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喊你‘秀牯’。”在埠村男的喊‘牯’女的喊‘妹’,羅少珍說着又尖笑幾聲。
“反為是!你們做的事攏總都不及我片鱗半爪,人又老實、實心眼、任勞任怨。”
“秀牯,趙本逵哪裏去了?”
雲秀早料到她三兩句不離趙本逵,心裏想:“你既那麽重視他,何不把他領回你們羅家去。”一面又問:“羅少珍,羅家那邊到底是幾個男孩?”
“跟你一樣生了五個,你生了五個妹兒,她生了五個崽牯,這人都是命裏注定的了。”
“榮芝在家,孩子們都在家裏。”雲秀聽了心裏越發堵,陰沉說道。
“我說呢,禮拜天都沒見下來玩。他爸爸在家,孩子們如受了關押。”羅少珍說完轉回家去。
雲秀也不說話了,動作迅速得像只麻雀似的,她要抓緊完成。因為她接下來還有許許多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剛出門時側屋的豬在龍吟般的慘叫,看菜地時發現雜草高得下不去腳,她要去菜地摘菜清除雜草,要去土裏割番薯藤剁碎喂豬食。“差不多就算了”在她腦海裏盤踞,剩下幾件在水裏一漂,攏總一起擰幹丢在桶裏,順着水流飄走一粒扣子,她也懶理,“哼哈”一聲,她就起身往家走。
雲秀這樣的态度毛毛偏不差毫裏的遺傳了。“差不多就算了”同時盤旋在毛毛的心裏,今天輪到毛毛掃地,她總是左一撇掃把,又一撇掃把,“差不多得了”就把掃把一放要走。
三姐本君監督她,她眼睛有鐵,最受不得她浮皮潦草,叫她重掃。毛毛有癡性又有點憨倔,有懶性又有點頑劣,拿起掃帚看見哪裏有灰,哪裏有屑就點掃幾下,仍是撩幾掃帚就要走。
“重新掃!”本君又喊道,毛毛陰沉着,認定姐姐是故意挑刺,又不得不拿起掃帚撩了幾下,喊道:“我不掃了!”說着便走。
“你敢!你走一步試一試。”一個響掌打在毛毛嘴巴上,毛毛大哭。
“還哭!越哭越要打!”又一巴掌刮在臉上。
本君天生一副不肯服輸傲氣臉,她自己從不肯服軟服哭,也見不得別人哭。見毛毛這樣懦弱蠢物,沒有半點志氣,動不動就哭,那懦弱的哭聲更讓她沒法忍,像是惹到她的厲害處,因此越打越厲害。她上前揪起毛毛的臂膀,狠地用指甲一捏一掐,毛毛哭聲大起來,她仍揪着不放,手指如扭着電視抜片,一哭一頻道、一尖哭二頻道、又一烈哭三頻道、嘴裏仍說:“還哭不哭!”
毛毛手臂像是被擰斷了,肉離了骨,挑筋般撕裂顫抖着,毛毛看着姐姐心平氣靜,像是擰了一只貓狗,哭聲又連綿起伏。本君聽見哭聲不止,發瘋的打她,把她打到牆角黑旮旯,打到她一聲不吭才止住。
毛毛強忍着痛,痛感伸向骨頭裏,痛到全身打哆嗦,火燒火燎,沒一會兒就滿地打滾,那痛感貼着冰冷的地板,慢慢使她冷卻了。
雲秀剛走上坡就聽到毛毛哭聲,一時腳步起飛,一面走一面罵道:“哪個打她,只我一轉背,就要往死裏打她。”
趙本逵在水井旁朝雲秀吼道:“我在這裏,你不要又冤枉我。”
雲秀聽了松了半口氣,到院裏把桶一丢,進門瞧見毛毛躺在地上,已止住了哭,看着旁邊臉上仍帶着怒色的本君,雲秀問道:
“你是作什麽打她,偏生好意思,還是當姐姐的,你忍讓妹妹作不得?別個不打時,你們一個個都争着打她。”
“她不是我的妹妹,從來不承認她,哪個我都不認,世上只有我自己。”本君說着哼了一聲,臉上仍是鄙夷一切的神色。雲秀倒吸一口涼氣,将毛毛提起來。
