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頓時鴉雀無聲, 大殿中只有燭光燎燎,被湧進的夜風一激,滿室明晦不定。
如此靜默了須臾,九婳先笑:“小仙便說平舒女帝不曾離開,果然如此,元君請進來坐。”
不須她招呼, 平舒已經步入殿內, 緩緩掃視了一周,目光落在樂岚身上,“她是南溟的後裔,除了南溟哪裏也不會去。”
樂岚就要争辯, 玄商一把拉住了她, 小聲道:“你別摻和。”
她忍住了沒有吭聲, 卻另有人接了話。
樂昀道:“腿長在她身上, 她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用不着聽誰的約束;外界無拘無束有何不好, 做什麽要回到以前的牢籠中去。”
平舒直直地盯着他,問:“南溟于你而言是牢籠麽?”
他道:“對誰而言不是呢?”
平舒不再言語了,殿中又恢複了一派寂靜。
兩個俱有覆海移山之力的大能彼此針鋒相對着,其餘五人誰都不敢多發一聲,氣氛緊繃成了一道線,只怕稍微一絲風吹草動就會把僵持打破。
極高極遠的穹頂之上, 隐約傳來悶雷之聲。
李未陽原本與行朔站在一塊, 不着痕跡地向後退了兩步, 挪到樂昀的後面。
他向殿中的各人看去,玄商正低頭與樂岚交待些什麽,樂岚全神貫注地聽着;九婳倚在窗旁,臉上帶着些捉摸不透的妩媚笑意;行朔則呆呆地傻立在中間,一面望望自家主人,一面望望自家主母,複又把目光急切地投向玄商。
行朔十分焦急,他生怕樂昀和平舒再起争端,上一次二人打架的時候把南溟的山拆了個幹淨,以至于後來重修宮殿時,無地可築,只能懸浮着建在空中。
南溟尚且如此,凡界的一草一木十分嬌弱,到時塗炭生靈,真打起來誰能拉得住?
這裏能說的上話的只有玄商一人,可他又不知在同樂岚絮叨些什麽話,對于其他事情充耳不聞。
求助得不到回應,行朔幽怨地望過去,卻見樂岚忽然擡起頭來,向他傳了一句密語:“帶他離開這裏。”說着,眼神在李未陽身上轉了一轉。
行朔會意,過去一把扯住了他,低聲說道:“你随我來。”
李未陽不明就裏,随他悄悄從後門出去,問:“有什麽事?”
行朔道:“沒什麽事,你在裏面不大方便,我帶你出來走走。”
他一挑眉,“莫非有什麽話是我聽不得的?”
行朔笑了,“你既知道,還問什麽?”
“我知道我們仙凡有別,也知道你們都覺得我配不上你們的小帝姬,”他笑了笑,徑自走了兩步,背對着行朔道,“可癡人也會做夢,凡人也有妄想。”
行朔覺得很有意思,便問:“你有什麽妄想?”
“我知她是九天神女,與凡世有雲泥之別,”他頓了頓,轉身笑道,“可我偏偏想把神女拉下凡來。”
行朔被他這毫不要臉的猖狂勁震驚住了,“你憑什麽啊?!”
憑你活的短,還是憑你死的早?
“我也不知道憑什麽,可就是莫名覺得,事态不應該發展成這個樣子,”他道,“甚至隐約覺得,我應該活得比你們都久才對。”
行朔:“……”
他再也不相信樂岚挑人的眼光了。
行朔帶着李未陽出去後,樂岚心下總算松了口氣,玄商給她一個鼓勵的眼光,無聲道:“去吧。”
她看了看一身寒氣的母親,又看了看同樣陰沉的父親,道:“我有話要說。”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投了過來,她停了停,醞釀足了情緒,開口道:“ 你們各有各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以前你們不管說什麽我都聽,讓我練功我練了,讓我去天庭我去了,讓我下界我也下了,這一次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們的話我誰也不會聽。至于李未陽,既不需要我爹給他加壽,也不需要娘你來威脅,我暫時不想回南溟,就算以後非回去不可,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我只想好好留在這裏,給我凡間的爹娘養老送終。”
話音甫落,原本凝重的氣氛更加沉默了。
九婳原本站得遠遠的瞧熱鬧,聞言詫異道:“帝姬莫要糊塗了,凡人的性命譬如朝露,即便個中有些感情在,也不過是夢幻泡影,怎可當真?”
她這一語雙關,不但暗指了冷将軍夫婦,順帶把李未陽甚至連同謝顏并連笙等人一并捎帶了進去,樂岚涼涼地瞥了她一眼,道:“我個人私事,似乎與九婳仙子無關吧?”
九婳攤手一笑:“瞧我,又多管閑事了不是?”
