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一條澄淨明澈的河水, 河道不寬不窄, 沒有源頭,也看不見盡處, 水中閃爍着忽明忽暗的光點,好像河底沉了許多夜明珠, 忽閃忽閃的, 煞是好看。
她往四周看了看, 沒有見到李未陽, 難道他想讓她自己看完這些回憶不成?
河水中有一個少年,正在彎腰從水裏撈東西,撈出來後, 就塞在懷裏。
樂岚覺得這少年有點眼熟,走近了看, 愕然發現,這不是年輕時候的玄商麽?
他們之間有什麽關系?
玄商的本體是昆山上一塊成了精的美玉所化成的青鳳,故而喜歡收集各種各樣漂亮的玉石, 那少年撈的就是河底那閃閃發光的石頭,他撈了兩塊,擡頭說道:“璩光, 換個地方照!”
河岸立着一方高石, 石頭上坐着另一個少年,五官煞是端正好看, 仿佛纂筆雕刻出來的一般, 他手中托着一塊鵝黃色的圓石頭, 源源不斷地放出光來,聽到喊聲,他把手裏的石頭放下,又拿起另一塊橢圓石頭。
河底那些閃閃的亮光熄滅下去,與此同時,另一批光點又亮了起來,原來那些發光的石頭是受了他的激發。
不多時,遠空突然沖刺過來兩道飛芒,一道蒼青一道火紅,青影貼着水面飛來,後面那道紅影窮追不舍,張口一道烈焰噴出,半條河都給烤沸騰了。
還在河裏撈石頭的少年頓時一聲怪叫跳上了岸,沖着那兩道影子叫道:“喂!”
那放火的紅影化作人形,看向地上的兩個人,問:“馬上要封九天神君了,你們怎麽還在這裏閑逛?”
少年玄商悶悶不樂道:“反正又沒我的份。”
紅影挑眉,看向石頭上坐着的另一位:“璩光呢?”
前方的青影見狀也停住了身形,替他回道:“璩光封了陽天,以後要叫懷陽神君了。”
說罷,他望着抑郁不平的玄商,笑道:“靈圳雖然沒有分上,也不用不開心,我們南溟正好缺一個鎮海的吉祥物,不如你到南溟來吧,我封你當個土地。”
樂岚聽到“靈圳”二字時,微微一愣,這是玄商的本名,自他封了上仙之後,旁人皆稱呼仙號,已經少有人敢這麽直呼他的本名了。
至于他們所說的“九天神君”,神界有史以來只封過兩次。
一次是伏霄大帝即位之前,太玄天尊為天分野之時,冊封了第一代九天神君;一次是伏霄大帝幻滅之後,初代九天神君大多凋敝,于是靈昌天帝——也就是九天之一的鈞天神君,又重新封了一次新九天。
此時的玄商還是初出茅廬時的稚嫩模樣,加上他們口中的“懷陽神君”,不難斷定,這是太玄時期,第一次冊封九天之時了。
樂岚倒吸了口涼氣,萬萬沒想到,李未陽的這個回憶,竟能追溯得這麽久遠。
她仔細地辨認這四個人的樣貌,除了已經認出來的靈圳,那個蒼青袍子的疑似她的老祖宗岚空,至于石頭上坐着的那位和半空中渾身冒紅光的那位,卻沒什麽印象。
但從這幾人的關系來看,倒是不難猜出這兩人是誰。
半空中的這個,冒紅光,會噴火,還跟岚空走得這麽近,按其年齡推算,約莫是當時燧鳳一族的小王子,後來觸怒伏霄大帝,連人帶族給剝了神籍打下天界的那位。
至于石頭上的這位,來頭可就大了。
璩光這個名字她沒聽說過,但懷陽神君這個稱號卻如雷貫耳。
樂岚出生時,他已經殒滅了不知道有多少紀了,從其他人的碎嘴之下,多少聽說過這位傳奇人物的傳奇經歷。
相傳,他是混沌裏化出來的一點靈光,受宇宙星天所滋,慢慢生出靈性,化為靈胎,太玄天尊将其列為九天之一。
後來,伏霄大帝繼位時,他追随伏霄征讨魔界,立下汗馬功勞——這個傳說估計不太真,他有沒有立過功勞不知道,但在打仗途中,他勸伏霄止戈息兵,回天庭好好養生倒是真的。
伏霄大帝一沒受傷,二沒虧損,三沒損兵折将,眼看魔族節節敗退,旗開得勝的節骨眼上怎能休兵?
