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岚再睜開眼時, 發現自己身在瑤風殿中。
玄商在她不遠處的窗下坐着,正在給一只白玉鶴爐擦灰, 頭也未擡,說了句:“下凡試煉的人這麽多, 半途偷跑回天庭的你是頭一個。”
話裏的恨鐵不成鋼之意十分明顯。
樂岚沒有理會,繞過玄商的桌子, 徑直走入內殿,開始翻騰起箱櫃來。
玄商跟着她走了進去,問:“找什麽呢?”
“找我的劍。”她阖上儲物的櫃門,又在下面的小屜裏翻了一遍,卻始終尋不見,回頭向他問道:“我的劍呢?”
玄商道:“瑤風臨走前, 想起來你的劍還缺了一樣材料, 故特意将你的劍一并帶了過去, 順道幫你重鑄一下。”
樂岚雙眼大亮:“上神要幫我鑄劍!”
那劍本是她母親給她的一把上古遺物, 傳說威力無窮——只可惜是把殘的, 劍鋒處碎成了砂礫一般的殘片, 平時只能用來切豆腐,連木頭都削不動。
雖然是把破劍, 畢竟是母親送給她為數不多的禮物之一, 她還是挺喜歡的, 一直當成寶貝珍藏着。但後來慢慢的她發現, 她爹似乎極其讨厭這把劍, 以至于每次看見她拿着劍時, 再好的臉色也能瞬間黑成秦廣王。
于是她就學乖了,她爹在家的時候就絕對不碰那劍,直到後來被接去天庭,她把那劍一起帶了過去,這才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劍是好劍,輕輕彈下劍身,還可聽見其中澎湃的風雷之音,只可惜殘缺不全,再大的威力也發不出十分之一,她想法子補了補,可惜結果總是差強人意,天上地下竟找不到一味與之契合的材料,能把破碎的劍鋒修補完整。
聽見上神要幫她重鑄劍鋒,她又驚又喜,但在激動之餘,發現自己高興的有點早了。
劍被拿去鑄了,那她現在該用什麽好?
別的法器她用不順手,也不大會用,時間緊迫等不得人,重鈞還在下邊守着她的凡軀,她不敢拖延,既找不到劍,轉身就朝外走。
玄商問:“你去哪裏?”
“當然是回去。”
他把眉頭一蹙:“站住,你可知現在下界意味着什麽?”
“知道啊,”樂岚回頭道,“你又想說犯天條對不對?你放心,我來的時候沒走南天門,沒人看見我回來了,只要你不往外說,誰也不知道我悄悄下界去了。”
“不是這個,”他以長輩關懷晚輩的标準目光看了她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你此番回天庭來,實則是被人擺了一道。”
樂岚:“什麽?”
玄商嘆道:“你起初下界時,雖然肉體凡胎沒有法力,可身上卻有神魔井的封印,就好比護身符一般,有這道封印的加持,凡間妖物傷不了你分毫。封印單憑外力無法打破,除非你在凡間這一世結束,元神重返天宮之時,封印便自動消失,也就是說,那個名叫丹渚的……咳,道士,以前奈何你不得,往後可就不一定了。”
樂岚記得,先前她第一次向天庭燃燈求助時,玄商讓她放心,還說她命大有造化,丹渚傷不了她,卻沒有提及封印之事。
她在凡間每天提心吊膽度日之時,他守口如瓶一字不發,等到她回天庭了才說起,這馬後炮放的可真及時!
她道:“所以呢?”
“所以,真正的歷練還在後頭,”玄商道,“這一次,可是真的誰都幫不了你了。”
重鈞對着眼前一言不發的屍體,淩亂了半晌之後,強行鎮靜下來。
無事,無事,大概神仙的靈魂出竅方式和凡人不一樣,不是說要等過三天麽?說不定三天一過她自己就醒了。
他在山洞裏焦慮地繞了幾圈,忽然留意到樂岚身邊的小瓶子,瓶子裏盛着些半透明的油脂樣的液體,隐隐發散異香,不知道其中有什麽古怪。
他是門外漢一個,不敢擅動,将樂岚的身體照原樣擺好,瓶子也放回原處,開始煎熬苦等。
三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自樂岚出京後,京城中經此一亂暫時消停了,李未陽尋了個時間,抽空去了趟大名寺。
到了禪房,卻聽侍女道她去了後山深修,已有三日不曾回到寺裏。
他循着僧人的指點到了後山,卻不知偌大的山林裏,樂岚在何處坐禪,那給他帶路的僧人道:“小僧不知郡主尊駕在何方,只在達摩峰上見過郡主的侍衛下山取水,郡主想來應也在峰上。”
她出門還帶了侍衛?
李未陽只覺得怪異,向僧人道了謝,便向達摩峰走去,大名寺裏的和尚在此不知住了多少年,對山上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連兔子洞有幾個都數的清楚,更遑論可供人打坐參禪的山洞。
當下便有人給他指點了去處,他爬到半山腰,前方有人提着什麽東西飛快掠了過去,他沒看清楚,陪他同行的僧人眼力卻極佳,大喝一聲:“何人在此打獵!”
