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小島上,從湖中看,島并不大,但樹木繁多,當時又是樹木長新芽的時候,所以與衆不同。我們三人從船上下來,跟着這老伯走。起初我只覺得,這島和其他沒什麽稀奇,不過待走過一段路,從一片林子裏轉過彎,卻聽到走在我前面的亦如驚嘆了一聲,我趕忙走過去,一下子也被面前的景色所吸引。那是一片紫色的天堂,一片平坦的草地上,長滿了紫色的花朵,花朵上各式各樣的蝴蝶翩翩起舞,宛若仙境。
我們都被眼前風景所征服,只聽到那老伯笑了兩聲,說道:“二位真是和這裏有緣的很,前幾日天氣冷,我來的時候還什麽都沒有,今日竟然……”
我問道:“老伯,這花我以前竟沒有見過,不知是什麽花草?”
“這叫二月蘭,我們這些人都叫它諸葛菜,每到二月,這裏的二月蘭一起開放,我瞅着時候差不多了,便帶你們來看看,沒想到你們真是有緣分的人呀。”
我看向旁邊的亦如,她笑着盯着面前的花田,眼睛裏泛着光芒,和剛才的樣子竟然不同。
“既然相遇,莫要錯過。”
她淡淡地說出這句話,之後看向我,然後高興地沖到一片花海裏去,我看到沿着她跑過的路線,花叢中躲避的蝴蝶競相飛起,仿佛圍繞着她翩翩起舞。她在花叢中輕舞,兩袖旋轉,仿佛在擁抱着這片花海。而我,看着這個在我面前飛舞的人,漸漸沉淪。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在她面前也不過如此。
她并沒有真的跳舞,只是旋轉着舞動衣衫,不過那時我就期盼,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看到她為我跳一支舞。
在那天之後,我每天都去莫愁湖,卻從未再次看到她。
那幾日我心灰意懶,幹脆雇了一條船,閑來無事便一個人去島上看花,鮮有人打擾。有一天夜晚,我坐着船帶着一把琴去了島上,不過那日夜晚多烏雲,船夫說可能會下點小雨,勸我回去,我倒覺得下雨天看花更有意境,執意不肯,他也只好載着我去了島上。
那日其實是我第一次晚上去看花,沒想到與白日不同,花叢中竟然有一大片大片的螢火蟲,更有仙境的感覺。
我看着這片綠色的熒光,簡直難以置信,只恨此時沒有一個人陪着我看。我坐在一棵樹下,把七弦琴放在腿上,感覺這一刻,只有我手中的琴音,和眼前的世界。
正當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卻看到不遠處有一盞燈光緩緩走來,我原以為是船夫來了,細細看去卻是一把十分精致小巧的宮燈,卻看不清楚人,待到走近,我的琴聲戛然而止,我才看到竟然是她,柳亦如。
我傻傻地看着眼前這個人,仿佛是我的幻覺,抑或她真的是這裏的神女,神一般出現在我面前。
或許她也是沒有想到眼前的情景,一時間也看呆了。
我反應過來,站起身說:“柳姑娘,天色已晚,你怎麽來了?”
她回過神,笑着看向我,“今夜無事,便來了,卻不虛此行,沒有錯過這麽美的風景,和這麽美的琴聲。”
我被她誇得一笑,說:“我的琴聲只是其次,我想那日見到姑娘在花叢中的舞姿,想着今日有熒光為伍,有花海為襯,可否讓小生以琴聲為伴,換得姑娘一舞?”
她有些吃驚,接着重現她的笑容,“歐陽公子琴藝精湛,我若能以一舞換一曲,也算不枉此番景色。”
“那樣甚好,你想聽什麽曲子?”
