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為卿春第 32 章 (9)

很少光臨弈海樓,僅有的幾次也是匆匆安排一些最為隐秘的事,特別是這次的逃京活動,全權由弈海樓暗中操作。

“東家,這次計劃的其他事情一應俱全,所有的盤纏、各方人員都已經打點,現在唯一缺的,就是東家和老爺準備定居在哪裏。眼下最重要的是能夠找到在當地有根基有能力的所在,最好是能盤下當地的好房子,而房東定是值得信任的人,能夠長久居住。我多方打聽,最後……”

“最後找到了何先生?”

沈應默點了點頭。

“那小女子的打算,何先生都知道了?”

何雙輝停頓了一會,說道:“我與沈先生也算是老相識了,姑娘又與我有恩,姑娘完全不必擔憂我會洩露姑娘的秘密。”

“先生說笑了,”卿婉拿起茶杯,“我完全相信沈先生的眼光,沈先生既然能找到何大人,我當然也相信何大人。何況何大人的人品我早有耳聞,以前在朝堂上,何大人也多次出言幫助家父,卿婉心裏清楚。今日卿婉落難,蒙先生不棄,卿婉何故怪罪先生。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幫助婉兒?”

何雙輝笑着說:“姑娘當日助臣脫險,已将老夫的家事了解清楚,老夫家在紹興,有家傳酒坊,另其他産業,家裏花園、別院一應俱全,只是如今老夫離開家鄉已久,家裏産業式微,不少人遷居京城或其他地方,眼見着會稽何氏衰落,老夫心裏不安。私下想着,若有一能人接管下會稽的産業,老夫心安矣。”

“原來何大人也算是為自己挑人呢?”

“也可以這麽說,這樣一來姑娘可以有個安身之所,二來,也與我家族有利。不過姑娘不必擔心,會稽家中事一應俱全,姑娘只需按部就班,以姑娘才智,絕非難事。

“可是這樣未免太過招搖,畢竟我們此番出行,說白了是逃亡。這……”

“會稽離京城萬裏之遙,何況你是接何氏産業,何人知曉你的身份?在下只是為了讓姑娘的後半生舒服些,如此一來,姑娘便可無後顧之憂。”

“那……家父和我的住所……”

“何家有好幾個花園,不少都空着,只需留一個出來給姑娘就是。另外何家的産業也都歸了姑娘,姑娘到了會稽我便安排人來接風,到時候何氏産業就會在會稽消失。”

卿婉一驚,“這如何使得?”

“姑娘不必擔心,不如此我怕姑娘難以鎮得住本家人。他們惦記着他們是何家老人,欺負姑娘,若是擺脫了何家身份,姑娘就是他們的新東家,他們不敢不聽。”

“可這樣一來,先生家的百年産業……”

何雙輝哈哈一笑,“身外之物何須多言,何況我早有意棄商從政,今日只是給了老夫一個機會罷了。”

卿婉看着他,眼神中充滿了感恩,“難為何先生為我想這麽多。”

“姑娘是個好人,老夫也自然為姑娘着想。老夫就等着姑娘的産業在紹興順順利利了。”

“若能有幸如此,卿婉定不負所托。”

“我過幾日就修書一封,讓會稽的人準備交接産業,只是到時候姑娘不必親自出面,最好由管家出面即可。另外為姑娘和家人準備一套空園子,供姑娘定居。姑娘随時可以動身。”

卿婉點了點頭,“諸事完畢,我會找一個合适的時間動身。不過……在此之前,大人和我就不可頻繁見面,以免以後波及到大人。”

“這姑娘放心,我所有的事會轉交沈老板,一有變故,立即通知你。”

“如此甚好。”

何雙輝拿起茶杯,卿婉看着他卻有些猶豫,“先生還有何顧忌?”

何雙輝放下杯子,說道:“另有一事,本不該我插手,可以後難得見姑娘一面,只得現在說了。”

“但說無妨。”

“姑娘也知道,歐陽公子和我是摯交,姑娘和歐陽公子的交情匪淺,我當日便知。宇文公子更是對姑娘情深意重,當日甚至要退出家門跟随姑娘,此番姑娘離去,可要對他二位……做個告別?”

