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将猶豫了多日的話一股腦說出,“眼下之計,只有讓嫂子和焘兒脫離林家,自立王府,從此林家諸事與忠王府永不想幹!只有這樣,才能讓焘兒留在京城,享受最好的榮華富貴,嫂子既可以照顧焘兒,又可以留在父母雙膝之下,而我和爹爹也可以遠離京城,躲到僻靜山下,只是如果這樣,我們恐怕就要與嫂子和焘兒天各一方了……”
“絕對不可以!”不出意外,爹爹和若雅齊聲反對。
林靖忠先說道,“焘兒是我唯一的孫子,是子均留下的孩子,我是他爺爺,我怎麽可以永遠都見不到他?”
卿婉嘆了口氣,“我又何嘗舍得焘兒?可我們畢竟要為焘兒的未來考慮,爹爹你是皇上的母舅,是曾經叱咤天下的将軍,是威震朝堂的護國公,有爹爹在一日,皇上就要提防焘兒一日,焘兒雖是忠王,卻時刻擺脫不了皇上的疑心,何況焘兒以後長大了,那些跟在咱們府以前的舊部,很有可能會繼續支持焘兒,就算他們不支持,皇上也不會掉以輕心。只有我們離開京城,讓焘兒從此孤立無援,才能既然皇上放心,又讓焘兒能夠順利在京城長大。”
“可是,為什麽不能讓我們一起走?”若雅急着問道。
“嫂子,剛才我說了,焘兒已經是忠王,沒有皇上允許不得擅自離京啊!”
“可……”若雅不知道該怎麽說,直看向林靖忠。
可林靖忠并沒有回話, 而是仔細想着剛才卿婉說的話,皇上疑心頗重,如果留在焘兒身邊,難保皇上不會疑心焘兒,他長大之後,但凡有一點光芒,勢必會讓皇上如臨大敵。而如果焘兒的身後沒有護國府,沒有過去的印記,皇上便不會在看重焘兒。
良久的沉默,最終林靖忠緩緩說道,“婉兒說得對,把焘兒和我們捆在一起,對焘兒的未來絕沒有好處,甚至會是他的威脅。既然如此,我們必須要走!”
“爹爹!”
“若雅,你是個好孩子,你一定能照顧好焘兒。”林靖忠看着自己這個以前不怎麽成器的兒媳,現在卻漸漸變得像一個好母親。
“如果決定了如此,就要早作打算,要想讓嫂子脫離林家,就要起草一份休書公布天下,讓嫂子和焘兒離開林府另覓新府,位置我已經找好了,就和淇奧的新府挨着,淇奧定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子。另外我會把林家一半資産留給你們,再加上朝廷的俸祿,足夠你們母子衣食無憂。”
“真的……真的一定要如此嗎?現在這樣不好嗎?”若雅仍然不希望一家人要分開,畢竟現在他們才是真正的家人。
“嫂子,眼下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為了焘兒,我們也該多做打算。”
若雅低下頭,偷偷拭過眼角的淚水,點了點頭。
三天之後,林府寫下一道休書,将若雅和幼子焘兒逐出林家,林焘另立忠王府。
幾輛馬車停靠在林府大門前,卿婉在新忠王府裏雇了不少奴仆下人,今日便把他們都叫來搬運,待一切都準備妥善,幾輛大馬車同時向東駛去。忠王府離林家不過兩條巷子,可這一走,卻像是隔了千年萬年。
林靖忠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好多,依舊抱着焘兒不肯撒手,這一分別,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卿婉看在一旁,心下不忍,把嫂子拉到一邊,将手中緊握的翎雲寶劍遞給了她。
“嫂子,這把劍是大哥随身之物,他一生視若珍寶。焘兒長大後,把翎雲劍留給他,讓他勤習武功。”
若雅含淚點點頭,接過了這把劍。
“還有,焘兒長大後,若願當個游俠就當個游俠,若要當個文人就當個文人,一切随他所願。只有一點,千萬不要讓他涉足朝堂,永不讓他走仕途之路!”