“我素來喜曹子建的《洛神賦》,就請你奏一曲《驚鴻曲》吧。”
那一夜,仿佛夢回大唐盛世,我看到了梅園裏的一曲驚鴻舞。只是在我眼中,亦如的舞更加美輪美奂。我彈着琴,注視着她,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
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
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
越豔罷前溪,吳姬停白纻。
慢态不能窮,繁姿曲向終。
低回蓮破浪,淩亂雪萦風。
墜珥時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
她宛若一只鴻雁下凡,任意在空中翺翔,空中的螢火蟲仿佛受了她的鼓舞,更加起勁地飛在她的身邊,她那晚穿的一身白裙,卻在綠色的熒光下顯出淡青色,加上紫色的花朵在她足下鋪就的平毯,如果不是還有風吹過的知覺,我甚至以為已是走入仙境。
一曲結束,她白色的裙擺飄蕩在風中,我卻擔心她轉眼間就會随風而逝,害怕一切都是我的夢境,甚至連她朝我笑一笑,我都感覺是在向我告別。我無奈地自嘲,看着她虛幻般向我走來,我像還沉浸在過去的時候。
她看着我沒有反應,笑着說:“怎麽發呆了,是剛才被哪裏的妖怪攝取了魂?”
我也笑笑,“是被攝取了魂,卻不是妖怪,而是九天玄女。”
她面上笑容奇怪地透出苦澀,聲音也變得低落,“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并未你想象地那般美好,你會怎麽看我?”
我不明白她的話,也不知道該怎樣說。
看天色還早,我們也都不忍心離去,她便也坐在我身邊聽我撫琴。有時候我們也互相聊天講故事,我甚至希望這個世界可以就此停止,讓這一刻永恒。
可相聚總有分離,她起身回去,我怕此次離別又不知何日相見,趕緊拉住問她:“柳姑娘,不知姑娘家住何府,我一定前去拜會。”
誰知道她眼神一暗,“公子,小女子小戶人家出身,公子還是別來了。”說完她便要走。
我急着追出去,她卻淺淺說了一句,“公子,門戶有別,以後我們就不再相見了吧。公子請留步。”說完沒等我說話,她便匆匆離去了,只留下一個白色的背影。
我完全不明白她說的話,甚至覺得可笑,我不需要她有多高的家世地位,我只需要你認可我,願意和我相知相伴。
我靜靜想着,竟沒發現天空中飄下幾絲雨點,落在我的面頰上。我伸手拂去臉上的冷雨,現在想想,或許是上天給我的某些征兆,我卻沒有發覺。
我回過頭,看着她剛剛跳舞的地方,由于下雨螢火蟲也躲在了樹下,雨中只剩下一片紫色的花朵還在模糊中綻放,我搖搖頭,頭頂着雨絲,回到岸邊。站在船上回去,我想着:不管你是什麽人,我也要找到你。
回憶到這裏,蘭羲的臉上露出一絲自嘲,拿起手中的茶杯,而卿婉則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後面呢,你找到她了嗎?為什麽沒跟她在一起?”
蘭羲長長舒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其實後面很簡單,我回去告訴父親讓她幫忙去尋找亦如,父親很樂意地幫我去張羅,可最後……因為地位懸殊,我……我就沒有跟她在一起。
蘭羲簡單的幾個字便把這段歷史講完,卿婉哪裏同意,“‘地位懸殊?’什麽樣的地位懸殊能夠讓愛情都不複存在?難道這些身外之物也需要如此在乎?難道堂堂歐陽府還養不了一個窮人家的姑娘?”
蘭羲看着面色不解的卿婉,很無奈地低頭,說了一句話:“枇杷花下教書人。”
卿婉手中剛拿起的茶杯,“砰……”的一聲又落到桌上,她竟不去整理,只是有些同情地看着蘭羲,口中重複着“枇杷花下教書人”。
茜兒看着眼前的兩個人都不說話,自己便悄悄的問:“什麽叫‘枇杷花下教書人’呀?”
卿婉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嘆了一口氣,靜靜地說:“唐代著名才女薛濤,姿容美豔,性情機敏,通曉音律,名動一時。多少文人墨客與她相知,多少豪門公子以得到薛濤一字抛擲千金。而無奈一代佳人,卻身份卑微,只是蜀中……一名歌妓。”
“歌妓?”