卿婉身子一怔,卻不知該如何回話。

“剛才與姑娘對弈一局,可知姑娘棋風中略帶藕斷絲連之感,可是為了此事?”

卿婉嘆了口氣,“先生一語道破我心中所想。只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歐陽公子和宇文公子皆是重情重義之人,若知道姑娘要走,定會來送。姑娘與他們相交多年,難不成連告別也沒有?”

“可若是去告別,唯恐節外生枝。我倒是沒什麽,只是怕耽誤了他們。”

“他們的選擇,應該由他們去定,姑娘無需顧忌。若姑娘不說,他們毫不知情,莫不是要他們抱撼終身?”

卿婉愣在遠處,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說:“此事我再想想。”

“老夫建議而已,姑娘不必當真。”說完拿起茶杯,“今日一別,老夫與姑娘難以再見,今日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一來謝姑娘當日救命之恩,二來助姑娘尋得新生!”

卿婉笑了笑,拿起茶杯,“卿婉多謝先生,先生此番大恩,永世難忘。”

二人一飲而盡。之後何雙輝便悄然離開了弈海樓。

一時間,爛柯人裏只剩下了卿婉和沈應默。

“東家,應默如此安排,您可滿意?”

卿婉揮手讓他坐下,“去會稽确實是眼下最好的路了。若此番順利出京,便馬不停蹄前往會稽。”

“那眼下的問題,我們該讨論下如何離開京城了。”

“你有什麽打算?”

“既然是跑,就必須有打算,有掩護。我想着,如今府上的守衛基本沒有,裏面的丫鬟下人也少,只需支走僅有的幾個人,趁着夜晚離開,趕在宵禁之前出城。而最好的掩護就是天祿坊的車隊。天祿坊每天都要外出運酒,并且是晚上走早上回,時間剛好卡在宵禁前的半個時辰,我們就混在天祿坊的馬車裏一同出城。待到城郊,再分道而行,所有的行李用品都提前出城,在城郊等候。到時候趁着夜色火速出京。只是眼下之事,皇上若知道你們離開,是否會展開追捕?若真如此,即使逃到天邊,也難成事。”

卿婉搖了搖頭,“皇上知道我的性子,他不會為難我的。我們此番不告而別,一來是擔心皇上若知道,肯定會有所阻攔,不如悄無聲息離開京城來的方便,二來我們現在不過是平頭百姓,不再是皇親國戚,我們離開京城也不必向皇上通報。只要我們離開京城,皇上就算知道也無濟于事。”

“東家有信心就好。”

“還有此次離京,人數越少越好。除了我和父親,沈管家可跟着一起去紹興。我的意思是,你留在京城。”

“東家?”沈應默急着打斷。

“聽我說完,我們一走,京城裏便再沒有林家,你也擺脫了這些束縛,弈海樓以後也任你處理。你哥哥跟着我們,你也大可放心,我們也可以随時聯系,畢竟我對你是最放心的。”

沈應默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還有茜兒,我也想把她留下。”

“茜兒跟随東家多年,怎麽……”

卿婉擺了擺手,“她自有更好的歸宿,一直跟着我東奔西跑,總歸會耽誤了自己。”

沈應默繼續保持沉默,還是點了點頭。

“應默,一直以來麻煩你了。眼見着離去之日越來越近,我們也該分別了。這些年來你為我們林家做了不少的事,我們多謝你。”

“東家別這麽說,小姐對我有救命之恩,這是應默該做的。”

卿婉笑笑,在袖口拿出一枚翠玉玉牌,上面精巧地刻着一個“林”字,她随意地把玉牌送在沈應默面前,“此枚玉牌,乃是我林家與四十九家店鋪之間的信物,今日我将他交付給你。我走之後,你憑借此物去朔旦詩社,提出我存放在那裏的所有賬目,然後一把火燒了便是。其他店面你也派人去說明,從此所有店面與我林家毫無瓜葛,讓他們各自經營。”

“是。”

諸事由交代了一番,一切事畢,卿婉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樓下形形□□走過的人群,“終于要走了呢。”卿婉輕聲說道。

“東家有難舍之人。”