這時榮芝下樓,一身筆挺西裝西褲,朝着淩老太喊道:“咩,我出門,去趙老屋裏。”淩老太在房裏應了一聲。
榮芝剛出至院外,孩子們看着父親一走,全都撒歡起來,靜厥的宅子像炸了似的。
“看你爸爸一走就起湧,去院裏把衣服晾一晾,我已洗了,晾一晾總可以吧?華華,紅紅?”雲秀說。
“你是話定喊我做麽?喊我做,我就先把桶撂倒,衣服往垃圾堆扔,請你冇洗一樣,照舊去洗二道,還喊不喊。”本華端起臉兇道。
雲秀看着本華,說話龇牙咧嘴的樣子和她爸爸一個樣,心裏寒了一截,又聽二女兒本紅說:“喊我做,我就把衣服撕爛,撕成一柳一柳,請你們一個個冇得穿。”說着兩姊妹笑作一團。
“去扯小筍。”一時兩人起哄,六個孩子一齊去了。
雲秀心裏壓着火,哪裏還有時間晾衣服,不擰不抻,随便一搭在絲線上,又是水淋又是褶皺,地上流出一條泥水。淩老太看在眼裏罵道:“馬虎皮子,馬虎得鬼死。”
孩子們轉山後經過小池,他們趴在小池邊看了一會魚,池裏有飼養的鲶魚、金魚、王八龜、一群群鲶魚張着嘴巴浮在水面。從魚池爬上山坡入竹林,腳下是一條落葉踩成的路,地上堆積了厚的竹葉,踩上去軟綿綿的。
趙本逵早以爬坡上了竹林的小樹屋,這是他的地盤,為防止別家人再自私砍伐竹林,派他看守。只見他腳跨兩竹之間,又蕩又搖,嘴裏起吼,頓時天震地駭,噪雀凄聲直射天,落葉梭梭如雨落,野雞逃竄,爬獸跳了出來。
一路爬坡,山嶺裏是一脈平川的茶嶺,棵棵禿溜,早有一群孩子在茶嶺裏玩。太陽露出臉來,茶樹蔥郁,茶花遍地,雲蒸霞蔚,折下一束束金光,灑落在茶花樹裏,光彩陸離。花朵散發着馥郁的香氣,風微微吹來,清香撲鼻。
毛毛盯着一朵茶花漸漸的綻放開花瓣,順手折一段芒萁莖做吸管,伏在茶花上吮吸,有蜜汁沁舌。忽聽有人高喊:“剝皮卵,剝皮卵!”所有眼睛朝着樹頂看,好大一片包着皮茶萢,似剝不剝,似紅非紅,紅白紅白,皮薄肉清。趙本逵一個縱跳猴在樹頂摘下便塞進嘴裏。
從茶林裏鑽出來,再進數步,是一塊野草坡,站在坡頂上可以俯視到整個埠鎮,對面也有一座低山,兩山之間又是諾大長方形稻田。由東至西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在中間分隔開來,來來往往的車輛穿行着,直至西面就是埠鎮,高高低低的白面圍牆。六個孩子在野草坪裏抜小筍,不一會抜滿一籃,忽聽淩老太高喊本華,衆姊妹見大姐一走,也下山了。
毛毛下山時手裏藏着一塊茶萢,沖進廚房對母親說:“咩,你看,剝皮卵!”說着小心翼翼的藏在兜裏。雲秀羞澀的抿嘴一笑,承不住“哈哈”又笑出了聲,一面拎着潲水去喂豬。
只見她頭頂茅草,面上如風火雷公,穿個青靛藍大袍子,一雙大赤腳,拎桶進了豬欄。那豬群原餓得豬拱豬,只覺一身青靛衣飄了來,腳上無聲音,又沒看見頭,反被吓得縱跳躲在角落,直到聽見雲秀“嚕嚕”幾聲,這才槽裏吃。
淩老太見雲秀那般模樣站在豬欄門口,牽着本華喊道:“你看看你娘這樣裝式,你要跟她麽?喂潲水都會吓死豬!”有只豬前蹄攀在豬欄上,朝着淩老太正咧着嘴笑。雲秀聽見了,氣得在豬臉上一敲,敲了下去。本華大喊一聲:“不要。”說着一面走一面回頭看雲秀,眼不回睛。
淩老太去埠鎮趕集,一手牽一個本華、本逵,本紅則跟在後面。本君深知淩老太那裏沒有她的位置,不求也不羨,獨毛毛癡癡地望着他們,整個上午她就一直坐在階矶上盯着天邊的雲彩幻動,時而看母親像燕子似得飛來飛去。