于是沒有理他,繼續乘勝追擊,他一次勸不成,便兩次勸,兩次不成,便三次勸,勸的多了,便有人懷疑其居心了。
再後來,他的居心得到證實,伏霄一怒罰他去往下界思過,一思就是好多個千年。
懷陽神君乃神界創立以來第一位被打下界的堕仙,無聲無息殒滅在下界,連什麽時候死的都無人知曉,怎一個慘淡了得。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法走漏了聲音,眼前的河道忽然一變,到了靈虛宮的後殿上,一身織金皂袍的伏霄大帝閉目養神,方才還是少年的懷陽神君已然長大,在背後靜靜地望着他。
“帝尊,”他平靜開口,“傷勢如何?”
伏霄忽的睜開眼來,暴戾之氣幾乎噴薄出眶,“本尊何傷之有?”
他道:“有些傷,不一定是看得見的。”
“您的狀況究竟如何,帝尊自己再清楚不過。”對方卻沒把他的怒氣放在眼裏,斬聲道:“你已入魔。”
伏霄大帝的氣勢在一瞬間拔高起來,殿中猶如鼓風,帷幔狂動不止,懷陽向前一步,又道:“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樂岚一驚,天帝乃是天祿之主,衆神之率,萬物生靈之表,怎能同魔物論之?
這人怎麽敢說出入魔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每逢她的情緒激變時,夢中的場景就會随之變化,轉眼又是一座空蕩蕩的荒島,孤立在四海之間,脫了神袍法衣的懷陽神君站在海上,望着空中半開的天門,道:“不必送了。”
天門內,玄商擠出來半邊身子,身邊還跟着一個長相極為俊美的白衣神君,叫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天帝好端端的怎麽會罰你下界,你倒是說啊!”
他只是笑:“沒什麽事情,我道心不堅,天帝命我思過。”
那位白衣神君道:“璩光,事到如今,沒有什麽好隐瞞的,趁天祿柱上神名未銷,你說了,我們才能幫你。”
懷陽仰頭定定看着那白衣的神君,片刻,道:“鈞天,有勞你挂懷,我這裏确實無事。”
玄商急了,就要從天門裏下去跟他好好談談,被鈞天神君攔在門內,道:“你現在下去,只會跟他一個下場。”
他下望着,向懷陽道:“你既如此,我們也別無他法,只能向天帝祈請,望他早日放你回天。”
懷陽點頭道謝,天門緩緩合上,他在島上走了兩步,觀摩了一下新家的地形,訝然道:“這個地方,似乎從外界是看不到的。”
“的确。”不遠處忽然現出一道身形,卻是那被他說成“走火入魔”的伏霄大帝。
“這個地方,是單獨給你建的無間之獄,你是非不分,神魔不辨,等你什麽時候分得清了,這裏的咒印會自動解開。”
“是非不分,神魔不辨。”他在嘴裏念了一遍,反而笑了,“那就等辨得清的那一日,我在這裏恭候帝尊大駕。”
樂岚眉頭一皺,覺得這個懷陽神君簡直就是吃飽了撐的找打。
伏霄的意思明明是說,等他想明白的那一日放他回天庭,這個決定已經算得上是寬宏大量——可到了他嘴裏,卻成了伏霄早晚會就神魔一事,親自下界來見他。
只見天帝冷笑一聲,回天去了,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懷陽神君,并一座孤零零的荒島。
樂岚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她不想看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神界往事,也不關心懷陽神君被打下界的起因經過,人都死了這麽多年了,往事重現有什麽意義?