“當然,京城裏的人我都舍不得,只是如今京城是個傷心地,早日離開,早日平靜。皇家聖地,還是留給皇上自己做個孤家寡人吧。”

已入八月月末,早晚天氣漸涼,徐徐秋風瑟瑟,寒風卷着落葉在空中打着旋兒,卿婉靜靜地坐在自家園子裏,感受着秋天的寧靜。

天冷了,心卻反而沒那麽冷了。

“小姐,天氣涼了,回屋去吧。”茜兒走過來,小聲說道。

卿婉看着她笑了笑,頭一歪,“茜兒,坐下跟我聊聊天。”

茜兒平日裏跟小姐玩鬧慣了,也不怎麽在意主仆關系,便坐下來。

“茜兒,這些日子忙來忙去的,也委屈你了。”

“小姐這話怎麽說,小姐心裏苦,我看着也難過。”

卿婉苦笑一番,接着說道:“你可知我們以後的安排?”

“茜兒不知。”

卿婉看着她,平靜地說,“我們要離開京城。”

“離開京城?”茜兒一驚,“小姐怎麽突然說這個?”

“你跟了我這麽久,我做的很多事你都知曉,你應該能猜得到我在想什麽,只是你一直不願去這麽想罷了。”

茜兒低下頭,沒有說話。

卿婉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願意離開京城,因為這裏,有你重要的人。茜兒,這些年來,我自認待你不薄,只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對你不住。我這麽多年沒有嫁人,倒把你耽誤了,如今我要走,也想着把你配了人家再走。”

“小姐!”茜兒站起來,跪在地上,“小姐,你們既然要走,我當然要跟着小姐走!”

“茜兒,你起來。”卿婉 把她拉起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你自己的人生不能總圍着我轉。”

“小姐你先聽我說!”茜兒嗓子已經帶着哭腔,“小姐,我從小在你身邊服侍你,你卻不把我當丫頭,只當我是半個妹妹。我平日裏在府上,除了老爺、公子、小姐和少夫人,誰都不敢得罪我,只當我是這府上的半個主子!小姐你寵着我,公子生前也對我好得很,我在這府上的日子過的比神仙還強。如今府上敗落了,我豈是個貪生怕死、見利忘義的小人?我這輩子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

“好了,”卿婉輕聲說,“茜兒,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話,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否則我不會留你在我身邊這麽久。”

話還沒說完,小安子就進來禀報:“小姐,客人到了。”

“請進來。”

茜兒一看有客人,忙擦幹了眼淚站到一邊,卿婉只看着她不說話。

一會兒,小安子帶着人過來,茜兒一看,不是旁人,卻是馮淇奧。

“淇奧見過郡主。”

卿婉聽完笑着說,“我早已不是什麽郡主,你何苦念念不忘?何況如今我是無品的平民,你是朝廷高官,該我拜你才是。”

“是淇奧的錯,平時叫慣了,竟忘了改了。”

“你若是想改,我便給你這機會。”卿婉拉過身邊的茜兒,“我今日便認了茜兒做妹妹,你若願意,便做我的妹夫,如何?”

兩個人站在那裏一愣,這突然的一句,倒讓兩個人都吃了一驚,随即茜兒的臉登時紅了起來,淇奧也低下頭來。

“小姐你這是什麽意思!”

卿婉笑了笑,“茜兒,你跟我這麽多年,你想什麽我很清楚,你們兩個整日在我眼皮底下,難道我不知道嗎?茜兒,我當你是好姐妹,你何苦要瞞我?”

茜兒卻一反常态,一下子眼淚流了出來,“小姐,是茜兒的錯,可茜兒不願意,茜兒要跟着小姐。”

卿婉拉過她的手,“別犯傻了,我可不願做個壞人,我自己的感情沒有結果,怎麽能耽誤了你呢?更何況我留你在京城,也不是從此不要你,以後我們在京城的一切,都要靠你來維持。還有嫂子和焘兒,他們以後在京城無依無靠,終究還是要有個人來幫着他們,而你和淇奧才是最合适的人選。茜兒,今日算是我來求你,留在京城幫助他們,行嗎?”

卿婉的話說的句句重情,而又句句在理,茜兒聽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一味地哭。

卿婉明白茜兒的不舍,便轉頭看向淇奧,“淇奧,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今兒我問你一句話,你可願要了茜兒?”