“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教春風總不如。後世因為她才情出衆,稱她為‘女校書’。如今‘枇杷花下校書人’便是歌妓。”
“不錯,”歐陽蘭羲閉上雙眼,“柳亦如,是秦淮河畔一名雅妓。”他慢慢說出這句話,就好像說着多少年來與他不相幹的一件事。
過了許久,他才說:“婉兒,你是否覺得,我是個毫無能力的人,在所謂的地位面前,我連抗争的能力都沒有。”
“不,”卿婉毫不猶豫地說,“如果是十年前,我總認為沒有什麽是所謂的阻礙,什麽身份地位,不過是身外俗物。可如今,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其實有時候,金錢富貴還是其次,即使是個窮人,卻依然可以麻雀變鳳凰,可如果是身份之間的差異,卻根本無法逾越。連我自己都無力阻止,又怎會強迫你?”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你和我的過去很像,”,蘭羲說,“我們都沒有得到自己曾經的感情。只不過你是因為他的身份太高貴,而我,确實因為她的身份太低賤。”
卿婉搖了搖頭,“我和你不同,至少你是愛她的,可我,一生只有一次愛情。”
蘭羲擡頭看着她,一次愛情,給了自己,并不是皇上。
“那,你們後來就沒有再見過?”
知道真相後,我急着便去秦淮河畔找她,找了幾家之後,才在一家船舫裏找到她,那時的她,穿着一身桃色的服飾,各式精美的刺繡圖案,頭上的金釵反射着各色光芒,襯托着她的華麗。可當我看到她拿着琵琶坐在那裏,看着她堆積着笑容的眼神,她似乎離我很遙遠,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我不可思議般地看着她,而她直到注意到我,眼神中才有一瞬間的改變,那種眼神我看不懂,好像是遺憾,無奈,但那更像是……悲憫。我不知道她是在悲憫我,她自己,還是我們兩個人。
我看着她,聽着那些我從來不屑聽的曲子,我從來不喜歡聽琵琶曲,因為輕浮,因為媚豔,因為急促。可那一日的我,只是靜靜的看着她,靜靜地聽着她換了一曲又一曲,看着我不認識的她。後來我留了一張便條,約她幾日後的某一天,在金陵城鐘山相見。
每次看到我,她總是像一個墜落凡間的天使,可我已經知道,這只是她保護自己的僞裝,甚至,只是為了抹去她心底的風塵。那一日,她恢複了一身白衣,山風吹動她的衣襟,飄飄欲仙。
我沒有跟她說別的,只是簡單地問她,“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登山?”
她沒有說別的,也只是說,“我願意。”
于是那一日,我拉着她的手,從鐘山腳下一路上山,雖然有很多荊棘,但我們沒有多話,只是兩個人一直往上爬,碰到難走的地方,我就拉着她走。天氣很熱,我們兩個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卻依然不願意後退。有時候我真的希望這條路永遠都沒有盡頭。
可鐘山畢竟有頂峰,當我們兩個攜手爬到最高峰上時,我心中竟完全沒有歡喜,反而是畏懼。我畏懼結束,就像畏懼着我們的感情在山頂接受陽光的洗禮。
“是我疏忽了,竟沒有告訴你,讓你穿一件輕快點的衣服,這下把你衣服都弄髒了。”我看着她沾染泥土的裙邊,歉意地說。
“是我自己不小心,當時看到你說要來鐘山,我竟然還穿了這麽件白色的衣服,只是想着只有這樣,我才能保持在你心中不變的印象。”
她說出最後一句話,我不由一怔,她是在乎我的感覺的。我一下子拉過她的手,緊緊握着她。
“亦如,我喜歡你,我要娶你為妻。”
她聽到這句話,卻沒有我想的那般激動,甚至沒有一絲表情。我看着她,或者根本不敢面對她的冷漠。
“歐陽公子,想必你府上的人已經調查過我了,所以你那日才會來到畫舫,看到那時的我。你既然知道,又何苦如此?”
我想起那一日她臉上陌生而豔媚的笑容,有一瞬間的猶豫,可我還是堅持着說,“我愛的是你,是最真實的你,我相信你只有在我面前,才是最真實的你。”
她臉上有一絲苦笑,“真實?我自己都快忘記真實了。你知道什麽是真實?真實就是你現在拉過的手是被無數肮髒的人碰過的。我雖然是個雅妓,可雅妓在旁人眼裏也是卑下的!我一生也擺脫不掉這個事實。我對着無數肮髒的面容賣笑,我讓一切美好的事物變得俗不可耐,我的人是幹淨的,心卻是髒的。歐陽公子,這就是真實。真實是最難看的,你還要看真實的我?”說完她抽回了她的手。
我看着我空空的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過了許久,我才說:“即使你的真實是肮髒,我也要你!”
