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封城第 43 章 ☆、別時茫茫見時惘

已是夜深了,審神司的卷宗室裏只有尹封城一個人還在伏案忙碌。

三年前拿到玉牌的那一天,她歡天喜地,本以為會被安排和冢傲一起探查奇難怪案,亦或者,和展卓一塊兒,制裁犯罪兇手,又或者和耄耋一塊兒……耄耋是幹什麽的,她也不知道。

但現實往往在給她一個幻想後再來一記當頭棒喝,她被安排在暗無天日的卷宗室管理卷宗。

尹封城再也想不到比在卷宗室還枯燥乏味,磨人性情的活了。這三年她所做的,無非就是将種種完結或者擱置的案子梳理謄抄,整理成卷宗,分類存放起來。

這工作不費腦子,偏又極其苦重,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案子等着她整理,更別提每個月,還有從各地的分部送來歸檔的案子。偌大的卷宗室像迷宮一樣盤根錯節,而管理人員,卻只有她尹封城一人,忙起來就在這書堆裏睡上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好在卷宗室門庭冷落,過了的案子鮮少有人問津,尹封城經常馬虎行事,胡亂謄寫一通,或者胡亂歸屬案子,也是常有的事。

但有一個人,卻是這卷宗室的常客。

尹封城整理完今天的最後一份卷宗,攥了攥手上的玉牌,走到門口張望了一番。

那個人常來借閱新整理的卷宗,他使的玉牌,是印有審神司特殊标志的玉牌,有權限借閱任何卷宗。只需将玉牌押在尹封城那裏,歸還的時候再取走即可。

尹封城手裏攥着的,便是他的玉牌,玉牌上的名字,卻是“無名”。

由于他總是還了一卷又立刻借出第二卷,這特殊的玉牌,也就常年擱在尹封城手裏沒有歸還給他過。

人沒有來,尹封城又伸長脖子往街上看了看。到今天為止,他已經有六十天沒有來了,再不歸還卷宗,這玉牌可要上交了。

尹封城搓搓手,裏外踱着步,有點不耐煩,但還是不死心,想等他出現。

果然,就在尹封城第三次踱步出來時,那個人出現了。

“真是抱歉讓你等得這麽晚。”那人取下鬥笠,露出一張劍眉星目,無比英俊的臉。每每看到這張臉,尹封城總覺得,那些個戲文裏英雄,俠士,就該統統長得這個樣子。

“我也不是刻意等你的,幹活幹到這麽晚的。”她一顆心放了下來,卻還是語氣冷淡,“要借什麽?”

“昨天審的侵害少女案。”無名的聲音和表情都些疲憊。

聽到“侵害少女”四個字,尹封城心裏一怵,但立刻又平複下來,找來了整理好的卷宗交給他。

畢竟這三年謄寫過類似的案子太多了,一開始幾乎是顫抖着手,看都看不下去,但後來慢慢就習慣了,漸而對這類事,變得冷靜,甚至冷漠了。

卷宗室幾乎裝着這個世間最最黑暗肮髒的東西,她天天消化這些,最後不得不接受這世道,就是這個樣子。

如何面對?只能冷漠。

她漸漸學會冷漠地看待別人的遭遇,也冷漠地看待自己的遭遇,一顆心用一層堅硬的冰罩起來,不觸碰那柔軟的地方,就什麽都好。

“多謝了。”無名拿着卷宗準備離開,走到門前又快步轉身回來,解下自己的鬥篷給尹封城,“外面有些冷,想是又要下雪了,這個你穿着回去。”

“喂……我不要……”尹封城沒來得及叫住他,拿着鬥篷追出門去,只看到他衣履單薄健步走遠的背影。

無奈,只有将無名那件大大的黑色鬥篷披在自己的鬥篷外面,在夜色中往家趕去。

真有些冷,要不是無名的鬥篷,還真抵不住寒。她将雙手也揣進袖子裏捂嚴實了,低頭匆匆而行,身子整個被罩住,活像一具行走的鬥篷。

街上人少,雪厚,風一刮整條街都在嗚嗚悲鳴。

尹封城被風吹地眯了眼,用手揉了揉,擡起頭眨眼看了看前方的路。這一看,偏偏看到街的另一邊,迎面走來的兩個人,那兩個人,偏偏是南宮火麟和薛靈鳳。

他們的衣服一藍一紅,一人捧着個湯婆子,就是街上人再多,遠遠看去,也不會看漏了這一對耀眼的璧人,更何況,如今街上已罕有人煙。

尹封城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噗通跳地好響,像在打鼓,像是滿街的人都能聽到的那樣響。心在淩亂翻滾時,行為卻出奇地鎮定,她一刻也沒有停下腳步,就這樣和他們遠遠地擦肩而過。她走過了他,心,卻遠遠地丢在了那裏,沒有回來。

在審神司的卷宗室天天面對各種案子,她怎麽能不忍心翻一翻當年南宮火麟的那一宗?麒麟山上一百一十八條人命,判決是,收靈獸,抽靈力,碎靈骨,救人消罪。而那案件的卷宗,她翻爛了也沒發現半個她的名字,只記載了南宮雲霆抓走薛靈鳳的事。

她知道南宮火麟已經是凡人一個,甚至可能是廢人一個,然而這一切,遠不如她看到他還和薛靈鳳在一起的沖擊來得要大。直到現在,她才不得不承認,南宮火麟後來有沒有娶薛靈鳳,她是在乎的。而從剛才的情形看來,多半,是娶了吧。