淇奧一下子跪在地上,“小姐對淇奧的恩情,淇奧感激不盡。”

卿婉拉起他,“淇奧,你和哥哥的關系好,你又是哥哥臨終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我一直當你是我的親人。今日我給你說句實話,過幾天,我和父親就要離開京城,從此遠離這是非之地。臨走前,我便把茜兒的後半輩子托付給你,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她。”

“離開京城?這……”

“淇奧,我自有我的打算,只有一點,你以後可否一心一意待茜兒,一生對她好?”

淇奧看了看站在一旁拭淚的茜兒,走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兩個人一同跪在卿婉的面前,“小姐,馮淇奧向你發誓,今生今世我要娶茜兒為妻,對她不離不棄!我會用我的一生去保護她!”

卿婉知道淇奧對人真誠,今日看到他如此說,心中倒生出多少感動來,“茜兒,你呢?你不想讓我看到你們兩個的結局嗎?”

茜兒擦了擦眼淚,反握住淇奧,“小姐,我知道了,我會和淇奧在一起,我會留在京城,我會盡我的可能去幫助小王爺和少夫人,為了大少爺,為了小姐。”

卿婉笑着點點頭,松了一口氣,起身拉起他們兩個,“今天是怎麽了,你們兩個輪番跪我?不過這樣也好,我看不到你們的大婚,現在先受你們拜了就是。”

兩個人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卻又匆匆分離。

那一天,卿婉體會到了很久不見的舒心。

畢竟,她還是為一個人找到一份難得的幸福。

畢竟,有情人仍有眷屬。

忽然想起了今年春節,一家人吃團圓飯時的場景,有大哥,有嫂子,有焘兒,還有那頓熱騰騰的餃子。而那一天吃到幸運銅錢的,正是茜兒。

作者有話要說: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家家戶戶登高望遠,遍插茱萸,而對于林家來說,卻是個特殊的日子。距離他們離開京城,還有十天。

離京的所有準備皆已備好,和天祿坊的人也打通好了,只待到時候離京。

離別将近,諸事備齊,卿婉心裏卻空落落起來,于是和茜兒打馬閑逛在京城裏,看着這片從小到大的回憶。卿婉在這裏生活了多年,從未想到過今時今日,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她和茜兒騎着馬,從東城走到西城,走過相國府、寧王府、皇宮,她都沒有走進,只是遠遠看過去,然後打馬離開。

要告別嗎?卿婉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這件事,卻遲遲不知如何告別。如果知道自己要走,他們會怎麽樣?回想起曾經幻想過的,和心愛之人一起逍遙江湖,遠離京城,神仙眷侶,生生世世,到頭來竟是如此遙不可及。

歐陽蘭羲,偌大的京城裏,我最忘不掉的人,還是你嗎?

卿婉的馬不知不覺,停在了秋月軒,這個她來過無數次的地方。

卿婉看着熟悉的門面微微出神,最終還是決定把馬栓到一旁,徑直走了進去。這間她最鐘愛的琴社,今日也要告別了。

今天的琴社大門輕掩,出奇的安靜,沒有琴聲,亦沒有人言。卿婉開門走進去,才看到裏面冷冷清清,慶叔也不在房裏。她緩緩掩上房門,年久的木門發出“吱呀”的響聲,在這安靜的屋中竟顯得響亮。此時熟悉的聲音悠悠傳來,“對不起,今天這裏打烊了。”

卿婉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接着回過頭,才看到角落裏站着一個人,正在一把懸挂的伏羲氏琴下,看着門口的方向。待看到是自己,也是一愣。

兩人半天沒擠出一個字,終究還是卿婉的喉嚨微微顫抖地說道,“歐陽……公子,你也在。”

歐陽蘭羲收起眼前的震驚,話語卻多少有些沙啞,“是,你也來了。”

慶叔聽到動靜,從後面走過來,才看到了門口站着的卿婉。

“小姐,您來了?”

