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描淡寫地開了口:“我和你一樣, 都與常人不同,說出來怕你不信, 我其實是個神仙, 只是下凡投胎走個過場, 過完這輩子,我就修成正果了。”
說罷, 她沒有理會呆若木雞的重鈞, 笑了一笑,道:“我是神仙,他是凡人, 且不說溯心鏡裏的影像是不是真的, 仙凡有別, 我們注定沒什麽結果。”
尾音散在夜風裏, 她把玩着腰帶上的流蘇墜子,心中忽然如釋重負。
越是熟悉的人,遇事時反而諸多顧忌,她能把自己的秘密剖給重鈞, 卻絲毫不敢說與李未陽和謝顏知。
若是他們得知,其實也不過如重鈞一般驚詫片刻, 李未陽或許會尋根究底地刨問一番, 問完一切也就如常了。
可她到底還是不敢冒這個風險。
對于重鈞而言,兩人都不是什麽正常人, 她反倒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當一個人向你推心置腹時, 往往很難對這人起什麽疑心,反而會忍不住互相傾訴。
樂岚這個秘密在心裏憋了十七年,一朝吐出,大為暢快,至于聽者信與不信,都不重要了。
重鈞呆立了半晌,仍然不能置信。
他剛剛講的那個故事,實則是編出來唬她的,二十年前他剛醒過來時,混混沌沌像個傻子,寨子裏的人把他看得牢牢的,怕他情緒受刺激,壓根不敢讓他看見外人。一水兒的精兵看護,別說姑娘,母豬都瞧不見一頭,怎麽可能喜歡上一個女子,甚至還為了她肝腸寸斷?
他的直覺告訴他,樂岚此時估摸着聽了出來,禮尚往來也編了個瞎話唬他,可瞧她神色落寞之至,又不像作假,遲疑了片刻,他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樂岚甩了他一個“無聊”的眼神,起身道:“故事講完了,睡覺去。”
重鈞追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真是神仙轉世?”
“真的,你不信就算了。”她丢下這麽一句,便下了房檐。
這就等于是逐客了,重鈞一個人站了會兒,沒多大意思,只能離開。
阖上房門時,樂岚卻忽然想起了自己投胎前的事。
她臨下凡前,玄商上仙将她拉到一邊,悄悄叮囑說:“你這是頭一次下凡,不知道凡間的日子是怎麽個過法,以後難免吃虧。我告訴你一個小竅門,等會下井的時候,你把眼睛睜着,千萬不可阖眼。如此一來神識雖封,元神卻是醒着的,到了投胎時,你仍記得自己是誰,日後就算遇到了什麽難處,處理起來也簡單些。”
玄商是出于好意才告訴了她這些,樂岚照做了,降仙井中有光劍萬仞,她硬生生忍住了刀劍穿身的驚悚畫面,瞪着眼睛落了凡。
上仙誠不欺她,投胎後果然記憶未失,從出生伊始,她就是個七百歲的小嬰兒了。
在遇到丹渚之前,日子無波無瀾,風調雨順過了十七年,天宮上的記憶除了讓她顯得少年老成之外,并沒有多大用處。
她的元神百無聊賴地醒着,不但沒什麽用武之地,反而因此被丹渚一眼看穿了身份,此後惹來無數禍患。
旁門左道果然不可取,那時她若是循規蹈矩地閉眼,老老實實地投胎,将天庭上一幹記憶忘諸雲外,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郡主,而今說不定也就沒這麽多糟心事了。
倘若她的元神沒被發現,此時她就不用緊防着丹渚,擔心他不知何時會突然出手;
倘若她只知自己是個凡人,此時就不用憂心什麽仙凡有別,百年之期俯仰便至。
玄商一句好言相勸,倒真是害她不輕。
房頂輕微響動了一聲,是重鈞離開了。
樂岚走到桌前,卻并未就寝,而是抽了張白紙鋪在桌案上,提筆描起了符。
畫好之後,她找來燈臺,點上一支魚脂蠟,将符紙放在燭上燒了,青煙袅袅而起,薄煙之中,青衣的仙人漸漸在空裏現了身形。
“我剛剛才把通靈的法器收起來,這就又來信了,出什麽了不得的事了?”
她問:“我上次說的事情,你轉告給上神了嗎?”
