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年輕時,喜歡閉關修行,不聞窗外紛争。
人老了,倒喜歡四處雲游,多管閑事,不顧要司正職,偏愛沾惹俗世。
“在下度靈使耄耋,特來摻和一番,順便見見故人,見見故人……”
展卓灰袍,耄耋白袍,展卓扶耄耋上前,像扶自己的爺爺。
耄耋撚須不語,眯着眼皺着眉撅着嘴,看了看倒地不支的南宮火麟,半晌都沒有說話。
在座衆人個個不敢作聲,偷偷從裏到外打量着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老人——大多數人恐怕一生也沒有機會一瞻度靈使風采。
時間過了好久,大家都屏氣凝神,氣氛越來越緊張,就是展卓,也在一邊不敢說話。
就在大家神經都繃到最緊處時,耄耋終于開口了:“見月老弟,怎麽樣,這回帶我去吃點什麽?上次的桂花雞真是太……好吃了,不過這次,你得給我嘗點別的!”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滿頭的黑線,哭笑不得。南宮家重臣生死存亡之際,這老頭還顧着問這個,全然不顧這是什麽場所。
南宮見月抿嘴清了清嗓子,掩蓋笑意,正準備說話,展卓急不住開口了:“度靈使大人,這樁案子還沒有審完!”
“艾歐……”耄耋打了個哈欠,“又是案子,我就是受不了在審神司天天審案審案,才偷偷跑出來吃雞的,你們年輕人不可以這麽虐待老人!”
“難道您不是為這個案子而來?”展卓問道。
“胡說,我,為,雞,來!雞!”耄耋不耐煩地抓了一把胡子,又說道,“順便結了這個案子。”說罷,又斜眼看了看堂下虛弱不堪的南宮火麟。
“噗……”周圍爆出隐忍不住的笑聲,就是為南宮火麟着急上火的親衛隊,看到這個奇怪的老頭說出“我為雞來”四個字,也禁不住笑出了聲。
“既然這樣,那快審快審,審完我帶你吃我親自養,親自做的花雕雞。”南宮見月神情輕松地說道。
“嗯……嗯……唔……”耄耋又縷着胡子,細細打量起堂下的南宮火麟,“殺了一百一十八人,一百一十八個凡人,唔……”
南宮火麟吃力地擡起頭看了這個老頭一眼,當年的潦倒道人,叫他莫膩紅塵之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道人啊道人,你可知我已經極盡克制隐忍,不惹紅塵,是那擾擾紅塵惹上了我,逃避不得,甘心溺斃啊。”南宮火麟心想。
“展小兄弟,查看過屍體沒有,死狀如何,死因如何啊?”耄耋問展卓道。
“死狀慘烈,皆是利刃猛砍數刀,身上刀傷遍布,皮開肉綻,傷口深度都在……”
“好了好了,影響我吃雞的胃口。”耄耋打斷道,“啊,砍死的,這個,南宮公子是馭火的,可有灼燒痕跡啊?”
“這個……”
“有沒有有沒有啊,快說我還要吃雞呢!”
“……”
“不記得了嗎?你不說那就當沒有了,”展卓還沒開口,耄耋就搶道,“沒有灼燒痕跡,就是沒有動用靈力,南宮小公子,是不是啊?
南宮火麟嘴角向上翹了翹,并沒有回答。
“沒有動用靈力,就不能算作修靈之人殘殺凡人之列,”耄耋繼續道,“哎呀哎呀,展小兄弟,你都沒搞清楚,就抽了別人靈力,搶了別人狐貍,審神司不能這麽欺負人的。”
“就算沒有動用靈力,殺了一百一十八人,也是千真萬确不可抵賴的!按審神司法紀,凡人殺人,也是要受罰的!”展卓氣上心頭,厲聲說道。
“唔……那也是,那凡人殺人,要抽了靈力毀了修為嗎?”耄耋撚須問道,“這是哪條法紀?”
“凡人……凡人哪來的修為!可南宮火麟并不是凡人,度靈使大人,這南宮火麟心魔已入,不毀了他修為以後必成大患!就算您反對,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您就說,判多少年好了。”
“哎呀哎呀,抽了就抽了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耄耋深深看了南宮火麟一眼,“只是,這沒有對應的法紀,我這不好判啊,你已經亂了法紀抽了人靈力,我再枉顧條文胡亂判個監&禁,不好吧。”
展卓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好吧好吧,亂判就亂判吧,誰叫我急着吃雞呢?”耄耋說道,“這個……殺人,以命抵命,以命抵命!展兄弟,你可有意見啊?”
一聽這話,全場沸然。
“這老爺子,怎麽說着說着,便要了我們主公的命呢?”
“這是……這是個什麽說法?這萬萬不可啊!”
親衛隊又憤憤然起來,紀如剛握緊了斬風刀,本能地估量起耄耋和展卓的能力。
這個老頭一進來,已經讓所有人從肅然到忍俊不禁,現在又猛然将大家的情緒帶到了刀尖之上,衆人皆嚴陣以待。
“我已經做了我的分本,接下來任憑度靈使斷奪。”展卓說道。
“好,南宮小公子,那我就對不住了,”耄耋開口,“這樣吧,判你五年內,對,五年內,以你失去靈力的凡人之身,救一百一十八條人命,以命抵命,怎麽樣啊?相信五年後,審神司也已經完善了條文,如果你沒有達成,我們審神司五年後,再找你算賬,如何?”