中午,雲秀仍廚房菜園忙碌,她要在淩老太回來之前,在大鐘十二點響之前把飯菜端進大堂八仙桌上。當她看到淩老太回來所有孩子圍着她大笑,喊他們做事時一動不動時,她胸口一陣陣刺痛 ,又恨恨地走進廚房。
最後她“欻拉一聲”把南瓜倒進油鍋裏,倒半盆水蓋上鍋。接着走向花池擔着兩桶水便向外走,長時間浸泡在花池裏的雨水已經變綠。當她擔起扁擔穿堂入廳時大喊一聲:“吃飯啊。”孩子們像猴子一樣騰躍翻滾出來。
淩老太盛好兩碗飯,一手一碗端着正要上桌,見雲秀邁着大步,棗紅色塑料大桶在她左右晃蕩,腌臢臭水淋灑下來,走得越急,哩哩啦啦灑出一條濁黃發臭的綠水,污濁穢氣難聞。一時眼裏出火,豎起眼睛罵道:“這前世沒做過人,化勢足,別人吃飯,她淋菜,不分時候,裝模作樣好看,又癡又癫。”
雲秀聽了耳熱眼跳,心仿佛被刺穿,桶裏的綠水因憤怒的腳步而灑得越厲害,經淩老太房門口竟狂灑一片。
本華和淩老太想的一樣,瞅着雲秀目不轉睛的發狠,越看越是倒胃口,心裏恨:“婆婆說的一點也沒錯,喊她上桌偏不坐,喊她吃飯偏要做,越不受尊重。随她做牛也好,做馬也好,瞧不上看她一眼。”又生氣的喊道:“咩,吃飯!”
雲秀既不聲也不答,腳底的怒氣越發沉重,一步步踏出大門,嘴裏嗤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哼,吃飯!不去淋菜,吃屎都沒人屙。”淩老太那嫌惡的眼神一直追着雲秀的背影到菜地裏,仰着臉,朝屋外吐了一口痰。
一家子均坐上桌吃飯,趙書記和淩老太坐在八仙桌上席。淩老太敲着右手邊盛好的米飯,示意本逵坐在她旁邊,她眼睛仍看向園裏,說道:“自己癡蠢,還要做癡蠢的樣子給別人看,個不是十足的榆木腦殼。看看你們癫婆子娘,把她當人不做人,偏要做下等人,一輩子都嫌,嫌不完。”
孩子們聽多了淩老太的話,他們只管吃飯,似乎對雲秀嫌棄也是習慣。
趙書記見淩老太一個勁往趙本逵碗裏添菜,正色說道:“飯兒盛好,菜兒夾好,他是祖宗麽?就是祖宗來了也不見你這樣,到底你的心就是不平整,一家大小一視同仁為是,你就單把他溺寵這般厲害,不像話。”
淩老太說:“吃你的飯,喜歡勞閑神。”
飯桌上像個戰場,孩子們不聽不看不說話,每個孩子都狼吞口咽,沒有哪個孩子看一眼菜地裏的母親。
雲秀一到菜園,她那激動的情緒就止住了。中午的太陽如火焰,将土地炙烤成焦土,每一顆菜無精打采焉着。雲秀清楚若現在不澆灌,等到太陽落下之前這些花兒會全部調落。
正淋着,嗬,一枝莖須正努力攀附在離它很遠的立子上,明天早晨它就會像其他的根須一樣纏繞着的,日日強壯,它們會開出濃郁的花朵,結出果實垂挂。眼前頑強的一枝莖須突然幻化成那些孩子的面孔,他們全部好吃懶做,沒有一個孩子聽從她,無論喊哪一個幫忙,他們全部表現裝聾作啞。
假使哪一個來她身邊幫忙,總是耷焉站着不動,或是發脾氣跺腳要走。她寧願把重擔全背在肩上,也不願空喊,有血有肉的軀體比不上一枝求生長的莖須呢,對這樣的孩子是愛不起來的。
在太陽底下烤熾着,每一寸肌膚沁出汗珠,然後像下雨似的滴落。她開始憎恨孩子,包括每一個她親生的孩子,有時候她認為這些孩子才是充滿罪惡的,每多一個罪孽便增添一分,孩子帶給她的是無窮無盡的罪孽感。每睜開眼看見那群孩子,他們每一個身體裏都藏着猛獸,好高骛遠,好吃懶作的一副空囊裏,一會菩薩心腸懦弱,一會野獸般的兇暴,他們全演化跟随了他們的父親,全部。