玄商道:“祖宗,你從上次說完到現在,統共才過去了一個時辰,就算是律令,這麽點時間也追不到瑤風身邊去。”
樂岚“噢”了一聲,有些小小的失落,玄商透明的身子繞着燭煙,将她打量了一圈,見她猶猶疑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沉吟道:“你莫不是又惹了什麽麻煩了?”
“差不多。”她道,“我把下凡的事情洩露出去了,好像犯了天條,就想問你一下,這種過錯一般要受多大的罰?”
玄商:“……”
他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麽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塊抖露出去?明知道是天條還犯,到時玉帝追究起來,你拿不了仙銜,我看你怎麽回南溟跟你爹娘交代!”
玄商有一個特點,就是凡事喜歡反其道而行之,越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他越能守口如瓶,談笑風生仿若無事一般;而對于那些無關輕重、雞皮蒜毛的小事,反而大驚小怪危言聳聽。
他将後果說的越是嚴重,樂岚反而明白,這其實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過錯,于她的成仙大業并無絲毫影響。
于是她就順坡下驢道:“既然天條已經犯了,犯一次也是犯,犯兩次也是犯,不如就把我的法力給我,我還能除兩個妖怪,将功補過折折罪。”
說來說去,她的目的到底還是繞回了拿回法力上。
玄商的回答幹脆而果斷:“沒門。”
樂岚仍不死心:“你都答應上神照料我了,難道眼睜睜地看着我被人捉去剝皮削骨?若是上神在這裏,她定不會見死不救。”
她動不動就把瑤風上神搬出來鎮他,非是故意如此,而是玄商這人軟硬不吃,只吃這一套。
他之前大概欠了瑤風上神一整個天宮那麽大的人情,是以不管遇到什麽問題,但凡和瑤風上神扯上關系,玄商必定服軟。
不看僧面看佛面,這個法子她以前百試百靈,此時故技重施,不料卻失了靈。
玄商的态度并沒有絲毫松動的意思,他正了正色,道:“一碼歸一碼,再一不可再二,別人下界都是歷劫,只有你是下凡享福,玉帝已是厚賜,你不好好安守本分,還想作什麽妖呢?”
享福?
他管如此提心吊膽的日子叫享福?
樂岚道:“命格上可不是這麽說的。”
“你莫要管命格怎麽樣,”玄商微微一笑,道;“你娘找過司命之後,你父君又去找了他一次,要他不許聽你娘的話胡來,司命他老人家也不容易,哪個都得罪不起,不敢左右你的命局,于是只好拿一份假命格糊弄過了你娘。你在下界,所行所取皆憑你自己心意,是福是禍,也都由你自己修行,無拘無束,難道這樣的日子還不好?”
樂岚懵了,她一直耿耿于懷的命格,竟是份假的?
“一切皆無定數,你能修成什麽樣的果,全在你自己,故此就不要想着投機取巧了,違犯天條的後果可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
玄商說罷,頓了一頓,心還是軟了三分,不着痕跡地提點了一句:“眼下有些事情或許确是難了些,動動你的小腦袋瓜,除了憑蠻力解決之外,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也說不定。”
她沒精打采地問:“什麽法子?”
他用手指在腦側比了個“動動腦筋”的手勢,道:“好好想想。”
真沒意思。
符紙燃盡,玄商的身形随着青煙漸漸散去,樂岚對着滿桌紙灰嘆了聲氣。
要她智取,那也得說一聲怎麽個智取法啊?
果然求人不如求己,他這天神當的還不如李未陽靠譜。
說到李未陽……她的頭不禁隐隐作痛,重鈞的事情究竟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呢?
雖說重鈞本人沒什麽惡意,可他和太子既然有所計劃,計劃裏萬一出了纰漏,結果豈不是功虧一篑?
他們想要兵不血刃地将這場隐患終結在發動叛亂之前,可招安了重鈞,不代表就能招安斧師山。
斧師山後的主使既然另有其人,找到這個真正的幕後“主人”才是關鍵。
重鈞在斧師山上待了二十年,以他的身份和資歷,竟連這些秘密的邊都摸不着,可見這些人的防備之心有多重。
倘若他真的是死而複生的安陽王,那些舊部和下屬又怎麽會抛棄自己的舊主,轉而擁立新主?
誠如李未陽所言,他們即便真的計劃謀逆,其中的主導既然不是重鈞,安陽王的舊部又會聽命于什麽人?