“是啊,慶叔,好久不見。”

誰知慶叔看到她,一把老淚都要掉出來了,他忙拿衣服擦了擦眼角,“小姐,這麽長日子不見了,小姐……小姐還好吧。”

卿婉走到他面前,“慶叔別擔心,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我聽老沈說了,你……你就要……”

卿婉示意地看了一眼旁邊的歐陽蘭羲,說:“慶叔這是怎麽了?”

“沒事,沒事。小姐,還有公子,快坐,快坐,我去給你們倒茶。”

“慶叔別忙了,一起坐吧。”歐陽蘭羲說道。

慶叔一聽到這話,動作一滞,“這怎麽行,我先倒茶,你們稍坐。”說着便退了出來。

卿婉總覺得今天的慶叔有點奇怪,卻不知怎麽個意思,難道真是幾個月沒見,生分了?

誰知這是旁邊的人緩緩說道,“秋月軒曾經是你手下的産業,是不是?”

卿婉一愣,“是,公子如何得知?”

“我常來這裏,慶叔與我漸漸熟絡,便告訴了我。”

卿婉點了點頭,“可如今,這裏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知道,”蘭羲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因為這裏,現在是我的。”

“什麽?”這次換卿婉不明所以,“你的?”

這個時候,慶叔端着茶盤走了過來。

“慶叔,這怎麽回事?”

“這……”

“慶叔,你下去吧,我跟婉兒解釋。”

“是,是。”慶叔歉意地看了一眼卿婉,退了下去。

“秋月軒和鏡花緣,我以前便知道是你的,後來大哥……大哥在世時告訴我,京城裏聞名遐迩的天祿坊和茉香居,也是你的,我才知我往日還是低估了你。從那以後,我也經常去這四家店面,直到近日,我聽說了這四家店面和林家脫離了關系,便主動買下了秋月軒和鏡花緣。”

卿婉笑了笑,“那你如今便是這裏的老板了?我可失敬了。”

蘭羲也笑了,“我可是從林大小姐的手裏搶過來的。”

卿婉看了看這裏的各色古琴,“這樣也好。我最心愛的這兩家店面,在你手裏,我便放心。”

蘭羲一怔,卿婉才知失言,沒有繼續說。

“你為何要放棄這些店?這裏有你的心血。”

卿婉看了看他,“還能有什麽原因。護國府沒了,護國公和郡主的頭銜沒了,我無權無勢,無心無力,何以再維持他們?何況如今這些店的生意早已步入正軌,他們少了護國府的束縛,怕是比以往過得更好。”

“你又不是他們,怎知他們沒了你,會過的更好?”

卿婉一時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緩緩說道,“有些人,有些事,忘了,最好。”

蘭羲的身子一抖,“有些人,有些事,忘了,抱憾終生。”

卿婉聽了,眼睛忽然蒙上一層薄霧,沒有接話。

“還記得我們曾經說過的話嗎,我希望有一天,繁華盡退,與你遠離着塵嚣,去尋一無人之處,只有山川環繞,綠樹成蔭,在斜陽木屋下,青色石子旁,晨鐘暮鼓,靜待雲起雲落。歲月靜好,世事無塵。”

卿婉的心一痛,她記得,她當然記得,京郊夏日,風雨潇潇,手揮五弦,仗劍天涯,他對她說出這番話,讓她知道什麽叫做惺惺相惜,什麽叫做知己相交。

“我說的話,從未想過改變。”

聽着蘭羲的話,卿婉的眼淚悄悄劃過,他知道了什麽?他知道自己要走嗎?

“人變了,心變了,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我們如何守着這份已經破碎不堪的回憶,和這句輕得沒有重量的話過一生嗎?”

“為什麽不能!”蘭羲拉過她的手,“你還在,我還在,為什麽我們還要放棄。”

卿婉的淚水不住的留下,壓在心底多年的一份激動卻湧上心頭,她推開他的手,站了起來,“你願意與我繁華盡退?你舍得下京城?就算你舍得下功名,舍得下權利,你舍得下你的家人,你的兒子,你的父母高堂嗎?這不過是一句空話,我們當年竟然傻傻地堅信,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你還讓我相信嗎?曾經我擁有一切,我都不能和你在一起,今天我什麽都又沒有了,你覺得我們還能在一起嗎?我如今不過是一張破碎的紙人,被燒過,被撕過,就差被挫骨揚灰了!你還有什麽信心能讓我們在一起?”