雲秀回到廚房把南瓜盛了兩海碗,端在八仙桌上。望着孩子們的吃相,一個個吃得額頭冒珠子汗,辣得嘴巴吹哨子響。她半笑半惱小聲說:“真是古話‘懶家夥吃飯時出汗,幹活時打顫’說得好,不差毫厘。全随了他們的父親,一屋懶鬼。”
正瞅着發呆時,她看見趙本逵正用暴眼珠惡狠狠的盯着毛毛,毛毛拿筷子還不利索,夾的菜上挂湯淋了一桌,趙本逵那鬼火眼蹬得更圓了。只見他豎起身子,筷子狠敲在毛毛的手指上,打翻了她飯碗,罵道:“我望你很久了,吃飯撣頭撣腦,嗒口嗒嘴,嫌不死你。”
“呀,你是膽大,雷公都不打吃飯人。”趙書記尖聲喊。
“要打死,嫌不死的東西,送了去不就好哩!留在這個屋裏障眼!”淩老太朝她白眼,這些孩子裏偏毛毛一模一樣随了她娘的樣兒,比一只螞蟻,一棵草還要可惡。
“你是說哪個?你就名堂多,哪個嫌不死?在我眼裏都是一視同仁。”趙書記說道。
毛毛聽了爺爺公道話,委屈的哭了出來,趙本逵見她哭,反手拿筷子指她臉上,學她“齧齧”的哭聲,用筷子在她眼睛,鼻子,嘴巴上畫着羞她。她感受到委屈和痛苦被人扭曲和羞辱,無法克制的怒火像沸水似的爆跳,抄起筷子使勁摔在八仙桌上,大哭道:“不吃了。”筷子彈起高處又落在地面。
淩老太罵道:“不吃的好啊!還巴不得!”
趙書記也嚷道:“還有脾氣了,這麽扔太不像話。”
有那麽一會這些酷烈的動作使她的眼前漆黑一片,而後又現出所有人驚異的眼光。她腦袋忽閃忽閃地跑回了新樓,把門打得響亮,反鎖了自己。她心中突突的響,渾身哆哆嗦嗦,最後全身軟綿無力躺在地上。
雲秀不聲不響撿起筷子,當她将毛毛的碗裏填滿菜時,淩老太趁勢将所有菜碗往趙本逵面前靠,抄起有肉的海碗直接蓋在他的碗裏,其他人見落下的空碗,迅速一人一碗清空,人多的緣故,使得原本不作興的菜因為掙搶變得有滋有味。
孩子們露出圓滾滾像蛤蟆的肚皮,朝門口大樹底下走,像蛤蟆似的呱呱叫,真正的蛤蟆聽了紛紛發出譏諷的叫聲縱跳遠處。
雲秀端着飯趴在窗邊瞧毛毛,用極溫柔的音調喊:“滿女”她是理解女兒的,她的反抗正是自己的反抗,甚至還強烈。她厭倦了老實呆滞的樣子,厭倦了低頭哭的樣子,她的反抗讓雲秀高興。毛毛聽到母親聲音裏是歡快的,當母親苦口婆心讓她吃飯時,她就乖乖的吃。
雲秀早已把淩老太那張猙獰的臉記在心裏,若是再面對面吃飯簡直是要她的命,所以她早就不在乎這口吃的了。等到雲秀下樓吃飯時,孩子們全部坐在淩老太房間看電視。八仙桌上的碗七倒八歪,橫七豎八的筷子,湯碗裏欹斜的勺子,殘渣飯粒到處都是,桌子底下一片。
雲秀不動聲色用一桌的殘羹剩飯攪拌一份雜燴,她習慣性坐在階矶上吃,發出一聲:“啊,仙味。”
老貓從外面回來了,它昂昂自若大搖大擺進入大廳,前爪撐地身體呈一字伸張後翻滾一下,接着兩腳趴在八仙桌腿用爪子猛烈刨着木屑,三兩下縱跳在桌子上望了望光溜溜的碗,而後完美抛落,眯着眼喊:“喵。冇!”淩老太敲了敲貓食盆,貓踱步慢慢走去,見了盆裏肥大的肉,它發出誇張的嘶叫聲将肉吞下肚,用舌頭舔着整張臉,嗅了嗅青菜,接着拱起身子哆嗦一陣,然後昂昂自若走出大宅。
雲秀看着這只老貓,在淩老太眼裏她還不如一只貓呢,在這個家裏她還不如一只貓呢,多可恨啊!貓已縱跳菜園籬笆上,她的目光越過庭院,注視着菜園,經過澆灌有的葉子正在微風中堅韌有力的向她揮手呢,多可愛啊!