樂岚苦思冥想,思路卻如同一團亂棉,理不出個頭緒來。李未陽的憂,她這輩子怕是都分擔不了,因自己并沒有這個頭腦。
一個丹渚她尚且應付不過來,領悟不到玄商說的“智取”是怎麽個智取法,還妄想分析更為複雜撲朔的朝中局勢,簡直是異想天開。
她死了心,拿不到法力,也理不清線索,只得安分守己在府中度日,琢磨着玄商話裏的意思。
某一日,李未陽卻匆匆找上了門來,似有什麽急事,一來便道:“阿玥,我要請你幫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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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未陽閑來無事時,溜達去了西市。
端午雖一早就過去了,河口卻還停着幾艘花紅柳綠的龍舟,此時龍舟未發,幾個小孩子在舟上拿槳劃水玩。
一條蜈蚣風筝正在藍天之上遨游,顏色灰不溜秋的,龐大且醜陋,尾巴上還風騷的挂了一串鈴铛,随風搖動時嘩啦作響。
那幾個坐在龍舟上玩水的小孩子有眼無珠,指着大蜈蚣興奮喊道:“快看!龍!”
誰家在放這麽醜的風筝?
他正鄙夷着,天上那條大蜈蚣忽然“咯吱咯吱”響了兩聲,接着渾身抽搐幾下,一猛子紮了下來,掉進了河裏。
幾個小孩叫道:“掉下來了!”紛紛放下劃船槳,也不下地,直接跳下水裏,朝大蜈蚣隕落的地方游了過去。
從小長在河邊的小孩子就像成了精的鯉魚,護城河自城內開了一條分支,支流的水流并不很急,那幾個小孩水性絕佳,活魚一樣在水裏踴躍幾下,便游到了風筝殘骸處,幾人齊心協力,要把那奇醜無比的大蜈蚣拖到岸上去。
岸上有一人跳着腳叫道:“那幾個小鬼!快把風筝放下!”
他隔着河往對岸看了看,那人打扮像個小厮,模樣有些眼熟,他沒在意,繼續往前走過了一道街口,前面忽然駛來一輛龐然大物,擋住了他的去路。
擡頭一看,只見一輛華蓋大車,趙二公子端坐在上,洋洋得意地俯視着他。
顯然,成功堵了李未陽的路讓他覺得意氣風發,為了表示目中無人,他把下巴卯足了勁往後仰,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在用鼻孔說話,“那個誰,你擋了本少爺的路了。”
這人是來找茬的。
說他橫着走,他還真把自己當螃蟹。那麽寬的街他哪邊不走,非要同他争一塊小小的拐角,也是閑人多事。
李未陽道:“二公子這話說的就不對了,我人走得好好的,怎麽會擋了螃蟹的路呢?”
趙瑞被他罵成是螃蟹,頓時暴跳如雷,從車上一躍而起,氣道:“你不過就會耍幾句嘴皮子,有什麽真本事!”
李未陽笑道:“有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我當然只能耍耍嘴上的功夫,哪像二公子本領高強,說出手時就出手,幹脆利落不含糊,在下望塵莫及,甘拜下風。”
趙瑞被他拐彎抹角損了一圈,待要罵回去,又罵不過他,氣得一揮手,家丁齊齊而上,虎視眈眈把李未陽圍了起來。
這廂氣氛正劍拔弩張,長街另一頭卻走來一隊人馬,為首的一人道:“喲,這是有什麽熱鬧?”
趙瑞聽見這聲音,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白袍勁裝的年輕小将策馬而來,頓時一愣,驚訝叫了一聲:“蕭小侯?”
蕭銳向場中瞄了一圈,向李未陽打趣道:“你約我到西市來,是提前預料到了會遇見麻煩,特意找我過來解圍的?”
李未陽笑道:“哪裏哪裏,只是節外生枝而已。”
趙瑞看着二人熟稔的模樣,臉色漸漸窘迫了下來。他是和李未陽看不對眼,可蕭銳身為安國侯府的世子,向來是京城各大家族的拉攏對象,趙家也不例外。
何況他生性膽小,也就只敢和李未陽叫叫板,遇見手腕硬些的便立即慫成一團毛球。
蕭銳人如其名,他出身軍旅,氣如斧钺,銳氣逼人,和李未陽打着招呼,話鋒還未轉到自己身上,趙瑞心下已經生出了幾分怯意,忙朝家丁使眼色,示意他們把人放過去。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仆人,家丁們個個榆木腦袋,只當自家少爺的眼睛抽了筋,不但未放行,見有外人插手,反而把人包圍得更緊了。
蕭銳驅馬走近,看了趙瑞一眼,趙瑞背上頓時起了一層毛,不待他出口,忙招呼了手下,溜之大吉了。
兩人到了萬鐘樓,蕭銳命随從在樓下坐等,與李未陽上了二樓,落座便問:“說吧,找我什麽事?”