若雅的淚水輕輕滑落,“我記住了,絕不會讓他為官。”
卿婉輕輕拍打她的肩膀,兩人相擁告別。
卿婉又将腰上佩戴地半月佩拿下一塊,羊脂白玉上繡着栩栩龍紋,她輕輕挂在焘兒的脖頸上,從此,半月璧又将一分為二了。
馬車漸行漸遠,像是把過去的一切統統帶走,年邁的老夫蹒跚地走回府中,只是看他的背影,那麽落寞孤獨。
卿婉又一次回頭看了一眼無數次看過的大門,唯一挂在門楣上的林府的燈籠在秋風中顯得落魄不堪。
繁華與榮耀,親人與深情,都在小小的燈籠中煙消雲散。
離京城的告別,近在咫尺。
只是那些曾經把酒言歡、談天說地的人們,又該如何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整篇文也算進入尾聲了,只是要真正完結還要看我的速度……
不論如何一定會完成的,這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加油啦~~
☆、秋葉梧桐雨 孤雁漢宮秋
謝芳亭下,綠樹繁陰,醉雪榭中,佳人獨立。
自從那日若雅和焘兒走後,府上一下子冷清了下來,卿婉又把府上得心的幾個下人一齊差到了忠王府,整個府上只覺得空落落的。
卿婉就這樣從一個院子走到另一個院子裏,從醉雪榭走到謝芳亭,最終她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大哥的凝居堂。
府裏的每一個角落裏,仿佛都有哥哥的痕跡,他留下的笑容,留下的話語,都字字句句印刻在自己的心裏,這裏的每一株花,每一株草,都隐藏着過去的一點一滴。
“花開花落莫問天,緣生緣滅昔誰緣。
天若無情天相妒,人若無情枉相憐。
誰家秋雨滴長夜,六月飛雪訴何天?
淚燭搖搖知何日,孤燈挑盡未成眠。
吾家華宅空落落,何人草舍笑顏顏!
明年花開顏色改,明年芳華複誰在?
一江春水赴東去,宿雨還添淚痕幹。
半卷湘簾半掩天,待得何年月團圓。
風乍起,帶我何處得歡顏?
不知風雨何時已,莫教淚灑相思蓮。”
站在大哥的書房裏,字字句句皆由心生,皆由情定。淚水劃過,墜在宣紙上,打出一滴斑駁。這首詩便名《相思落》。。
人的一生,相思太多,離愁太多,遺恨太多,到頭來,終不過回憶太多。
卿婉孤坐在書房下,任由窗外的陽光打在自己的臉上。
夏天就要過了,那該如何度過令人孤單的秋天?
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卿婉回過神來,打開窗子向外張望,才看到焦急的茜兒。
“小姐,原來你在這兒呀!叫我好找。”
“怎麽了?”
“宮裏的夏公公來了,說皇上有事宣您進宮。”
卿婉一愣,今時今日,進宮還有何話說?
“随我去見夏言!”
卿婉從府上宣布,以後府上的任何事情都不得影響父親,所有人都需要到潇晖閣直接向卿婉彙報。所以夏言如今也等在潇晖閣外。
卿婉走過長長的小徑,來到潇晖閣門前,便看到站在中間的正是禦前總管夏言,卿婉走進房中屈身行禮道:“民女林卿婉參見夏總管。”
夏言哪見過這氣勢,趕忙把她扶起來,“郡主,這怎麽使得?這不是折煞小的嘛!”
卿婉站起來,“夏公公是皇上禦前的人,卿婉不過一介草民,怎能不行禮?”
“郡主,您別這麽說,皇上冷了您兩個月,也自有他的苦衷,您卻別跟他耍性子呀!這不,皇上憋了這麽久,不還是讓小的還請郡主來了!”