這時榮芝正路過家取東西,看見地上污泥滿地,一進屋便罵:“這些個泥腳印,屋前屋後都是,像什麽樣,邋遢得鬼死。”一進廚竈又大喊着:“這個油鍋子,裏一層層油痂,外一層層灰痂,像什麽樣,馬虎得鬼死!”
雲秀忙丢下碗便去拖地,擦淨地上的泥,又聽見黑鍋,丢下拖把又火急火燎去洗,她的心因着急而滿悶煩躁。忽一聲啼哭,她又趕過去瞧,原來是小女兒本唯醒了,一時扒開衣服喂奶。本唯在她懷裏吃着,奶頭叼出老長,又狠勁咬了一口,“哎……喲……喂”雲秀幾疊聲吶喊,蓋住淩老太和榮芝對她的喋喋不休。
下午孩子們各自玩着,突然聽到鑰匙丁零當啷的響聲,孩子們很快的集合在淩老太房間裏,他們從來不放過鑰匙響的機會,就連剛發過脾氣的毛毛也來了。他們目不轉睛望着靠着牆頭的衣櫃,這是一張紅褐漆花鳥圖方角櫃,衣櫃寬五尺、七尺高,內分上下兩層,中間隔兩個抽屜,紅褐色兩扇門,外描對稱荷花雁圖,正中間挂着釘鼻鈕銅鎖,開鎖邊緣被磨出禿黃木屑。淩老太的衣櫃裏除了頂層的棉絮,一件衣服都沒有,竟是好吃的。
淩老太回身看着那群頑皮的孩子,像防賊似的背着他們。她手上拎着那串鑰匙,在幾十片大小不同的鑰匙裏不停的翻找和嘗試開啓櫃門,孩子們急不可耐地等待她将她那衣櫃“砰”地一聲打開,房間裏迅速散開濃厚的香味。每個人都往前走了幾步,淩老太猛烈的回頭發出像趕畜生似的嗤嗤聲。
起初她僅僅只打開一條縫,自己探頭向裏瞧,一只手在裏面摸搜着,一邊扭過頭回看那般孩子,他們一動不動站着原地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櫃門又輕輕打開了半扇,淩老太将身體緊貼左門,把腦袋全埋進衣櫃裏掏出一瓶辣椒醬。當她正關門時,趙本逵上前沖刺便搶,搶出一把糖果。趁淩老太裝作要打他,其他三個沖上去把門打的全開,看見什麽抄起就跑,左邊的那扇門哐啦一聲砸到牆壁上,右邊那扇門懸着晃蕩。
剩下毛毛,鬼使神差她不是上前去搶,也不是離開而是朝衣櫃門越走越近,一個勁往裏瞧陳列的物品,上層各種瓶灌冰糖、餅幹、豆子、凍米糖、棗子、下層是方便面、皮蛋、花生,糖果被扯開袋散落開來,看起來極其誘人,她一面想像跟姐姐們沖上去搶,一面慌張想逃,正猶豫不決被淩老太抓住頭發,像敲木魚似的往頭頂上狠狠敲了幾下。
毛毛哭着離開了房間朝母親走去,雲秀沖她喊道:“就你老實!你也去搶嘛!”聽到這話,毛毛像是得到安慰似的停止了哭,看姐姐們吃她們的戰利品。在趙家,不為自己去争搶是得不到任何同情,越老實越受欺負,小的也不例外。她蹲在地上用一種遙不可及的眼光看着,使姐姐們的姿态更加高大而無法靠近。她們三個脾氣粗大,動作迅速兇猛,她全吃過苦頭。
家裏六個孩子,本華14歲、本紅13歲、本君10歲、毛毛7歲,孩子們個個都遺傳了榮芝濃密的黑頭發和寬厚的鼻子。本華穿着白色高領毛衣,紅色背帶裙和紅漆皮鞋。她眉如半月,圓潤臉龐如滿月之光,目光有神,笑時兩頰嵌着深深的酒窩,紮着高馬尾,兩绺長發垂胸,氣勢非凡。她從小由淩老太帶大,見的世面也多,跟淩老太去四山五岳朝聖,又與趙書記公幹游列各省,心氣高,見識廣,性格裏也有淩老太的兇悍,家裏無人敢惹。