李未陽道:“你馬上就要帶兵去徐州剿匪了,我當然是給你踐行的。”
蕭銳把玩着杯子,不以為然:“你的消息倒靈通,陛下的聖旨還沒下,你就知道我什麽時候動身了。”
李未陽道:“我的消息再靈通,也都是從朝上打聽來的,中間彎彎繞繞不免耽擱了些,自然有人消息比我更靈通。”
他頓了頓,問:“我聽聞,此次剿匪是你主動請纓?”
這話一出口,蕭銳便知這席踐行酒絕非僅僅是踐行那麽簡單了。
他道:“是我主動向陛下提起的,徐州的匪患猖獗已久,到現在朝廷都沒派人收拾收拾,我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如找點事做,有什麽問題麽?”
“沒什麽問題,只是怕你這一趟要撲了個空了。”
撲空?
賊寨建在山上,又不會長腳跑了,怎麽會撲空,蕭銳沒聽大懂,問:“何出此言?”
“你在請纓之後,有沒有人向你打聽過此次行軍的動向?”
蕭銳身為軍中翹楚,又兼新驸馬的尊貴身份,一舉一動自然備受矚目,從他上報開始,前來問候關懷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不乏有關心軍情的,他說了聲“有”,李未陽又問:“那你可記得向你打聽的都有什麽人?”
蕭銳把劍眉一挑,“有點多,記不住。”
與斧師山密信往來的那人,定不會放過京中的一舉一動,朝廷出兵剿匪這樣的大事,不可能坐視不管,事先必定會摸清楚了蕭銳的行軍部署,再飛信通知斧師山早做防備。
他原想着,只要弄清楚了打探消息的都有誰,順藤摸瓜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可蕭銳既說沒能記住,這條線索便作廢了。
他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計較,轉而跳到下一個話題:“其實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請你相幫。”
蕭銳笑道:“我便知天下沒有免費的酒筵,便是踐行酒也不例外。”
李未陽跟着笑道:“這話說的倒令我汗顏了。”
蕭銳道:“你既知錯,有話就快說,別誤了酒興。”
他沉吟了片刻,謹慎地開了口:“我想請你放一放水,到了徐州時,且饒過斧師山,恐吓恐吓他們就算了,不要真與山寨起了沖突。”
蕭銳此次出兵本就是奔着剿匪去的,身為官兵,不和山匪起沖突,難道還要和他們同修聯誼不成?
這要求提得忒荒唐。
他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放下,深深地看了李未陽一眼,道:“說來也怪,加上你,一共有三個人同我提過這個意見,我很好奇,你們都是怎麽想的。”
李未陽聞言一振,問:“都有誰問起過?”
“除了你,昨天太子也跟我說起了這事,”蕭銳搖着杯子回想道,“噢,對了,還有皇後。”
太子意在招安,不想動什麽兵戈,與蕭銳說起此事無可厚非,可皇後身為後宮之主,怎的忽然關心起前朝的事了?
蕭銳并不知道斧師山中藏着的不僅僅是一窩悍匪,更是安陽王府的殘兵舊部,因此才覺得招安悍匪的想法荒誕不經,他便問了一句:“不知皇後娘娘為何會問起此事?”
蕭銳道:“娘娘覺得,我與公主新婚未久,不宜分居,何況剿匪之時難免身陷險境,若有差池,豈不讓連懿徒增擔憂。”
李未陽附和了一句:“娘娘心思周道。”
蕭銳卻嗤笑一聲,語氣有些莫名,聽不出是贊成還是暗諷,“皇後娘娘的心思确實周道無遺。”
他已有了些酒意,口中也漸漸無遮無攔起來,話過一循,忽然沒頭沒腦扔下一句:“你和太子是一路的人。”
李未陽笑道:“我同你也是一路的人。”
蕭銳搖了搖頭,反駁道:“你是太子的人,我可不是。”
他倒了杯酒,戲言道:“我只是幫了重明一把,你便說我是東宮的人,照如此算,你娶了連懿公主,豈不是就是中宮的人了?”