她擡起頭,不敢相信地注視着我,她的眼睛裏淚水漸漸打轉。她又将頭瞥到一邊,用力地搖了搖頭。
“亦如,你知道我的家世嗎?”
她輕輕說:“我雖然不谙世事,卻也聽說過,江寧府知府複姓歐陽,不知道歐陽公子和知府是何關系?”
“你猜得不錯,我就是歐陽恭的兒子。”
“我還聽說,歐陽恭年近半百,如今卻只有一個獨子。”
“是。”
“那你還覺得,一個風塵女子,可以去一個知府家做妻?別說是妾,恐怕連個丫頭也沒資格。”
我不置可否,确實在我們家,亦如根本沒有去做丫頭的資格。
“那你還覺得……”
沒聽她說完,我拉起她的手,把她帶到剛才上山的路前,“你看看這條路,一路上荊棘密布,可無法掩飾山頂的光芒滿天。不論如何,請你相信我,我會想辦法,讓我們在一起。”
我的手緊緊地握着她,像是給她無盡的力量。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和信心,只以為只要想做到,就一定有辦法做到。
她靜靜地看着我,良久,她說道:“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生等你。”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一把抱她入懷,山頂的山風吹來,卻吹不掉我心中的欣喜。
我抱着她,在她的耳畔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我永遠忘不了,她嘴角的那一抹笑容。
歐陽蘭羲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用一年來講完這一段故事,他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卿婉,只見她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還盯着他看。
“怎麽了?發什麽呆呀!”
“還沒講完呢!”她一副不饒人的口氣。
“其實後面很簡單了。”
後來,我把她從畫舫裏贖了出來,安置在鐘山下的一處小別院。那年夏天,京城傳來聖旨,調我父親去京城任太常寺少卿,我們一家人準備第一次離開江寧,前往京城。我随父親入京,在初冬,我悄悄接她進了京城,安置在京郊小院,本來說好每隔幾天就去看她,可畢竟距離不近,有時候一個月見不了幾次面。每天她只是和幾個丫頭在一起。
平日裏她很少出門,如果我去了她就更不願出門,怕別人看到我和她在一起會說閑話。可後來還是有了言論,父親也知道了此事,母親也曾找上門去勸她離開,還帶給她很多金銀珠寶。後來聽母親說,她也認為亦如是個極好的女子,也不瘋鬧,卻自己心中有主意,也懂得為我考慮。
一個月後,她用母親給的錢裏的一小部分打發了院子裏的丫頭,然後帶着自己的行裝一個人悄悄離開了,而母親給她的東西,她一點也沒帶走。
我當時發了瘋似地去找她,可茫茫人海,早已不見了蹤影。那時父親初入京城,也沒有多少勢力,我在京城找了一圈,京郊找了一圈,都看不見她人,只能空守着院子等她回來。
三年後,父親破格提拔,官居一品,也有了不少人力,我才派了不少人去尋她。派去的人終于找到了她的一點消息,聽說她去了山東歷城,已經在那裏嫁了一個普通百姓,過了日子,聽說那人對她很好,雖然只是普通的家庭,卻更沒有多少煩惱,至少比嫁給我要幸福的多。
自此,我和她的故事完全結束了。
最後的這段日子,蘭羲只用了很短的話便說完,似乎他也不願意仔細去回憶這段過去。卿婉聽到山東歷城四個字時,想起他二人的初次相逢,才喃喃說道:“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春色半城湖。她獨自一人去了,卻沒有了你。”
“你沒有再去找她?”
“曾經想過,可是,何必呢。”
“是呀,她已經把過去都舍棄,這便好了。現在看來,亦如是幸福的,那個普通百姓也是幸福的,他們之間或許沒有刻骨銘心,但柴米油鹽醬醋茶,至少讓亦如忘記了那些不愉快,從此便像一個普通婦人一樣生活。”
“只可惜,幸福有些時候,代價或許太過奢侈。”
卿婉看着他,眼神中充滿了無可奈何,不知道是對蘭羲和亦如愛情的無可奈何,還是對自己的無可奈何。
“你的故事我聽完了,現在我們……兩不相欠了。”卿婉話語故意說得十分輕松。
“兩不相欠……嗎?”蘭羲口中重複着她的話,“你真的要嫁給宇文沣?”