蘭羲被她說的愣在了遠處,卿婉才意思到自己的失态,擦了擦淚水,坐在椅子上。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人一起說了這三個字,之後,誰都沒有說話。

“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卿婉輕嘆了口氣,“還能怎麽辦,倉皇度日罷了。”

“你我既為知己,我便懂你,你豈是那坐以待斃的人?”

卿婉微怔,随即恢複了平靜,“天下從來都不是我說了算,我想做的,不過是保住我家人平安。”

蘭羲的眼神一滞,兩人都想起了那個恣意疆場的男兒,氣氛陡然有些傷感。

卿婉忽然想起了什麽,她反拉住蘭羲的手,“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嗎?”

蘭羲一愣,“第一次?鼓樓詩會。”

“是呀,我們從詩會相識,不如我們今天再玩一次如何?”

“一字題詩?可是我們兩個人坐在一起,恐怕一個字要說上半天呢!”

“《蘭亭集序》中有雲:‘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我們今日雖無流水,卻有琴音,不妨以琴音為號,你我題詩,琴音一停,輸的人……賦詩一首,如何?”

“何來琴音?”

“這還不容易?讓慶叔坐裏屋撫琴,你我在屋外對詩聽琴即可。”

“如此風雅,蘭羲願與婉兒一試。只是這一字題為何?”

“離。”

“離?”

“離別之離。”

蘭羲的眉頭皺了一下,“為何取這個字?”

“好玩罷了,哪有什麽意思。慶叔?”

慶叔從房裏走了過來,“小姐有何吩咐。”

“你在屋裏撫琴一段,我們在屋外聽琴。不必太長,一首即可。”

慶叔雖不明所以,也只是點頭退出去。

卿婉笑着看了看蘭羲,便聽到一陣悠揚琴音傳來,兩個人豎起耳朵來一聽,卻實一首《鷗鷺忘機》。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卿婉一首王勃的名詩開題,意在頸聯一句。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眼前迎送不曾休,相續輪蹄似水流。門外若無南北路,人間應免別離愁。

蘇秦六印歸何日,潘岳雙毛去值秋。莫怪分襟銜淚語,十年耕釣憶滄洲。”

就如他二人預想的一樣,他們兩個人開始對詩,真是毫無止境。直到一曲終了,最後一個音悠揚停滞,卻是輪到了卿婉。

卿婉一笑,張口作詩道,

“秋風秋雨送秋歸,麥浪滾滾無人追。

半卷殘紅知何日,一滴殘淚落塵垂。

遙記陌頭楊柳色,離人相憶離人悔。

他年若是長相憶,遙寄梅花伴月偎。”

蘭羲看着她眼神中一閃而過的落寞,心裏卻是莫名的恐懼。

還沒多說幾句,琴音又起,這次卻是一首《梧葉舞秋風》。

“這曲子取得好,如此應景!”卿婉拍手說道。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

一下午時間,曲子換了多首,離字卻始終沒有盡頭。仿佛沒有結束,就沒有離愁。

天氣漸晚,可卿婉卻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下次再見,是何時何日。

對詩緩緩停了下來,二人卻暢舒胸中之意,仿佛是一場江湖比試一般,痛快淋漓。

“天下有情者,鮮成眷侶。或天各一方,或情轉薄情,終難長久。可你我這一段情誼,雖無轟轟烈烈,我卻仍倍感珍惜。得友人易,得知己難,你我雖今世無緣,我卻感激上蒼,讓你我在這茫茫人海中,彼此相逢。”

蘭羲心中似乎意識到她的心意,卻是無可奈何。

“給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要走?”