“度靈使大人!”展卓大怒。
“終于判完了,累煞老身!”耄耋不理展卓,“走走走,見月老弟,花雕雞,花雕雞!”
“那就這樣吧,走,在下必定好好款待!”南宮見月立刻領耄耋去後院殺雞。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親衛隊連忙上去扶走南宮火麟。
案子提心吊膽的判完,展卓離去,所有人即懷僥幸之喜,又抿悲失之痛。
……
尹封城在偌大的高床軟枕上醒來,感覺身下像墊了十幾床被褥那樣暖和柔軟,珠簾香帳,丫鬟在旁,那身上穿的,即便只是睡袍,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華麗。
一屋子丫鬟下人看到尹封城醒了都神色關切地圍上來,最前面的是秦冰,旁邊是緋雪,再旁邊,還站着一個佝偻矮小,穿着類似管家的老頭。
尹封城看着滿滿一屋子的人,覺得有點害怕,恍恍惚惚之間,又想起先前的遭遇,不禁悲痛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終于醒了,快快快!”秦冰看尹封城醒了,立馬吩咐道。
話畢,好幾個醫官湧上前來準備給她檢查。
“走開別碰我!”尹封城推開醫官,滑進被子裏,将被子蓋住頭,一動也不敢動。
“尹小姐,我們是你父親的朋友,真是抱歉,我們來晚了。”秦冰殷勤地上前說道,想把尹封城從被子裏拉出來,可尹封城死死拽着被子,就是不放手。
“你們都出去吧,師兄,你也先出去,別把她吓着了。”緋雪說道。“啞伯,吩咐下人誰也不準進來。”
管家老伯點點頭,衆人也都退下了,一時間熙熙攘攘的房間頓時變得安靜起來。
緋雪看衆人都走了,才隔着被子說道:“封城,這裏是尹府,你熟悉的。這間房是尹老夫人的房間,是尹府裏最大,朝向最好的,你在這裏好好休養。別怕,我們都是你父親的朋友,你父親托付過我們,如果他出事,要我們照顧你。只是你父親死後,賞金局群龍無首,一片混亂,結仇又多,實在無法帶着你四處避難。當時我們看你被接回尹家,應該是最好的歸宿,就沒有出面。前不久尹家出事後,我們派人暗暗打探,确定你沒事,本來是放心的,可沒想到突然之間出了這種事,我們立馬趕過來,可還是晚了。我……我對不起阮師兄,真是,真是對不起!”
緋雪說着說着,不知是出于對阮炎真的懷念,還是出于對尹封城的憐惜,竟哽咽起來。
尹封城的被子沒有一絲動靜,也不知道她是在聽,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裏。
“封城你放心,賞金局已非當日破落,這十幾年間我們暗暗積蓄力量,發展壯大,也不做當年暗殺的買賣了,”緋雪定了定神,又繼續說道,“此番只想接你回來,當我們的當家大小姐,還你應有的錦衣榮華。你是雪天鵝的繼承人,又是賞金局前任當家唯一的女兒,理應得到更好的栽培,将來這賞金局,也自當你接管。”
“啊,我說地,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不用有壓力,我們先養好傷,再一步一步來,好嗎?”緋雪又補充道。
尹封城在被子裏朦朦胧胧地聽着外面的聲音,就算用盡全力,也無法集中注意力聽個仔細,她腦子裏全是噩夢,沒有一刻,不攪擾着她。
“錦衣榮華?繼承人?我要這些又有何用?那我要什麽呢?還不如死了算了,死在麒麟山,也比活下來面對殘生中無窮無盡的悲慘回憶要好得多……”她心想。
思亂如麻,悲痛交加之際,她忽聞一陣悅耳的豎琴聲傳入耳畔。
琴聲入耳,竟也能入心,波濤洶湧的內心漸漸平靜柔和起來,像起了一陣四月裏的春風,将噩夢都吹走了,将心緒撫平。
竟還有這樣好聽的曲子,似乎能治愈人心,尹封城心想。
不知過了多久,尹封城徹底平靜了下來,那琴聲也漸漸變弱,繼而消失了。
過了很久都再聽到聲響,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屋子裏一片空空蕩蕩,緋雪也出去了,一個人也沒有。
她仔細環顧四周,确實是尹老夫人的屋子,只是重新布置過一番,少了原來的肅穆凝重,多了幾分惬意和情調。緋雪有心,怕尹封城适應不了強光,将窗子都拉上薄薄的紗簾,屋內以溫馨的燭光照明,熏有梨香,淡雅清爽。
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住進這個标志着尹家最德高望重地位的屋子。
可以後的日子,就是這輝煌宮殿,也和地獄無異,尹封城又陷悲涼,将頭緩緩縮進了被子裏。
緋雪退出門外,等在外邊的秦冰立刻迎了上去,沒等走到緋雪身邊,緋雪突然唔住胸口,咳出一口血來。
“一定是剛才用了太多內力了,緋雪,你練功寒氣入體本就傷了肺部,使用影心琴務必小心啊!”秦冰着急說道,“先喝了這碗雪蓮炖梨,滋補一下。”
緋雪沒有說話,接過下人端上來的湯藥喝了半碗,便獨自回房了,一邊的啞伯神色關切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