“是呀,既然大家的愛情都難以圓滿,不如……就找一個……最合适的吧。”對于柳亦如來說,最合适的或許是個普通百姓,可對于自己,恐怕最合适的只有他。
蘭羲不知道此時自己還能說什麽,只是默默不語。
“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
蘭羲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原來竟說了這麽久。”
“過去太美,竟忘了時間。”
兩個人四目相對,再沒有過多的話語,只是輕輕道別,卿婉便離開了房間。
走在回去的路上,才發現此時的天氣也有些陰暗,恐怕晚上又會有雨了,只是不知道在京城的雨天,會不會有螢火蟲。
路過歌坊時,裏面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歌聲,婉轉動人,卻又有些哀傷之情。卿婉稍一駐足,又立即離去。只留下空中遲遲不變的音調。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蘭羲,別說再見,我們只是,各自為安。
作者有話要說:
☆、此情成追憶
乾元殿的燈光一如往常,皇上每日都如孤家寡人一般,坐在一堆奏章前面,一本一本沒有表情翻地閱。可與往日不同的是,皇後今日也在殿內。
“皇上,政務繁忙,切勿太過操勞,皇上還是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吧。”皇後站在一旁說。
“哎……近日來邊境又起紛争,朕是不得不小心行事。”說完揉揉太陽穴,又嘆了一口氣。
“皇上,政事的事臣妾也不懂,不過眼下有件事……臣妾向皇上提了多次,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什麽事?”
“就是……郡主的婚事。”
皇上拿茶杯的手停了一下,接着平靜的說:“皇後做主吧,婉妹同意了就行。”
“臣妾拟了幾個人選,想讓皇上過目,聽說近幾日向護國府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但都沒有答複,護國公把聘禮也都退了,聽婉妹的意思,還是……”
“皇後,你一向關心婉妹的婚事,當真是關心她,還是關心你自己?”
皇上平靜地說出這番話,卻讓皇後一驚,趕緊跪下說:“皇上,臣妾當真是為了婉妹好,絕無私心。請皇上明察。”
皇上深深舒了一口氣,慢慢從書桌上抽出一封信,交給皇後,示意她打開看。
皇後不解的接過來,打開之後發現竟是來自護國府的信。
“皇上表兄,
婉妹虛度十幾年光陰,素日常念及妹與兄嫂相處之日,甚為歡喜。妹自從母親去世,便有為母守孝之意,不願婚配,身邊唯父兄和皇兄皇嫂相伴。然年歲已至婚齡,因妹之事已讓府上造成困擾。妹思之再三,不宜因個人擾家人,請求皇兄皇嫂為妹打算。
寧王之子宇文氏沣,與妹相識已久,人品端正,品行上佳,請兄嫂着意。
妹林氏 頓首”
這封信完全不似臣子寫給君王的,倒真像是一家妹妹寫給兄長的家書,裏面沒有歌功頌德的辭藻,沒有卑微不堪的拙語,只是平淡簡單,不飾點綴。
皇後看完信,心中倒有一塊石頭落下,“原來婉妹已有打算。其實我們本就屬意宇文沣,只是一直以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婉妹一直沒有表示,臣妾還以為婉妹沒有這個意思。現在看,原是臣妾不理解她小女兒家的心思了,臣妾真是罪過。”
“婉妹自幼便有主張,根本不是靠別人被動接受的人,她寧願自己選一個郡馬,也不願只是被動接受而已。”
“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閉上眼,過了許久,才說出一句話,“準備給寧王府下旨吧。”
幾日後,由主管婚配的官員和夏公公親自到寧王府和護國府下旨,大意便是:将護國府鸾絮郡主指婚給寧王府世子宇文沣,擇良日嫁娶。另外惹人注目的是,鸾絮郡主的一切婚嫁禮儀以公主之禮進行,并且将宇文沣由正三品參将擢升為從二品副将。
看到聖旨中的這兩條,全京城所有的府邸都後悔莫及,有兒子的後悔沒讓兒子當年追求林卿婉,有女兒的後悔自己的女兒沒有這麽好的運氣。當然最高興的要數寧王府了,憑空來了這麽好的兒媳,兒子也因此得到升遷,寧王府上下簡直是張燈結彩,慶祝這一大喜事。而事不關己的百姓則是每日盼望着這次盛大的婚禮,本以為相國府當時的婚娶已經十分熱鬧,現在才知道,這次鸾絮郡主嫁寧王世子,才是全城沸騰的大事。
而與周圍的熱鬧相比,護國府的反應卻異常平靜。護國公向來寵愛女兒,有時也舍不得女兒嫁人,而鸾絮郡主自己也閉門不出,每日只知道在府裏閑坐。
小姐不出門,作為丫頭自然也清閑,比如今日的茜兒就站在欄杆邊喂魚。
“汩汩清泉湧,佳人倚欄杆。聞得佳人上觀,紅鯉争先看。”一個聲音從岸邊傳來。
茜兒一擡頭,竟是林之頤。
“少爺,您怎麽老是打趣我,什麽‘佳人倚欄幹’的,若是少爺遇到佳人,哪裏還有功夫吟詩作對呀!”