“皇上找我所為何事?”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皇上的心思哪是小的們可以揣測的,不過肯定不是壞事,請郡主移駕,軟轎已在外等候。”
“讓我去可以,只是這郡主之名就別再叫了。“
夏言身子微怔,卻又立即回道:“是,小的遵命。”
卿婉點了點頭,回頭拉了個下人,“去跟老爺說一聲,我出去一趟,叫他不必挂心。”
說完便跟夏言離開了郡主府。
軟轎緩緩走進宮門,再次回到宮中,卿婉感覺恍若隔世一般。曾經這裏的快樂都煙消雲散,沒了幼稚,沒了天真,沒了情感。這裏仿佛一座陌生的死城,每走進一步,便多一份寒心。
軟轎沒有進大殿,徑直過了花園,到了湖畔,接着上船往湖心島而去。
夏季的湖心島,充滿着清爽,可秋日的湖心島,徒留荒涼。卿婉心下一冷,莫不是到這裏,也難以跟過去的一切畫上一個句號。這些恩怨的一切從這裏開始,今天,就讓一切從這裏結束。
下了船後,沿着小路走到西涯別院旁,看到皇上一個人坐在湖心島的石凳上,石桌上擺滿了各色精致的菜肴,特別是那盤梅香豆蔻糕,放在正中間。
夏言已經在不經意間退了出去,皇上回過頭,揮揮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婉妹,你嘗嘗這盤梅香豆蔻糕。”
皇上的言語口氣與往常一模一樣,仿佛過去的一切從未發生,自己還是堂堂郡主,禦前的寵妹,而皇上依舊是那個對自己百依百順的表哥。
可畢竟這一切早已不同!
卿婉沒有再笑着回話,只是像服從命令一般坐在一旁,夾了一塊糕點放在口中。
“味道如何?”
卿婉搖了搖頭,“梅香出自寒冬,以寒氣得清香,如今盛夏,何來梅香?過去已逝,何苦念念不忘?”
“你在怪朕。”
“民女不敢。”
皇上回過頭,看着她,“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卿婉注意到“我”字,卻沒有什麽表現,“那皇上以為,事情該是如何?皇上以為我當日跪在雨中是危言聳聽?”她冷笑,“還是以為……我哥哥的命輕賤,哪裏比得上天下!”
“你誤會了!”皇上急着說,“當日我聽說了你哥哥和陳遠山有恩怨,便下诏讓陳遠山好生對待你哥哥,萬事必要聽他的吩咐。後來我也收到來自馮淇奧和其他幾位将軍的奏折,他們均說你哥哥和陳遠山冰釋前嫌,如同兄弟!可朕沒有想到,你哥哥會碰到突厥可汗!”
這些事情卿婉早已得知,她也着實明白皇上的苦心,聽到馮淇奧說出其中實情,她心中對皇上的恨意也早已消減,只是事已至此,若再與往日情分牽扯不開,又有何益?何須再彼此留情,不妨把一切斬斷,再無來往。
想到此處,卿婉便狠下心來,連帶說話的語氣更冷峻了幾分,“皇上也有沒想到的事嗎?難道皇上派哥哥出征,不是為了讓他消滅突厥可汗嗎?”
“可朕絕沒有想過讓他去送死!”
“皇上誤會了,哥哥死于戰場是他的命,卿婉不敢多言。”
“你何苦把怨憋在心裏?你我從小一起長大,生死戰亂我們都一起經歷,有什麽話不能說?你怨我恨我,你對着我說出來就是!”
怨?恨?不知怎的,卿婉心中對皇上的怨恨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不在意,是沒有感情。
“皇上您說笑了,或許在皇上的心中,用哥哥的命換突厥可汗的命,用一個罪臣換天下江山,值得很呢!”
“婉妹!你真的要如此怪朕嗎?朕對你這麽多年的心意你看不到嗎?”
“我和天下孰輕孰重?大哥和突厥可汗孰輕孰重,皇上自己心裏清楚!”
一時間的停頓,皇上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眼神看着前方。卿婉看着皇上眼中的傷感,心下也多有不忍,只是說出去的話,依舊沒有更改。
許久,他才慢慢吐出一句話,“婉妹,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不變,将來也絕不會改變!我今日許你一句話,只要你進宮,我立即許你你貴妃之位,護國府上下的榮寵必将超過往日。”
卿婉微怔,完全沒想到今時今日,皇上依舊能說出此番話來,随後她反應過來,卻沒有急着反對,她平靜了自己的心情,把恩怨抛開,卻說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表兄,你還記得小時候,宮裏來了個特別棒的戲班,我們曾經偷着去看戲嗎?”
皇上顯然沒跟上她的節奏,木然說了句,“當然記得。”
“婉妹有個請求,求皇上再帶我去趟梨園,我想跟皇上再看一次戲。”
皇上心裏一松,以為是卿婉原諒了自己,眼中的欣喜也一閃而過,“這有何難,我們即可就去!”