她又緊了緊身上寬大的鬥篷,刮風了,真冷,心裏一片凄涼。

她自認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好期望的了,卻分明感到無比的絕望。

對面的兩個人也是形色入常地走着。薛靈鳳看到審神司的金色匾額啧啧稱奇:“這三年來去到各個城市,見過五個審神司的分部,皆是大氣雄偉,但比之于這個總部,都算不了什麽呢。如果有一天,能入審神司主持正義,不管家族算計,争名奪利的茍且勾當,那就好了。”

南宮火麟答不上話,因為就在剛才,他也看到了街對面走過的尹封城。

尹封城裹得嚴嚴實實,又在夜色之中,本是很難發現的,但從很遠處起,南宮火麟就下意識地留意着周圍的人。他知道審神司就在這條街道上,而尹封城就在審神司中。那麽這條街道于他,就變成了聖地,每一步,都走地那樣惴惴。

尹封城形色匆匆,南宮火麟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自己,他既想讓她看到自己,又想她一點也沒有看到。

……

遇見南宮火麟的事擾地尹封城一夜未眠,前塵往事如狂風驟雨一般襲來,撕心裂肺,難寝難安。

第二天快到晌午,才紅腫着眼睛急急忙忙去審神司上工。

還沒到卷宗室,她就看到了青顏和竹嬈,他們正在向一個審神司的同僚打聽有關她的事情,竹嬈胸前,還兜着個粉嫩的小娃娃。

尹封城看到故人激動得很,但她并不想跟她們相見,所有和她前半生有一點點牽絆的人,她都想躲得遠遠的。

她躲在不遠處的柱子後頭,只聽見那個同僚說道:“哦,就是那個冷漠清高的啊……”

聽得她生氣莫名。

審神司是個神聖地不得了的組織,在裏面做事的人,不論職位高低,個個都抱持着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優越感。就算不在工時,也走到哪都把審神司的玉牌擦地油亮,挂在最最顯眼的地方,最好太陽一照,能晃瞎了周遭凡夫俗子的眼睛。

尹封城則是低調得很,她看不慣這樣處處彰顯優越感的模樣,從不跟同僚多打交道,出外,也從不佩戴玉牌。就是這般低到了土裏去,卻還是被別人看作是清高,她很是不平。

從自己的角度,永遠都看不到在別人眼中自己是什麽樣子。

眼看青顏和竹嬈被那個同僚引得往卷宗室走去,尹封城趕緊找了地方先躲起來,讓他倆撲了個空。

青顏和竹嬈在卷宗室找了個遍也沒見着尹封城,不過還好,他們從那八卦的同僚口中,打聽到了尹封城的住處。

尹封城的住處在城東邊一個不大不小的宅子裏,卧室,書房一應俱全,另外還有一間練功房。

練功房內放了一塊從清天洞府搬過來的千&年&玄冰,還有一塊黝黑的玄鐵。玄冰用于修煉,玄鐵下放着碳,應該是用來幫她渡過火寒毒來襲的。

竹嬈看到尹封城弄了個這麽好的宅子,又想了法子抵禦火寒之毒,還時刻不忘修煉,覺得很是欣慰:“不錯啊這家夥,不僅進了審神司,還知道勤加修煉,一個人生活得這樣有滋有味的,我這個做師傅的也放心了。”

青顏則是搖了搖頭不以為然。

生活得寬裕,生活得勤奮,那都不能叫作生活得有滋有味。倔強自負到了極點的尹封城遭受了麒麟山上的事情,不可能還有心思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有滋有味,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想方設法在這個無依無靠的世間活下來罷了。

他們又走進廚房,三四個髒髒的碗盤和着抹布随意疊放在一起,鍋具裏快就要自成一派生态系統,這景象充分證實了青顏的觀點。

“她以前就算在尹家再不濟,也還是會自己做些精致小菜打打牙祭的。”青顏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門吱呀地一聲開了。

青顏和竹嬈望過去,正對上尹封城一雙警惕的眼睛。尹封城看到是他們,趕忙藏起聚好靈力的右手,悄悄融掉手上的冰。臉上的表情來不及整理好,硬生生将嘴角拉上去,看上去笑得滲人。

竹嬈看到徒弟,立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抱上去,尹封城連忙躲開,生硬地道:“青顏姐你們怎麽來啦?”她看了一眼碗碟,又尴尬說道:“那個,我在審神司忙得很,很久沒有下廚了,我都上酒樓吃,呵呵。”

竹嬈撲了個空,很是不高興,他懷裏的寶寶被弄醒了,咿咿呀呀地叫喚,看到尹封城,撲騰着小手小腳朝尹封城“求抱”。

“這是我們的兒子,大名還沒起好,取了個小名,叫球球。”青顏高興地向尹封城介紹自己的大胖兒子,竹嬈也走近了一步給尹封城抱。

“球球真是可愛啊!”尹封城這才笑地自然了一些,可擡起的手懸在空中頓了頓,最後卻只落在球球的臉蛋上,輕輕點了一點。

球球的手腳還在空中撲騰,尹封城覺得更是尴尬了:“對了我是中途跑回來拿借閱卷宗的名冊的,我在審神司管卷宗室,呵呵,今天議會要用,我給忘帶了,得趕緊回去,耄耋還等着看呢。那個,青顏姐,不好意思啊……”

青顏和竹嬈面面相觑,也不好意思再做停留:“快些去吧,別讓度靈使怪責了,靈武大會期間我們就住在平寧城的永安客棧,有空記得來找我們啊。”

“嗯嗯!”尹封城找到名冊飛快地跑走了。

明明一肚子話想跟尹封城敘舊,青顏和竹嬈很是不快,但轉而又理解了她的躲閃,無奈地離開了。

尹封城拿着名冊在平寧城的街上奔跑:“快點,要快點兒,耄耋老頭還等着呢,快點呀……”

她自言自語,說着說着,禁不住哭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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