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陽看着樂岚,卻久久沒有說話。
他靜靜等她發洩完了, 才慢慢地說:“我沒有打算騙你的意思, 起初在普陀島上, 是為了讓你安心,才想了那副說辭。”
撒謊就是撒謊, 還能找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樂岚一臉的“我不買賬”,狠狠地瞪了他一會兒,問:“你騙我多久了?是從下凡開始, 還是從那次遇見雀靈開始?”
準确來說,李未陽的變化是從他們自普陀島回來之後開始的。
相較于之前他對神界的看法, 他随後突然大相徑庭的态度讓樂岚起了疑心, 加上此前遇險時,确确實實看到的那些異象,她不得不懷疑, 他的身份有太多值得推敲之處。
李未陽握着手,十分無辜道:“沒多久, 從你被丹渚帶進湮海後,我昏迷醒來,慢慢就想起了以前的記憶。”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把玄商拿丹藥強行催開他魂魄的事說出來, 玄商替他隐瞞了身份,他自然也應當替他隐瞞那些暗地裏的小動作, 對于朋友, 他向來很講義氣。
李未陽認錯的态度算得上是非常端正了, 樂岚還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她在恢複身份的第一時間,就想着如何委婉而明了地向他坦白自己的原身,怕他誤會,怕他惶恐,怕他在不知情時動了心,等知道真相後卻又懊悔。
可他呢?
身份轉換的第一時間,不是告訴她真相,也不是暗示她有哪些地方不一樣了,反而在她主動提出問題後,想方設法隐藏身份,不讓她得知。
她越想越難以平衡,恨不得按着他的頭,把所有瞞着她的話一字不落全抖落下來。
李未陽正在飛快琢磨着怎麽賠罪才能讓她的氣消下去,腦海突然靈光一閃,道:“其實,我原本是想等到我們成親那日,當成驚喜告訴你的,誰想竟會被你未蔔先知。”
他如沐春風般笑了一笑,又道:“有些事情,我不說,你卻知道了,這就叫心有靈犀。”
樂岚冷笑:“有些事情,我問了,你卻不肯從實說,這就叫虛與委蛇。”
“阿玥……”
“別叫我阿玥,我又不是冷玥。”
他無奈,只得叫道:“阿岚,岚岚?我當時沒有向你說明,實在是有苦難言,不得已才瞞着你。”
樂岚問:“你有什麽苦衷?”
李未陽卻又啞巴了。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化作一道流光向遠處的一座山峰去了,他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到了峰頂,訝然發現這裏竟是一座盛滿靈泉的高臺。
樂岚留給他一張冷漠的背影,說:“我去找我母親了,你随意吧。”
李未陽苦笑,他哪能随意啊,除了跟着去見平舒,還有什麽辦法?
靈泉上霞光氤氲,彙聚成一條窄窄的小道,通往另一處不可見的空間之中,她擡步邁了上去,他尾随在後,眼前景象突然一換,竟來到了一座宮殿之前。
腳下是翻湧不止的南溟之海,那座宮殿懸浮在海面上空,六角基盤緩緩旋轉,同碧霄宮極為相似。
一路走來,李未陽怕犯她的逆鱗,一直沒敢輕易出聲,他雖然安靜了一路,但存在感卻只增不減。
樂岚知道,他肯定好奇此處怎麽會另有一座碧霄宮,但她還是懶得回頭,背對着解釋道:“這是鏡臺宮,在碧霄宮的背面,是碧霄宮在溟海中的倒影。”
李未陽了然地點了點頭,到了鏡臺宮上,這一次他不敢馬虎,小心地用神識探查一遍,确認這裏沒有碧霄宮上的那些“隐形護衛”,這才松了口氣,放心打量起眼前這座琉璃宮殿來。
樂岚默默地等着他看,這時,琉璃階上走下一個人來,見下面站着兩個人,他收住步子,問了一聲:“阿岚?”
李未陽循聲看去,見臺階上站着一位薄缥衣色的年輕男子,儀容朗朗,天人之姿。
樂岚喊了一聲“哥”,迅速小跑上去,在司彥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他離得遠,聽不清都說了些什麽,只見兄妹倆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司彥點了點頭,樂岚回頭看他一眼,而後果斷地上了臺階。
沒有絲毫要等他一起進去的意思。
司彥站在臺階上靜靜地望着他。
對于樂岚的決絕無情,李未陽并未感到沮喪,他視線一轉看向司彥,卻驚訝地發現,這個年輕人身上的氣息,竟然與他有幾分相似。
他略一挑眉,有點意思。
司彥步下臺階,走到他身邊,略微問候了一聲:“李公子。”
李未陽笑:“都看穿我的真身了,還叫什麽李公子呢。”
司彥笑道:“那我是否應該叫一聲懷陽神君呢?”