說完便帶着卿婉從湖心島前往梨園。
這些年來,梨園一點沒變,各地上供的色彩斑斓的錦緞懸挂于梨園各處,随處可見的樂器、戲服擺放的有條不紊,時不時耳邊還會冒出好聽的樂聲。卿婉當年就是憧憬這裏如夢如幻、如癡如醉的歌聲,偷偷拉着未登基的表兄來到了這裏。
往日種種,依稀未變。
“梨園總管宋小林參見皇上。”
“起來吧。”皇上一揮手,這位總管便自覺退到一旁。
“婉妹,一回到這,就像回到小時候一樣。記得那時候,我跟你偷跑進來,回去被母後發現,挨了好一頓打。”
卿婉輕輕一笑,記憶也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還虧得表哥護着我,半點沒有讓太後責罰我。”
皇上也笑了,“朕若是連婉妹都保護不了,又有何用?”
卿婉聽到這話,卻沒有回應,仿佛沒聽到一般,只是四處閑逛。
旁邊的總管笑着上來說,“難得皇上和郡主今日興致好,不如點出戲來聽聽吧,姑娘們都準備着呢。”
“甚好,”皇上笑着說,“婉妹,你想點什麽戲,你來點就是。”
卿婉一低頭,似是而非地想了想,“我就點兩出戲,一出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一出是《破幽夢孤雁漢宮秋》。”
站在一旁的皇上一愣,眉宇微皺,沒有言語。
卿婉朝宋星一笑,“就點這兩出,讓姑娘們上臺吧。”
宋星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皇上,見他沒有質疑,便連忙點頭,“是,請皇上和郡主稍後。”
宮中梨園布置精妙,舞臺變化莫測,一時間各色舞姬戲子着各色衣袍上臺,仿佛瞬間把人擡到了馬嵬坡下,長生殿中。
“妃子呵,常記得千秋節華清宮宴樂,七夕會長生殿乞巧。誓願學連理枝比翼鳥,誰想你乘彩鳳返丹霄,命夭!”
“常記得碧梧桐陰下立,紅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縷金衣,舞按霓裳樂。
到如今翠盤中荒草滿,芳樹下暗香消。空對井梧陰,不見傾城貌。”
“長生殿那一宵,轉回廊,說誓約,不合對梧桐并肩斜靠,盡言詞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紅牙箸擊成腔調,亂宮商鬧鬧炒炒。是兀那當時歡會栽排下,今日凄涼厮辏着,暗地量度。”
裏面的字字句句卿婉早已爛熟于心,可看到如此動情的表演,連卿婉都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這出戲本就是唐明皇在楊貴妃死後孤身一人回到長生殿回憶故人之情,今日一看,直教人潸然淚下。一出戲罷,新戲登場,換了旦生,換了時代,便是這天各一方的《破幽夢孤雁漢宮秋》。
“草已添黃,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着行裝,車運着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銮輿返鹹陽。返鹹陽,過宮牆;過宮牆,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量思。”
“傷感似替昭君思漢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橫,凄怆似和半夜夢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令。”
《漢宮秋》所寫乃是王昭君辭別漢主孤身一人前往大漠之事,而最廣為人知的便是昭君拜別漢宮皇帝一段,戲文之精巧,唱功之婉轉,讓人稱奇,令人落淚。
兩段唱罷,僅有的兩個看客卻是彼此若有所思。
“皇上,郡主,姑娘們唱的還好?”
卿婉點了點頭,皇上看了,只說了一個字,“賞!”
宋星謝恩退下,皇上又讓周圍的人都下去,只留下自己與卿婉。
片刻的沉默,卿婉打破了所謂的沉寂。
“皇上可知,我為何點這兩出戲?”
皇上剛才面上的欣喜已漸漸退去,他是何等英明睿智之人,豈會不知她點這兩出戲的心意。
卿婉輕笑,“皇上知道不說,卿婉替你說了。自古九五之尊,若是強者登臨天下,可與心愛之人攜手指點江山,可若是出了事,哪個不是把女子推出去?唐明皇如此寵愛楊貴妃,楊貴妃一介女子更是傾心賦予皇帝,可若是皇上當真一心對她,又何苦為了自己的活路殺了楊貴妃?世人說她是妖妃,可她不過是可憐人,生來是皇帝手中的寶,死了不過是個犧牲品。這就是所謂帝王之愛。漢家皇帝見了王昭君,卻無力挽留她,不也只是留下個千古遺憾,和一方青冢嗎?皇上,你能許給我的愛情,不過也是這萬千帝王之愛的一部分,我不願要這種愛,我寧願窮苦一輩子,也不願困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孤苦一生。過去我是這樣想的,今時今日我依然是這樣想的!”