樂昀看了她一眼,道:“婳兒莫怪,岚兒生就這副性子,非是惡意。”
樂岚的手心瘋狂癢了起來。
玄商咳嗽一聲,默默站到中間,把平舒與樂昀二人隔開,笑道:“既然丫頭自己心裏有數,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不要管了,我此趟下界是為了找瑤風的劫生劍,你們先我下界,有沒有感受到那劍的動靜?”
九婳奇道:“瑤風上仙的劍怎會落到凡間?”
他無奈道:“借給人使,不小心使丢了。”
九婳忍俊不禁,卻又嘆道:“借來的劍也能丢,這人的心也是忒粗了,只是辛苦上仙,還要親自來尋。”
樂岚涼涼道:“誰也沒喊他下來找,借劍的心粗腦不粗,難道自己就找不回來麽。”
他們這廂鬥着嘴,樂昀與平舒的僵持終于僵不下去了,二人中不知是誰先讓的步,只聽樂昀向她道:“你既然有自己的打算,便不消我多管了。”又向九婳道:“婳兒,叫上行朔,我們走。”
九婳答應一聲,回頭向樂岚笑:“凡界雖一時熱鬧,看久了也無甚意思,帝姬若覺得膩了,可千萬要來青丘走一走,赤桑樹下埋了兩千年的瑤池釀,随時給您留着。”
樂岚說聲“謝仙子美意”,看向燭影裏明暗不定的母親。
殿中人已經去了一半,便顯得有些寂寥的蕭條,她看了平舒一會兒,心頭有些難過,叫了聲:“娘。”
平舒緩過神來,緊鎖的眉頭松下來,透着濃濃的倦意,看了她一眼,輕道:“你愛如何便如何罷。”
樂岚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有些懊悔,方才的話是不是說的太重?
越是表面上無波無瀾的人,一概情緒都埋在內心深處,看似無情無欲,喜怒哀樂仿佛都與自己無關,可真到了待人接物時,對喜怒哀樂的體會卻總是比別人更深刻更敏感。
她的母親大概就屬于這樣的人,一面固執己見,一面渴望別人理解并順從她的固執,可哪能人人都理解、人人都順應,即便她身為南溟的女帝,憑通天徹地之能,掌無數生靈生死,也未必事事都能順心如意。
正如玄商說過的那句老話:“心門窄的人,凡事卡在心頭過不去,難免要多吃些苦頭,只有等他吃傷了吃痛了,才能明白什麽東西該計較,什麽東西該放下。”
長大後的樂岚于她,變心後的樂昀于她,或許是早就該放下的。
樂岚對着滿室燭火,幽幽嘆了口氣,玄商拍了拍她的肩膀,嘆道:“別留在這裏了,出去吧。”
初春時分的夜裏餘寒猶在,她與玄商隐了身形在街上走着,玄商忽問:“你為何要拒絕樂昀的好意,讓那個凡人多活六百年不好麽?”
“我爹的人情哪是那麽好賺的?”她碾碎地上的一片落葉,語氣凜冽且清醒,“就怕現在借的是六百年,将來要還的是六千年。你忘了五百年前找他求藥的那只九頭鳥?他答應了給人家做藥,結果藥引卻是那九頭鳥的九首之一。”
玄商後知後覺回想起這番陳年舊事,為那只悲慘的九頭鳥唏噓了一聲,又問:“那你就準備看着他生老病死,百年之後再去地府找閻王要人?”
樂岚搖了搖頭,道:“我打算把他帶回天庭。”
玄商驚了:“你打算讓他在現在學修仙?是不是晚了點?”
樂岚無語望天:“你想什麽呢?”
她看了看四周無人,覺得告訴他也無妨,便道:“我把自己的仙元分他一半兒不就好了?”
玄商:“……”
“你等等,”他急忙攔住步子,得把她這危險念頭趁早打消了,急道:“這可不行!我告訴你,其實……”
他的話未說完,前方出現一道白色身影,樂岚在一瞬間警覺起來,下意識就去抽劍,可識海中空空如也,她的劍還沒找回來。
丹渚看了一眼樂岚,複又看向玄商,忽然把手一揮,一道銀光自袖間飛出,釘在玄商腳下的地上。
一把銀芒長劍,猶在翁翁顫鳴。
“物歸原主。”他道,随之便不見了身形。
玄商把那劍拔起來,正是苦尋不得的劫生。
丹渚的出現太過突然,樂岚還未反應過來他都做了什麽,人便已消失無蹤了,而玄商猶在對着劍出神。
她一時語結:“……你就這麽讓他走了?”
玄商收了劍,剜了她一眼:“那你怎麽不追上去呢?”
他對着丹渚離開的方向遙遙望了一眼,喃喃道:“怪不得呢,原來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