他看着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還笑得一臉無邪的司彥,心中其實有些着惱。
他的身份原本天衣無縫,哪想中間會突然殺出來一個開了天眼的司彥?
至于他的身份,之所以沒有告訴樂岚,除了不想在炎龍的事情之上再給她添亂之外,他的确也有不小的苦衷。
他在神界歷來是個敏感人物,好不容易下界這麽多年,漸漸淡出了衆神的視線,要是突然詐屍露了面,後面可要如何收場?
能夠體會他的苦衷的,恐怕也就剩下玄商一人,至于這些不明就裏的小輩們,若是貪一時新鮮,把這事宣揚出去,恐怕好不容易太平了這麽些年的天界,又該雞飛狗跳一陣子了。
司彥似乎看得出他的隐憂,也看出了他的悶悶不樂,道:“我只是告訴她,你其實也是個轉世的仙人,現在的模樣只不過是一副凡間軀殼,至于多餘的……”
他低聲笑了笑,語意深長道:“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已經魂消身隕了三千多年的懷陽神君竟還在世。”
李未陽自動忽略了他的後半句,只抓着前面的話問:“這麽說,你沒有告訴她我的确切身份?”
司彥抻抻袖子:“茲事體大,怎會貿然聲張?至于阿岚知情與否,畢竟這是你們之間的私事,外人插手不太妥當,我覺得還是由神君自己決定,要不要告訴她。”
一句輕描淡寫的“私事”,頓時将他心頭的積慮打消,司彥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他既不會在樂岚身上煽風點火,也不會把自己的身份透露出去,他只做個袖手旁觀的局外人,不摻和他和樂岚之間的事。
他欣慰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道:“羲龍一族的後裔,果然都是懂事明理的。”
司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這時,樂岚從殿裏出來,見二人相談甚是融洽,十分驚奇,她走到身邊,向李未陽道:“我母親想見一見你,她有話要和你說。”
他往階上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問:“什麽話?”
樂岚一臉鄙夷:“你怕什麽,又不會吃了你,她想說什麽話,你過去聽了不就知道了?”
鑒于平舒此前幾次找他談話的內容,可見這一次也不會是什麽好事,他不敢抱多大的樂觀,攤了攤手,視死如歸地往前去了。
李未陽走後,她看向司彥,問:“你和他都說了些什麽?”
司彥道:“沒什麽。”
他擡起右手,掌間浮現出一枚小小的玉鏡,拇指大小,玲珑可愛,但觀其大小,這玉鏡肯定不是用來照人的。
他把袖珍的小玉鏡放在樂岚手裏,道:“你上次問我要一件能鑒別真僞的法器,這是真假鑒,把它帶在身上,要是有人向你隐瞞事實的話,鏡子就會發光,而要是有人對你心懷不軌的話,鏡子就會鳴叫——沒什麽大用,但留着當個小玩意兒消遣解悶還不錯,審訊逼供什麽的,最好用不過了。”
樂岚一臉新奇地接過來,前後翻看了看,覺得挺有意思,便收了起來,說聲:“謝謝哥!”
司彥微笑道:“跟我客氣什麽。”
一面善意滿滿地往李未陽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道:不怕你不說。
司彥此行到南溟來,是向平舒女帝祝壽的,但因小時與樂昀多有磋磨,舅甥之間不怎麽和睦,便沒有去碧霄宮自找不快,只向平舒女帝道了辭。
樂岚送他出了鏡臺宮,臨別前依依不舍道:“回去之後,替我向大哥問好。”
司彥道:“記得了。”
說罷便騰雲而去。
李未陽還在聽平舒的訓話,樂岚百無聊賴,坐在鏡臺宮外的欄杆上,把那枚真假鑒拿出來把玩。
基盤周圍漂浮着許多浮石,碎星一般灑落在鏡臺宮附近,起起沉沉,明滅不定。這些曾經都是懸浮在溟海之上的山巒,後來慘遭兩位族長打架鬥毆的毒手,被打碎成了現在這般零零散散的慘狀。
過不多時,李未陽從臺階上下來了,她把鏡子收好,起身向他道:“都說完了?”
他點頭道:“該說的都說完了。”
向左右看了看,不見司彥,便問:“你二哥走了?”
“他不是南溟的人,這趟來是向我母親賀壽的,賀完壽就離開了。”
李未陽訝異道:“他分明是羲龍後裔,怎麽卻不是南溟的人?”