皇上一直沒有說話,默默聽她說完,過了半晌,才說道:“朕不會讓你孤苦一生,不會讓你受委屈。”
卿婉冷笑一聲,“若不是我心甘情願嫁的,怎會不委屈?我若是不願意,給了我天下,我也是孤苦,我若是喜歡,就算和他流落一方,我也是幸福。”
皇上愣住了,許久,他才緩緩說道:“你有喜歡的人,不是朕。”
“是,我有喜歡的人,不是皇上。”
“宇文沣?”
卿婉苦笑,“卻沒有正面回答,“就算我喜歡的是皇上,莫要忘了,你和我之間有殺兄之仇,即使不是你所為,我也不會再與你傾心相付。皇上又何須在意卿婉心中之人?”
皇上默默搖了搖頭,口氣竟帶着多少失落,“是了,我竟忘了,我如今是你的仇人了。”
看着他眼神中的沒落,卿婉心一緊,可她不得不這麽做,她不能再給他留下一點回憶,為了父親,為了大哥,為了将來。
卿婉一直沒有說話,皇上也只是等着她。等過許久,皇上卻突然沒頭腦地說了一句,“若是我棄了天下,你可願跟我走?”
卿婉眼下吃了一驚,她可沒想到皇上會這麽問,棄了天下?心裏一轉,她才想到,他不過是這麽一問罷了,他用了這麽多心血換來的天下,豈是說棄便可棄的!
“皇上會棄天下嗎?既然不會,何必多次一問。”
這次換皇上愣在了那裏,“婉妹,你好狠的心,竟連個念想都不給我?”
“雨落天,寒氣至,陣陣冷雨碎人心。若是皇上還以為我對你有情,那真是黃粱一夢了。”
皇上沒有在意卿婉越來越嚴重的口氣,“朕做了皇帝,才知道何為‘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子,不陪做皇上心中的神女,皇上,你是萬千百姓心中的帝王。我只願看到皇上能治理好天下,這是我對表兄最大的期望。”
皇上低頭淺笑,笑中卻如此苦澀,“你不會再來看我了?”
如此一來,今日竟成告別。
“皇上,皇宮內廷,非市井女子可來。”
皇上點了點頭,眼神中卻是迷離,“我知道,你若要棄我而去,誰都攔不住。”
之後,便是二人之間許久的沉默。
天色陰暗下來,已近傍晚,冷風吹過,卿婉擡頭看了看天,緩緩起身說道,“皇上,天色已晚,婉兒該回去了。”
皇上愣了愣神,才注意到一下午竟然就這麽過去了,他看了看她,許久,才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你走吧。”
這三個字,仿佛傾盡他的全部,也傾盡了他過去多年來的希冀。
他漸漸站起身來,沒有讓卿婉先離開,而是自己徑直離開了梨園。
皇上依舊是那個睥睨天下、傲視人間的皇帝,他不願意做那個被抛棄的人,他願意自己先行離去,只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
卿婉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漸漸離去,眼淚悄悄滑落。
從自己出生開始,與皇家、與表兄之間的恩情,此生便徒留一個背影。
今日話盡于此,緣盡于此。
此生情盡于此,夢盡于此。
勸君珍重,勸君長安。
護國府的馬車已經停在了宮門口,卿婉坐在自家的車裏,掀開車簾看着這漸行漸遠的宮門,仿佛一出去,就是把一切聯系斷絕。
鸾絮郡主,護國府,皇上,歐陽蘭羲,宇文沣,這些名詞,或許在某年某月回憶起來,才牽扯出一段故事吧。
她不自覺地擡眼看去,想最後看一眼這偌大的宮廷,卻見到城門之上孤獨的站着一個黃色的身影,身影單薄,茕茕孑立。
還是難以割舍吧。才會在離去之後,又回到這城門,看着這輛馬車漸漸離開。
最終還是我贏了,還是我選擇了離開,你選擇了停留。
表兄,那個指點江山的男人,那個當朝皇帝,你我之間的情誼,恩怨,一筆勾銷。
從此天各一方。
馬車緩緩駛離城門,卿婉卻遠遠看到城門之上,一個瘦弱的身影走到他的身旁,她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或許是皇後,或許是娴妃,或許是他身邊随心一個女人。不過,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是我。
或許你沒有那麽愛我,或許,你沒有你想象的那麽愛我,或許,你身邊的人,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
城門樓上,皇後拿着一件披風站在皇上旁邊,而目光也同樣落在駛離城門的馬車之上。
直到馬車消失在城門之外,皇後才緩緩說道。
“皇上,樓上風大,還是回去歇着吧。”
皇上默然,只是搖了搖頭。
此時一個太監走過來,“皇上,娴妃宮裏備好了晚膳,請您過去呢!”