然而李未陽到了現在,還是遲遲沒有露面,她叫了一聲,也無人答應,四周的景色也不見變化了。
景物未動,可細微之處卻能發現,時間正在飛速流逝而過,懷陽神君身上的單袍很快就被風化了,他又變了一條新的;新的很快也風化了,他索性織了一件網袍,一披就是荏苒千年。
千年裏,這座荒島仍然寸草不生,四周的海水未漲也未退,偶爾會有過路的船帆,或是水族的旌旗,也都視若無物,徑直離開了。
伏霄大帝竟然來了。
樂岚驚呆在原地,絲毫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神情恍惚、氣息錯亂的男人,是曾經睥睨無雙、叱咤六界,在神話傳說中永不褪色的伏霄大帝。
他周身的氣息已經淩亂一片,再強大的神力也壓制不住四處縱橫彌漫的魔氣。
他自繼位,掃妖惡,誅邪魔,一統六界之後,自己卻走火入魔。
若說懷陽神君是破天荒第一位入了堕道的神仙,那伏霄便是第一位入了魔道的神仙。
不,不僅僅是神仙,他是天帝,是衆神之首,是六界之尊。
懷陽眺着一望無際的海天相接處,他的眼睛似乎千年來一直睜着,直到此時,才久久阖上雙目,道:“神魔已辨。”
伏霄良久未言,緩慢而沉重道:“本尊空負一身神力,終前功盡棄矣。”
他看向懷陽這些年來幾乎凝固成雕像的背影,“當年我應該聽你所言,正面心魔,固守元神。”
“可惜帝尊總覺得,但有神力蓋世,便能百毒不侵。”
伏霄異常好脾氣地點了點頭,嘆道:“懷陽,回來吧。”
“回來接任我的位置,九天神君之中,能窺見天機的,只有你。”
他笑了笑,搖頭道:“這哪裏是什麽天機……修為越高,受到心魔反噬之時便會越重,帝尊殺伐千年,煞氣與戾氣較常人更重,是否以為,一旦心魔反噬,便再無可救之機?”
他手中輕飄飄地浮起一只玉盤,盤中盛着九滴清露,盤子連同露水輕輕一轉,便轉到了伏霄面前。
“這是藉日靈月精,煮四海之水,慢煎千年得凝露九滴,魔由心生,雖無根治之法,但若只作暫時平複,百年之內倒是無虞。這百年裏,帝尊潛心靜修,不愁心魔不破。”
他頓了頓,又道:“六界中只會有一位尊主,那便是天帝您,除了帝尊,這泱泱衆生,誰都莫能駕馭。”
伏霄收下那九滴露水,深深望了他一眼,轉身準備離開。
懷陽忙道:“且慢!這島上的結界……”
伏霄走了。
樂岚看着那懷陽神君百無聊賴坐會原地,自嘲地笑了一笑,喃喃道:“我就不信,你還能關我到地老天荒……”
夢境之中不計時日,于她而言只過了須臾,荒島之上不知過去多少春秋,倒在沙灘上假寐的懷陽神君忽然睜開了眼,說聲:“不好!”
擡目上望,那封印在島上的法印竟自己消失了。
封印消失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被解開了,一種則是封印的主人已經亡去。
伏霄臨走前,并沒有給他解開封印,唯一的可能只剩下第二種。
樂岚剛剛理清楚自己時間線,便見懷陽急急慌慌地往外奔去了,臨走之前,還不忘把自己留下的痕跡清理幹淨。
一行人出現在荒島盡頭。
其中為首的是一位白衣神君,他向島上望了一眼,道:“這裏,并沒有懷陽神君的氣息。”
玄商跟在隊末,臉色十分不好看,其中一位仙者道:“莫不是這麽多年過去……他羽化在下界了罷?”
其他神仙紛紛跟着猜測:“天祿柱上神名一銷,他的壽命與常人無異,此時約莫,連屍骸都化了吧?”
為首的鈞天神君顯然不大相信這套說辭,目光倏地轉到玄商臉上,玄商摸了摸鼻子,道:“便是人死了,魂魄也該有點氣息的,現在連魂魄的氣息也無,看來是死絕了。”
樂岚心道:胡扯,跑的時候還生龍活虎得很呢。
鈞天目光幽深,近乎嘆息道:“果真羽化了麽……”
顯然,相較于跑路而言,他更願意相信羽化這個說法。
一面象征性給他豎了面衣冠冢,一面又道:“還是再找找,說不定是往地府投胎去了。”
樂岚雲裏霧裏看了半晌,有點不太明白。
初時看來,她以為這些神仙是來接懷陽神君回天庭的,可看其神态又不大對勁,倒更像是下來看看他過的怎麽樣,死了沒有,死得夠不夠透。
立完衣冠冢,衆神默默吊唁了一會兒,便回天去了,玄商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看了看這片寸草不生的荒島,終于沒說什麽,一起離開了。
島上只剩下樂岚一個人,可夢境還在繼續。
她有些忐忑,李未陽該不會是想讓她從創神紀一直看到大宣建朝,再慢慢地追溯他的過往吧?
樂岚腳下的禿地皮上開始冒出細細嫩嫩的草尖,封印解除之後,這裏不再是與外界隔絕的孤島,有草種被風吹來,便在這裏落地生了根。
她急了,喊道:“李未陽!出來!”
沒動靜。
“再不出來我就醒了!”
一道無奈的熟悉聲音從墓碑後面響起:“你怎麽就不肯多點耐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