卿婉卻連眼睛裏都充滿了笑意,“離不過遠近,情莫過長久。”

蘭羲嘆了口氣,“不論你我是在咫尺天涯,你我心歸一處,便是天涯。”

卿婉緩緩地站起身,打開了軒窗,天邊的雲染得緋紅,如一只火鳳消失在上空。

“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

蘭羲卻沖過來,拉過她抱在自己懷中,卿婉的臉碰在他的胸口,眼淚卻再也忍不住,她也環住了蘭羲的腰,畢竟此次一去,不知何時何地,再能相見。

“別忘了我,”卿婉的淚水侵透了蘭羲的衣襟,“我唯一的心願,只是別忘了我。”

蘭羲的眼睛也被淚水籠罩,他狠狠地點着頭,說不出話來。

“過好自己的生活,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再續一房夫人,否則你家裏沒人相伴,太過冷清了。”

淚水滴在卿婉的頭發上,他又點了點頭。

“千言萬語,惟願珍重。”

卿婉離開他的懷抱,最後看了一眼蘭羲,淚水迷茫中,她踮起腳尖,唇輕輕地碰觸到他的臉頰,這一下,仿佛千年。

還沒等蘭羲反應過來,卿婉竟猛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秋月軒。

只留下一個消失的背影,和臉頰溫熱的痕跡。

卿婉翻身上馬,卻感到額頭上一絲冰冷,下雨了。

卿婉打馬飛馳,肆無忌憚地留着眼淚,因為只有在雨天裏,她才分不清自己到底流了多少淚,傷了多少情。

不知走了多久,她勒住馬,回頭看向秋月軒的方向,卻已經迷失在人群中。

茫茫人海,你我相遇,已是緣分。今日緣斷,天長地久,此情無期。

九月十九日,是當今皇後生辰,宮中擺宴慶祝,皇上也留在皇後宮中為皇後慶壽。不知為何,這些日子以來,皇上皇後龍鳳祥和,一片太平。

當天,卿婉為府上所有丫鬟下人放假,只留了茜兒、小東子、小安子和沈管家。

戊時,京城城門大關,而天祿坊的車馬已于半個時辰前出發。

與此同時,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林府後門緩緩啓程,在不經意間混入了天祿坊的車隊。

馬車裏,卿婉和父親扮作普通的百姓,車上并無雜物,全然不像是逃離京城的模樣。

“爹,我們的東西已經提前讓沈應默和馮将軍送出城外了,待到了京郊,我們就和車隊分離。馮将軍将護送我們一段時間,夜深方回。”

林靖忠點了點頭,“千萬別連累了淇奧。”

“不會的,今日宮中擺宴,皇上特許明日不早朝,淇奧就算明天回去也誤不了事。”

林靖忠點了點頭,“這樣就好。淇奧對我們家也算盡心盡力了。茜兒,你以後好好跟着淇奧。”

茜兒的淚水又止不住了,“老爺,小姐,我不想離開你們。”

卿婉笑着拍拍她的背,“剛說好了怎麽又變了?若是有機會,你們來紹興看我們就是了,又不是再也不見了。”

沒過多久,車隊就到了城門口,馬車停下接受城門口的檢查。

“侍衛大哥,我們是天祿坊的!”

“例行檢查!”

卿婉的心一頓,不覺握緊了手。

“這位大哥,我們天祿坊一向是這個時候出城,今日怎麽還要檢查?”

“今天特殊,皇上擺宴,一切從嚴,我們也沒有辦法。”

“這……”

卿婉的心提到嗓子眼,只見侍衛正一車車的檢查,自己卻想不出方法。

正在這一刻,幾個人從後面打馬過來,“弟兄們,皇城裏傳來了重大消息!”

幾個人一聽,卻放下了排查,都跑過去看熱鬧,卿婉的心一松,又派幾個人送給他們不少銀子,自己卻也不知不覺聽着他們在說什麽。

“什麽重大消息?”

“聽說皇後娘娘又有大喜,皇上龍顏大悅,說是天降鴻福,準備大赦天下呢?”

“啊?這皇後又不是頭一個兒子,有什麽好大赦天下的?”

“這皇上的心思誰知道呢?不過我前兩天聽宮裏的兄弟說,當年深得聖寵的娴妃居然失寵了,那皇後如今居然沖冠後宮,這可是後宮裏從來沒有的事呢!”

卿婉聽着這幾個侍衛七嘴八張地說着宮廷八卦,心下卻想起了那日離開皇宮之時,皇上身邊柔弱的身影,後宮,依舊如此。

“我還聽到一個消息,說是中書省的歐陽蘭羲大人被皇上提為吏部尚書,他可是我朝最年輕的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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