他這話裏別有所指,蕭銳聞言卻只一笑,“我生平最厭的,便是朝中趨炎附會,只圖權利富貴,卻忘了自己的本分。比如那什麽天命司,一群道士在那裏胡說八道,下面就人奉為圭臬,太子有意鏟除天命司是好事,可他之所以這麽做,無外乎是為了給将來繼位鏟平道路。遍觀朝野,能不涉權争勤懇護國的,只有定邊侯一位,而冷侯爺不久也要挂印請辭,致仕山野,朝中再無純臣了。”
他的這番高談,将朝野上下,連同自己的老爹安國侯在內,一齊踩了個遍,獨獨捧了定邊侯一家,李未陽笑道:“這不還有你弘明祖志,發揚光大麽?”
蕭銳酒意上了頭,便有些熏熏然了,笑道:“我定當全力以赴。”
言訖,他道:“你和太子的意見我會考慮,但要我只是駐紮徐州,不作不為,我還不如不去,也省了這趟氣力。”
“你心中把握好度便可,要你手下留情,并非真的無所作為。”
李未陽嘆了一聲:“這座匪寨不是你想得那樣簡單,背後的水可是不淺,我同你說起這些,也是想提醒你,這趟渾水能別趟就別趟,濕了鞋不打緊,就怕卷了進去,從此再難脫身。”
蕭銳說了聲“我會留心”,兩人把酒喝過一循,便散了場。
蕭銳回去練兵,他則直奔定邊侯府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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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入宮試探皇後?”
待聽李未陽說完了來意,樂岚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失了聰,“你懷疑皇後和斧師山有關系?”
“還不确定,”李未陽道,“我觀蕭銳的神色,皇後與他說的恐怕絕非是勸他注意安全那麽簡單。她以為聯姻之後,安國侯府的勢力自然而然收歸翼下,卻沒料到蕭銳是個這麽出格的。我在國舅府安排的眼線上報說,國舅爺近日來沒少往安國侯府走動,卻不是找安國侯,而是找世子說話,其中頗多反常之處。”
他按了按眉心,愁嘆一聲:“倘若沒有關系則罷,若是有……這局面就亂得有點大了。”
李未陽在發愁,樂岚也在猶豫,她翻來覆去斟酌了良久,覺得重鈞的事情還是跟他提點一下,于是遞了個黃桃過去。
李未陽接到手裏,說聲“謝了”,剛咬了一口,聽見她說:“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有些曲折,你先做好心理準備。”
她心裏向來揣着一兜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他頓時來了興致,問:“什麽事情?”
樂岚看他一眼,鼓足了勇氣,道:“先是重鈞,他并非是安陽王的遺腹子,他就是安陽王。”
李未陽好笑道:“安陽王已經伏誅二十年了,阿玥,你就算是編故事,也朝實際些的方向編。”
“我沒有編故事。”樂岚道,這種死而複生的天方夜譚聽來确實虛幻,可她也只能如實轉述。
“這是重鈞親口告訴我的,他二十年前曾經死過一次,後來在徐州醒來,卻記憶全失,被看管在斧師山上。此後廿載,他的容貌絲毫未變,期間記起了一些零星的往事,件件都指向他的生前,确是安陽王無疑。”
“他給我看過他的手,手心沒有掌紋,只有兩條十字刀疤,他說他的胸口也有道一模一樣的傷口,我沒有親眼所見,不知是真是假。他來京城也并非尋親,而是想借天命司的法器查明自己的身世。”
樂岚長纾了口氣,道:“我所知曉的就這麽多,聽起來确實匪夷所思,如何取證全在于你,但我總覺得和天命司脫不了幹系。”
李未陽擎着半只黃桃,早忘了下口,半晌,他把黃桃放下,“倘若你說的都是真的……”
“還有,”樂岚今日不吐不快,既然說了,她便打算把事情吐個徹底,“那日你問起我和天命司之間的過節,我怕說了只會讓你多想,便沒有告訴你。”
“其實我同天命司并沒有什麽過節,只跟丹渚之間有些恩怨,他總以為我和常人不同,外表是個凡人,內裏是只妖怪,幾次三番想把我捉回去剝皮拆骨。”
她一氣說完,垂了雙眸,笑道:“這些事情我誰都不曾告訴,就連我爹娘也不知情,眼下說與了你,算是開誠布公了吧?”