皇上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宮門的方向,良久才說道,“斯人已去,佳人難再。空有一副皮囊,終不是心中的模樣。告訴娴妃,不必等朕了。”
皇後站在一旁,略顯驚訝,卻沒有言語。
皇上卻默默握緊了她的手,頭轉過來,眼神中依舊是一份痛楚,但深藏眼底的,确是一份溫柔,,“今日,朕去皇後宮中。”
或許從一開始,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一份遙不可及而苦苦追尋,到頭來,卻忘記了握緊身邊人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出去玩了一大圈,回來就想着趕緊把這裏寫完,就剩個尾巴拖着自己心裏都覺得不是個事啊~~
不為別的,只為有頭有尾吧!
☆、我命由我,天何以定?
和皇宮的一切瓜葛就這樣畫一個句號,下面的一切,必将步步為營。
卿婉坐在搖晃的馬車上,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如今形勢難料,只有早一日離開京城為妙。若在京城一日,不知再會起什麽争端,只要離開了這是非之地,無論何處皆可四海為家。
大哥,你生前所想,我定能達成。
我一向不願把命運交給別人,我願意做自己生命的掌控者。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放棄,換來的就是大哥的離去。這一次,我決不能再做旁人砧板上的魚肉,我要自己掌控我的命,我林家的命!
過去這幾天,卿婉所作的每一步都只為了最後一日她和父親能夠順利離開,抛棄後顧之憂。其實她仔細想過,大哥的離世未嘗不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良機,大哥生前,皇上只能派重兵看管,決不能放大哥來去自如,因為他的聲望太高,可如今大哥一走,父親年邁多病,林家就如折翼的飛鳥,再也飛不高,皇上再沒有對林家的擔憂。
既無外患,還有內憂。對于林家當時的情況來說,若雅和焘兒便是近憂。若雅是小姐出身,讓她放棄榮華隐居山野,她嘴上不說,心中也畢竟不慣。而焘兒年幼,只有跟着母親留在京城,才是最有助于他發展的。何況若是帶着一個出生沒多久的孩子走,對彼此都是難題。
如今,為了離開,她忍心舍棄了焘兒,舍棄了大哥唯一的孩子,也讓彼此都有一個最好的結局。誰能知道她心中有多苦?可她只能這麽做,用天各一方,換各自平安。
“小姐,我們去哪?”駕車的車夫在外面問道。
“去弈海樓。”卿婉惦記着心裏的事,只想着早日離開這裏算完。忽又想起天色已晚,自己竟已出門了一天,趕緊加了一句,“別去了,直接回府。”
馬車走在路上,卿婉閉上雙目,不想再去管太多,卻感受到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卿婉眉頭一皺,“怎麽回事?”
“小姐,外面有個人讓我把這個東西給您。”
卿婉掀開簾子,一封信遞了過來。
卿婉暗暗奇怪,這個時候如此隐秘地交給自己信,是何意思?
她緩緩撕開信箋,一行筆跡蒼勁的信件映入眼簾,字跡多少有些陌生,并不是字跡熟悉的人,“聽聞姑娘有難,在下深感不安,姑娘曾與在下有恩,在下沒齒難忘,願助姑娘一臂之力。明日巳時,弈海樓相見。”
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就這麽一行字。卿婉想了想,這個人是誰?是敵是友?他知道弈海樓?