李未陽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竟隐隐像是重鈞。
重鈞若在此處,那樂岚想必也在附近。
他本以為樂岚到大名寺是來散心的,可眼下看見了重鈞,卻有些驚疑不定了。
這人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與其相信他在這裏禮佛,他寧可相信貓會游泳狗會爬樹。
這兩人好端端的在這裏做什麽?
那人直往前奔出了半裏地,停在一棵大樹下,心有餘悸地往後望了一眼,見沒人追上來,這才長舒了口氣。
來者正是重鈞,他剛打到一只兔子,眼看着午飯有望,不巧就撞見了寺裏的和尚,與那和尚擦肩而過時,他才留意到和尚身邊還有一人,好死不死,竟是李未陽!
他到這裏肯定是找樂岚的,當下,頓時連午飯也顧不上了,急忙跑回山洞,扳着她的肩膀狠狠晃了晃:“冷玥,快醒醒!”
樂岚在洞中端坐了三天,還是不見醒轉的跡象,她的身體冰涼依舊,除了仍然與活人一般柔軟,沒有變僵之外,其餘各處與死人無甚差別。
這要是讓李未陽看見了可怎麽得了?
他可不想背上謀殺的罪名!
趁着還未被人發現這裏,他說了聲“對不住”,将她抱出了山洞。
可出了山洞,四周并無可藏屍之處,焦急地轉了幾圈,那廂人聲已經越來越近,馬上就到洞口了。
他躲在樹後,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轉身一看,樂岚正在他身後。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吓得險些原地蹦起來,狠狠撞到了樹幹上,撲簌簌掉了許多樹葉。
低頭一看,他懷裏抱着的确實是樂岚無疑,再一擡頭,眼前站着的人卻也是樂岚無疑。
他警惕道:“你是誰?”
站着的樂岚向他一挑眉:“你把我帶出來幹什麽?”
“你是……冷玥?”
樂岚笑了一笑,解釋道:“這是我的真身,你帶出來的是我的化身,還有,我的本名可不叫冷玥,我是樂岚,笙樂的樂,雲岚的岚。”
說着,她搖身一變,已是另外一副模樣,點漆的眼,翠羽的眉,不複先前清冷的俊秀,燦如春華,豔若驕陽。
“這是我本來的樣子,怕你不認識,變出來給你看看。”
重鈞不知如何形容現在的感受,臂彎裏仿佛抱了尊石雕,樂岚伸指一點,凡間這張舊軀便化作了一片水光,被她收在袖間。
重鈞怔怔地看着她毀屍滅跡,一絲痕跡也未留,半晌,啞着嗓子說了一句:“你走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肉身會死?”
聞言,樂岚讪讪,幹笑道:“我這不是擔心,萬一你知道了真相,不幫我這個忙怎麽辦?無奈之下,只得先斬後奏了,若是吓到了你,我在這裏賠不是了。”
說着,她有模有樣地朝他抱了個拳。
何止是吓到,簡直吓得不輕。
他猝不及防發現她悄無聲息的斷了氣之後,心裏炸了天大的驚雷,費了多少力氣才勉強鎮靜下來,一邊擔憂着是不是真出了什麽狀況,一邊又告誡自己忍耐過三天。
可萬一三天過後該醒的沒有醒來,天知道下一步他該怎麽辦。
他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李未陽來找你了。”
樂岚一驚:“他發現什麽了?”
“沒有,”他道,“我出來的及時,他沒發現什麽。”
她松了口氣,卻聽重鈞又道:“我先下山去了,不然到時候問起來不好收拾。”
樂岚倒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收拾的,只是要面對李未陽事無巨細的盤問,确實讓人頭疼,重鈞向來怕麻煩,她便沒有阻攔,讓他自行去了。
李未陽正拿着留在山洞的小瓷瓶仔細研究,那瓶裏還剩下小半瓶瓊脂,是樂岚用來保證肉身短時間不壞的。
瓊脂本是天上之物,她用凡間的藥料配了差不多的,效果差了些,好在勉強能用,不至于肉身半途腐壞吓到重鈞。
她變回了原來的樣子,裝作剛剛在外采光回來,訝然道:“你怎麽來了?”
李未陽道:“閑來無事,過來看看你……怎麽不見重鈞?”
樂岚頭皮一緊,笑道:“他一早就離開了,怎麽,有什麽要緊事嗎?”
她估摸着他下一句就要問起她為何會和重鈞一起到大名寺來,誰料,李未陽只是笑了笑,卻揶揄問:“在這裏靜心靜得怎麽樣了,可有參破些什麽?”
他一開玩笑,樂岚頓時便覺得輕松了,“悟到——坐在這裏靜心參悟是無了益的,不如提劍斬盡不平事,才能得來真正的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