“你跟丹渚之間不是也有恩怨在?剛好一次算清了,以後再也不用受累。”
“我跟丹渚之間的恩怨,不勞你費心,你這條小命好不容易撿了回來,還是悠着些,再丢一次可沒人救你了。”
“我有把握,丹渚不會殺我。”他道,“我很好奇,你真是神仙轉世,怎麽會忌憚一個小小的道士?莫非他比神仙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