林之頤走過水廊,“我是看你喂個魚都發呆,特意關心你!”
“少爺少來了,府裏的人都知道少奶奶有喜,都為少爺高興呢。”
林之頤也露出一絲笑容,“多謝了。小姐呢?”
“回少爺,小姐在閣裏呢。”
“恩。”點頭之後,林之頤便往潇晖閣走去。
一進屋,與平日裏的香薰味道不同,今日的閣裏竟有酒香味,雖然隐約不刺鼻,卻也能感受到。
“我說近日怎不見你出門,原來是自己偷着喝酒呢!”林之頤笑嘻嘻的喊道。
坐在書桌前練字的卿婉回過頭,看到哥哥大搖大擺從外面走進來。
“好不容易有點好東西,你鼻子倒好,自己跑來了。酒在窗邊的案上,自己拿來嘗嘗。”
林之頤也不推脫,取過酒壺自斟自飲起來,“果然好酒,竟比得上宮廷禦酒!”
“你可省着點,這是紹興花雕,全京城本只剩府上兩壇了,不過這幾日喝沒了,眼下還剩半壇。”
“這麽寶貴?原來接手天祿坊竟有這麽多好處,我可真是後悔莫及了……”之頤拉了位子坐在卿婉對面,“原本府上的四十八家産業,本來是你我對半分,結果你只挑了‘書畫琴棋詩酒花茶’八家商鋪,剩下的四十家歸我,可沒想到如今,全府上下第一商鋪竟然是你手下天祿坊,第二商鋪,又是你手下玉露茉香居,而我手下的店鋪卻都不怎麽景氣。爹爹還常說,你要是男子,便把四十八家都給你,少的讓我敗家。你說爹這話……”
“哥哥你本就不善權謀,更不善經營,可要說在戰場上卻是無人能敵。”
林之頤拿起酒杯仰頭暢飲,而後卻又忽得嘆了口氣,“若你是個男子,不僅不用嫁到別人家,肯定還能登壇拜相,定能讓護國府勢力更大,恐怕到時相國府也不在話下了。”最近一段時間,一提到卿婉指婚,其實大家都心有不舍。
卿婉也默默不語。
“告訴你個好消息吧,皇上下旨,恢複歐陽蘭羲殿前中郎将之位。婉兒,你從小有心事就喜歡瞞着我們,我們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惦記你。其實哥哥知道,你心裏也不願嫁人,你心裏的那個人,畢竟不是他宇文沣。”
卿婉擡起頭,剛要說話,卻還是咽了回去。
“可是聖旨已下,不管你心中有誰,都不能太堅持。特別是歐陽蘭羲,你們既然無緣,切莫強求。”
卿婉早就知道自己的心跡瞞不過哥哥,也不再含糊,只是說:“昨日之事不可留,妹妹記下了。”
之頤輕點了一下頭。
卿婉看氣氛有些低沉,趕緊說:“嫂子有喜了,以後府上可熱鬧了!這可是爹爹第一個孫子,我還等着他叫我姑姑呢!”
之頤又一杯飲盡,笑着說:“生兒生女還未知,不過若是有你這麽位姑姑,我倒不愁他不懂事。”
兄妹兩人剛說沒幾句,就聽到茜兒在外面喊:“少爺,老爺那邊來人讓你過去呢!”