“這個麽……”樂岚揉了揉額角,對于這怎麽翻也翻不完的舊賬感到頭疼,“說來話長,一時半刻解釋不清。”
他望向四周漂浮不定的碎石,沉默了一會兒,感慨道:“你們家的情況,還真是……”
一言難盡啊。
離開南溟的時候,李未陽站在溟海邊,等着樂岚把那小珠子拿出來,再化成原形帶他回去。
海風飕飕的吹,樂岚在空中穩定住了身形,衣衫獵獵,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見李未陽遲遲未動,蹙眉往下看了一眼,問:“你做什麽呢?”
他滿懷期冀地把她望着,道:“不是要走麽?”
樂岚點頭,“是要走沒錯,所以你在下面磨蹭什麽?”
對方絲毫沒有捎他一程的意思,他在海岸上站了半晌,欲言又止。
半空中的樂岚忽然明白了他的暗示,“呵呵”冷笑一聲,漠然道:“你不是自己會飛麽?”
李未陽讪笑:“以前會飛,後來時間太久忘了。”
樂岚正要開口,懷裏突然射出一片亮光,她把真假鑒取出來,只見不到半個巴掌大小的小玉鏡正在咻咻的散着光。
她語氣頓時一寒:“你撒謊。”
李未陽:“……”
一路不通,他又改換其他方法:“說錯了,其實以前就不怎麽會。”
那小鏡子爆射的光頓時更耀眼了。
“這是什麽東西?”
樂岚把鏡子挂在手上,朝他晃了一晃,“這叫真假鑒,聽見假話就會發光。”
他瞥了一眼那小鏡子,嘆道:“只知真假,不分好歹,這法器也忒缺德了些。”
他慢騰騰地移到樂岚身邊,跟在她身後,道:“不逗你了,走吧。”
因趕路的方式與上次不同,兼之某人一直在後面磨磨蹭蹭拖後腿,這一回他們走得慢了許多,樂岚一邊驅着靈力往前行進,一邊問:“你轉世之前,是個什麽神仙?”
李未陽看了看她腰間的真假鑒,道:“算不上什麽神仙,只是一個在下界游蕩的散仙。”
散仙,也就是外仙了。
她又想起出湮海時看見的那張陌生面龐,偏頭瞧了他一眼,問:“你原本的模樣,和現在不一樣罷?”
他點點頭,“你想看看麽?”
樂岚把眼睛別了回去,“現在不怎麽想。”
他笑:“那等回去之後再說。”
真假鑒平平靜靜的,沒有冒光。
落地之後,李未陽問:“先回侯府?”
樂岚搖了搖頭,道:“雀靈那邊暫時不急,我得先找到一個人。”
他好奇問:“是誰?”
她磨了磨牙,“九婳。”
她之所以會誤入湮海,碰見炎龍,甚至還被他抽掉一半的血破壞封印,除了丹渚為報一己私仇而從中作梗外,還少不了九婳這個故意指路金楓林,把她騙到浮屠陣的始作俑者。
她起先想不明白,九婳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既然一心想要得道成仙,與人交好還來不及,平白豎下羲龍一族這個大敵,對她又有什麽好處?
難道僅憑一個丹渚或者炎龍,就能助她突破天劫,飛升神座麽?
在向樂昀講述炎龍逃逸的緣由始末時,她無意間漏了九婳這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現在細細想來,這背後的一切,竟覺得毛骨悚然。
九婳那日出現在玄商的客棧中,絕非巧合。
丹渚在金楓林設下浮屠陣,她替他把自己引了過去,看似是在幫着丹渚,助他進入湮海斬殺炎龍,其實不然。
丹渚一個自暴自棄,拿神位當笑話的堕仙,又自視甚高,寧可在凡界淪落成不倫不類的邪修,也不願和魔界中人為伍。
這樣一個滿心仇恨而又憎惡神界的人,要他在如何成神的問題上帶攜九婳,擺明了是天方夜譚,他所能幫的上九婳的,至多不過在如何逃避天劫上指點她一二,除此之外,別無僅有。
九婳犯不着冒這麽大的風險,去幫一個結局已經注定了的人。
她幫的既然不是丹渚,那就只能是困在湮海祭壇中的炎龍神。
如此一來,又有了可疑之處。
炎龍被封印在湮海時,是在遙遠的兩千多年前,九婳的修為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千多歲。
她出生時,世間已無炎龍神,在此後的一千多年裏,又是從哪裏得知炎龍未死,被封印在湮海中的消息,甚至還不惜以身犯險去救他呢?