李未陽倒吸了一口涼氣。
重鈞的身份倘若只是給了他當頭一棒,打得他措手不及,樂岚接下來的話,便直如泰山壓頂,一口将他拍扁在了地底。
“你……”他張了張口,思緒太多太紛雜,竟如茶壺倒餃子一般,什麽話也說不來了。
他僵坐在原地,連自己的來意都忘了。
樂岚觀他面色不佳,也知一時間要他消化掉這些信息有些困難,遂笑了笑,問:“這些事情先暫時擱下,你方才說,除了試探皇後和斧師山之間的關系,還有其他的麽?”
“不了。”李未陽道,他的三魂七魄總算找回了本體,慢慢歸竅,“皇後那邊我會另想法子,你好好留在府中,哪裏都別去,餘下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樂岚:“……”
為什麽但凡談起丹渚和天命司,所有人都要她蹲在家裏,不要出門惹是生非?
似乎只要她不輕舉妄動,是非就不會自己長腳找過來似的。
她骨子裏就是個坐不住的,連血脈裏流的都是倒刺兒,想要她安分下來,除非盤古重新開天辟地,把他們這族的秉性打回去重造。
李未陽走後不久,她便按捺不住,同冷夫人知會了一聲,進宮去了。
因是進宮,不是去往其他險地,冷夫人倒也未攔,遣了侍女跟着,便放她出門了。
連笙自從病好之後,便搬回了自己的寝宮,陛下将丹渚指給她當師父,她始終賭着口氣,寧可自己在寝殿之中禁足,也不願看見丹渚。
陛下自上次遇刺之後,覺得是自己德行有怠之古,故而上天降下刺客警示,一直閉關潛心修煉,無心管教于她,丹渚也未勉強,除了例行問安,便沒怎麽出現過,看來也沒把這個金枝玉葉的小徒弟當過真。
如此,兩人的相處倒太平無事了。
樂岚若想名正言順地參見皇後,不免要先去見一見連笙,便先去了連笙所居的朝陽殿。
宮中空閑地方多栽綠植,她在宮娥的引路下,從花鮮柳妍的小園裏穿過,卻在園中瞧見了三個人。
太子同連懿公主以及驸馬爺正在談笑,樂岚停住步子,遙遙向他見了禮。
重明微微一笑,點頭示意,連懿揚起了一雙與連笙如出一轍的大眼,好奇地把她望着,蕭銳卻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理解她為何會出現在宮裏。
待到了朝陽殿,宮人前去通報,連笙喜出望外,小跑出了殿門,一把擁住了她,可憐兮兮道:“父皇不許我出宮了,我好久都沒有見到你們了呀。”
她所指的“你們”,約莫還包括了李未陽,樂岚揉着她的頭,将自己的腿從她懷抱裏解救出來,笑道:“我有事要求見皇後殿下,順道過來看看你。”
聽見她說“順道”二字,卻不是專程過來探望自己的,連笙頓時有了情緒,悶悶地踢了踢鞋尖,樂岚摸了摸她的頭發,哄道:“這次我是有正事要辦,下次看你的時候,我帶謝顏姐姐一塊來好不好?”
謝顏的美貌想來已經在連笙心裏紮了根,她聞言頓時露了喜色,展了眉頭,道:“母後正在午睡呢,我陪你慢慢走過去,稍坐一會兒就好啦。”
樂岚點點頭,同連笙一起往玉藻宮去,快到宮門時,她忽然一拍腰包,大驚失色道:“壞了!母後要我抄的字帖忘帶了,她肯定又要訓我!”
她急急地就要回去拿,此時玉藻宮已經近在咫尺,樂岚在等候時閑來無聊,便四處散着步,一面思考接下來的對策。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後偏殿的廊下,竹木郁郁蔥蔥,場景有些眼熟,她才想起這是那日和丹渚對峙的所在,一時間頭皮發麻,轉步便要離開。
剛踏出兩步,她忽然聽見從竹林裏隐約傳來一句人聲,聲音極淺極輕,虧得她耳力甚好,勉強聽出了內容:
“二十年前的事情,我們不早就兩清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