“知道了!”
“也不知道爹爹又有什麽事了。”
“聽說最近邊境不太太平,哥哥你還是快去看看吧,免得誤了事。”
“好吧。”說着就往外走,剛走幾步,忽然停下,沒回頭的說,“卿婉,以後嫁到了寧王府,若是受了欺負,盡管找我,護國府的女兒,沒人能欺負!”說完便走了。
卿婉看着哥哥離去的背影,突然鼻子一酸,眼淚便要留下來。卿婉一擡頭将淚水送回,回到書桌前,看着一摞有些雜亂的書籍,便拿來整理。收着收着,便看到一本冊子壓在書的最下面,卿婉慢慢抽出來,看着上面被自己曾經翻過的痕跡,不由回想起過去種種。
如今已是初冬,記起去年春天,自己坐在窗邊,細細翻開這本《清塵集》,看着裏面一塵不染的文字,哀婉凄清的故事,想着一個溫潤如玉的佳公子。那年春天,莺飛草長,一切都仿佛有未來,有生機。可時光轉了一個輪回,原來春天過後,卻還是冬天。
第一篇 千絲亂完
作者有話要說:
☆、天下若為将軍定,何須紅顏換太平
燕朝文熙十二年初春。
乾元金殿上,所有大臣身着官服,面露緊張,躬身低頭,不出一言,靜靜等待那龍椅上年輕帝王的回話。
“近日西北突厥大舉進攻我朝邊境,搞得邊境人民苦不堪言,簡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西北幾個将領聯名上書請求朝廷派兵鎮壓,此次事關重大,朕想聽聽諸位愛卿的說法。”
皇上雖然一直壓着胸中怒氣,可大家都知道如今皇上心中怒火難平,都不願強出頭。
等了一會兒竟沒人說話,衆大臣都是明白人,不清楚皇上的心思,誰也不會随意開口。
皇上等得不耐煩,“護國公,你說!”
護國公站出來,語調铿锵地說道:“皇上,老臣以為,突厥無視我天朝國威,數次擾亂邊境,讓我朝邊境百姓民不聊生,此等惡行決不可姑息。臣主張出兵鎮壓!”
對于護國公的言行,大家都明白,畢竟他是軍戎出身,自然主張打。于是衆人又把目光投向宰相。
“歐陽大人,說說你的想法吧。”
“皇上,如今天下平定不久,全國正處于休養生息的關鍵時期,國庫自從幾年前戰亂到現在,也并沒有多少富足。加上多年戰争讓百姓厭戰,大家都不願再過‘古來白骨無人收’的日子,所以請皇上謹慎出兵。”
歐陽恭老謀深算,知道皇上年輕有為,絕非退縮無能之君,定是有心出兵,便直說讓皇上“謹慎出兵”,而絕口不提不出兵之意。
但歐陽恭此番言論,讓不少老文臣十分贊同,他們一個個義正言辭反對出兵,從西漢說道五代,一條條理由、一句句上奏堅定反對出兵。而武臣一方自然又持有反對意見,認為應當出兵攻打,一時間,朝堂又混亂不已。
坐在九五之尊的皇帝,看着眼下兩方人吵來吵去,幾個理由翻來覆去說起來沒完,就因為這兩個意見居然争論了很久。皇上實在難以忍受,大聲說道:“停!”
一瞬間聲息全無。
“你們說來說去沒幾個正經意見,來來回回就這麽幾個理由,朕都聽煩了!朕點幾個人說說意見。”
“兵部侍郎林之頤,你主張出兵?”
“是,若要出兵,臣請戰沖鋒。”
皇上面露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微笑,卻含着贊譽之情,随即轉瞬即逝。
“副将宇文沣,你的主張?”
“回皇上,臣主張出兵,願為國效力,為君效忠!”
“戶部尚書?”
“回皇上,國庫吃緊,臣主張休戰。”
“工部尚書?”
“回皇上,近年來修建設施花費不少,臣主張休養生息。”
“恩……還有誰……”皇上點了幾位重臣之後,掃了一眼大殿上的人,忽然注意到一個生面孔,對了,是他,“翰林院史司少卿何雙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