也便是說,這世上除了樂昀和丹渚,還另有其他人知道炎龍的境況,并且不同于樂昀讓他永不見天日的封印和丹渚置之死地而後快的複仇,這一方人,卻是想将炎龍釋放出來。
炎龍早已堕入魔道,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魔龍,放他自由,只會禍亂六界,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
她越往下深思,越覺得後脊骨發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背上一暖,被圈進一個溫實的懷抱裏。
李未陽抱着她,下巴輕輕抵着她的額頭,溫聲道:“會不會只是你想太多了呢?”
他的聲音讓樂岚稍稍安了些心,但那股森冷的危機之感卻始終徘徊不去,把頭倚在他胸前,小聲說:“我有些害怕。”
樂岚秉性好強,鮮少流露出可憐兮兮的柔弱之态,此時如同雛鳥一般依偎在他懷裏,即便那柔弱只是似有若無的一點兩點,也足以激起他的憐愛之心。
他一只手撫摸着她的長發,極盡溫柔道:“不怕,天塌下來有我呢。”
樂岚偎在他懷裏,馕着鼻子說:“你頂什麽用啊。”
“我的用處可大着呢。”他道,“再者,就算我頂不上什麽用,你還有你的爹娘,你的族人,你的瑤風上神師父,還有你那兩個前途無量的兄長,這麽多人在你身後,你怕什麽呢?”
這一席話給了樂岚極大的安慰,她默了一默,道:“你說的對,這麽多人都在我前面,我不能畏縮,落于人後。”
李未陽點頭稱是,将懷抱圈得更緊了些,“這才是我的好阿玥……不,好阿岚。”
樂岚想起先前同他置的氣,莫名其妙便消解在三言兩語間,不禁覺得幼稚又好笑,輕輕踢了踢他的腳背,說:“你既然恢複了以前的記憶,以後準備怎麽做?”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還能怎麽做?這一世的因緣未完,當然還是我做我的李未陽,你做你的冷玥,下個月完婚,然後幸幸福福的過完這一百年。”
“百年之後呢?”
“百年之後,你做回你的南溟公主,我做回我的逍遙散仙,凡塵的事情再也與我們無關。”
樂岚猛地擡起頭來,警醒地盯着他,“你說什麽?”
“當然,”他笑眯眯地接着道,“還得問問樂昀帝君和平舒女帝都有什麽要求,是要我摘星星,還是要我撈月亮,才肯把寶貝女兒下嫁給我。”
樂岚被他逗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你要是這麽說,萬一到時候真的讓你去撈月亮,我看你怎麽撈。”
李未陽也笑了,笑着笑着,在她耳邊說:“等到我們完婚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不能現在看麽?”
他緩緩搖首:“現在還不到時候。”
兩人相擁了半晌,樂岚覺得有些熱了,從他懷裏輕輕掙開,看了看日頭,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出來了這麽長時間,要不要回趟相府?”
李未陽卻不急着回家,他從小到大閑散慣了,時常出游在外,李相也不管他,樂岚既然打算去找九婳,把事情探查個水落石出,他便道:“我陪你一起去找九婳。”
樂岚有些苦惱:“只是現在還不知道她和炎龍在哪裏。”
“她未必和炎龍在一起。”他道,見她苦巴巴的,無奈道:“不用憂心,我有辦法找的到她。”
至于什麽辦法,他卻神神秘秘的不肯說,樂岚跟着他回到他相府的房間裏,見他拉開書桌下的暗匣,從匣裏抽出來一方薄薄的絲帕。
絲帕是水紗織成,上面還殘留着淡淡的女子馨香。
樂岚狐疑地盯着他,你一個好端端的相府公子,為什麽會收藏着姑娘家的貼身手帕?
李未陽道:“這是上次九婳臨走前,匆忙之中落在這裏的,我随手收了起來,沒想到現在竟派上了用場。”
她幽幽道:“保管得這麽周到,真是随手收起來的?”
他“啧”了一聲,道:“如果是你落下來的,我肯定不會把它放在冷冰冰的書房裏。”
樂岚“哼”了一聲,知道他接下來肯定要耍一番油嘴滑舌,催促道:“少說這些有的沒的,快點看看她在哪兒。”
李未陽笑了笑,他喜歡她的小脾氣,但樂岚往往不給他喜歡的機會,只能說一聲“遵命”,伸手在那帕子上畫了幾下,閉目感受着其上的信息。
樂岚屏住呼吸,靜靜等他睜開眼,迫不及待問:“她在哪兒?”
李未陽一手攤着帕子,神色卻古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