“小姐,到府了。”
卿婉趕緊心懷疑慮地把信收到懷裏,才剛下車,就被等在門口的小安子叫住。
“小姐,弈海樓送來了信箋。”
卿婉眼神一揚,急忙接過信來,“明日巳時,貴客拜訪東家,不必擔憂,恭候大駕。”
又是短短一行字,卿婉的心卻踏實了,只要是弈海樓确認過的,自己就可以完全相信。
身後的茜兒看見,打趣地說:“這個沈應默還真是應默,多寫幾個字不行呀,寫這麽簡單。”
卿婉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就因為他懂得默,他才值得信任。人們都懂得什麽時候該出頭,卻不懂得什麽時候該沉默。沈應默懂,他便知進退。”
“小姐這麽信他?”
“我不是信他,”卿婉自信地說,“我是信我看人的眼光。”
說着收起兩封信箋,徑直向父親的卧房走去。
翌日,一架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城北弈海樓門口,裏面幾個小厮趕緊迎了出來。
“老板已在爛柯人恭候。”
“只有沈老板?”
“還有一位不常見的先生。”
卿婉點了點頭,從側門進去,輕車熟路地拐進了弈海樓的內庭,爛柯人是弈海樓裏最隐秘的包間,與茉香居不同,爛柯人這間包間和其他包間的布置完全一樣,不過是間最普通不過的房間。
三聲叩門,房門從外面被輕輕打開,卿婉緩緩走進去,看到了站起來迎接她的沈應默,還有坐在他身旁的人,卿婉真吃了一驚,這個人他果然認識,卻是那個曾由她說情而救出監牢、還被皇上授官入朝的江南才子——何雙輝。
“郡主,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卿婉收起震驚,坦然地走過去,原來這個要幫她的人,竟是他。
“何大人客氣了,這裏哪有什麽郡主?不過是三個爛柯人罷了。”
“哈哈,”何雙輝摸了摸胡子,“守華易,舍榮難。姑娘舍得下富貴,卻甘願做個爛柯人?”
“黑白斑斑烏間鷺,木野狐醉癡又迷。圍棋之雅,若用俗名沾染,豈非誤了?”
何雙輝拍手叫絕,“姑娘之性情,在下佩服。姑娘才貌雙全,不如趁今日,你我手談一局,了卻老夫心願。”
“既然如此,卿婉求之不得。”
沈應默一直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仿佛空氣一般,他二人下棋之時,他也是默默站在一旁。而下棋的兩個人仿佛也沒有注意到他,只是自顧自下棋。
“棋如人生,棋若人事,人若潇灑,行棋似風,人若廣博,棋風若海。姑娘身為女子,棋風卻不讓須眉。棋中無霸氣,卻有傲氣。此等心氣,老夫自愧不如。想來弈海樓三字,定出自姑娘之手。”
“先生有心讓我,晚輩豈有不知。”
“姑娘不必過謙。不過姑娘棋風雖廣,然與細微處卻藕斷絲連,若即若離,難以辨認。想必如今姑娘大局已定,卻仍有難舍難分之處,情意綿綿之味。”
卿婉這次徹底敬佩于他,“常聞不少人,看人眼角微動,便知其心中所想,卿婉以前不信,可今日見到先生,竟能從棋中看出小女子心中所想,簡直讓人佩服。”
何雙輝一笑,“姑娘才是一代奇女子,也讓老夫佩服。”
“今日何先生約我至此,才真是讓小女子吃了一驚。”
“老夫能讓姑娘吃驚,也算老夫的本事。”
卿婉點了點頭,轉向另一個人,“沈老板,今天的事,是不是你該給我解釋一下。”
沈應默其人,乃弈海樓樓主,林家之故交,林府沈管家的堂弟。多年前沈家曾遭遇滅門之災,林家不畏牽連施以援手,就下了沈家上下一幹人的性命。沈家知恩圖報,兩兄弟便為林家肝腦塗地。然沈家兄弟二人性格不同,辦事能力皆強,林家當年深思熟慮,讓堂兄沈應雄做了林府管家,而性格沉穩內斂的沈應默卻作為林家的暗棋,安排在了京城內外,做了林家四十九家店鋪中最關鍵的一家——弈海樓的老板。
弈海樓,如今除了林靖忠和林卿婉,再無旁人知道是林府的産業。弈海樓外是一家棋社,內卻是林家對外的中心,卿婉這些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