本紅長鵝蛋臉、玉羽眉、丹鳳眼。她傲慢,行為習慣穿着效仿大姐,從早到晚跟着她屁股後轉。常年留着尖指甲,她毛躁,無事喜撩,只要誰惹煩她,便兩眼一閉撲上去一通瘋抓,就跟發怒的野貓似得發出咆哮聲。
本君标準的鵝蛋臉,唯獨她櫻桃小嘴,單眼皮。性格敏銳沉毅的本君,她深知淩老太那裏沒有她的位置,而母親對她不遑顧及,漸漸她形成完全獨立的個性,不指望任何人關懷,但一旦有人對她的欺壓,她便表現出霸道強勢的一面,沒人動怒她時,她整個面貌是溫婉可人的,櫻桃小嘴是她可人的标志。
看着三姐毛毛渾身又開始疼,就在今天早晨她就挨了一頓狠打。本紅、本君她們兩穿着相同的棕紅色衛衣,胸前是一條鱷魚刺繡,白襯衫圓衣領露出頸邊,底下是褐色燈芯絨褲子和皮鞋。所有衣褲标簽着上海制造,家裏還有許多家具是上海牌,這在埠的村莊裏是罕見的,這些都是從前趙書記作為老幹部派出去公幹帶回來的。
突然一強音,使發愣的毛毛一驚,只聽她們沖她大笑,合唱道:“猴子面、蔑幾腳、絲瓜頸、搖腦殼。”毛毛低頭看自己,她的臉和其他孩子不同,任人一看仿佛她是撿來的野種,一身破洞灰衣褲,邋遢拖在地上。
下午的太陽正對着花園,抵擋了坐在石階上的毛毛視線,她跳下石階身體挨着牆壁慢慢磨過去,牆壁長滿綠色苔藓,軟綿綿的。她站在離她們幾步距離的時停下,一面若無其事的用手指摳着綠苔藓,一面眼蝕蝕望着她們吃。
本君吃得太急把中飯嘔出來鼓滿一嘴巴,她嚼了一嘴渣子,順着喉管又慢慢咽下肚,其他人避之不及,她嘻笑着反嚼得更響。本紅盯着她發愣,不覺手發軟,花生米掉在地上,翻滾到毛毛的腳邊,毛毛迅速拾進嘴巴,還沒嚼即被她一把撬開嘴,伸手掏了去。
吃完果子,三人一齊往大廳走,趙本逵早已在淩老太房裏坐着看電視,三個姐姐一湧而入,毛毛前腳剛一邁,淩老太将門一關,喊道:“你不要進來。”
雲秀剛提桶出門,聽到淩老太這般說,只惡狠狠把毛毛牽到門口,怒色說道:“淩老太房裏你就是不要進去,總是讨這個嫌那個厭,幾個人混到一起只有經打、經罵的份,何苦去尋鬥受狠。”
毛毛總是聽着,哪裏受得住,她還是個孩子,更何況淩老太房裏有電視,有沙發,有蜜香,鑰匙一響魂魄就要倒,電視一放心裏便作癢,打罵嫌,随她去。待雲秀鑽進園裏,她又摸牆側眼哈在淩老太房門口,在細縫裏瞧。
不一會,只見本君、本逵兩人站在電視前,你擰一頻道,她擰一頻道争搶。再望一眼她們扭股繩似的糾纏在一起,攜着腿,挾着手打起來了。突然門一開本華、本紅從房裏先走出來,門敞開着,毛毛立在門檻上瞧,淩老太手架在本君身上已将兩人勸開,一面罵道:
“打不死嫌不死的家夥,跟老弟鬥。”
“我就是打不死嫌不死的人。”本君喊道。
“有本事你也不要進我的房。”
“我就是要進,想進就進。”本君說着走到淩老太門檻處一進一出幾個蹦跳,悻悻走開。
淩老太又氣又恨,忍着氣反抓着毛毛的頭扽了幾下。所有孩子都怕淩老太,唯獨本君不怕她,淩老太欺軟怕硬的,對強勢的本君她總一再收斂情緒,然後把積累幾分的怒火全發洩在毛毛身上。吃夠敲墨魚的疼,毛毛用哭聲呼喊母親,淩老太對她的哭聲反叫好:“哭得好!”因為她深知每一次的打都轉嫁雲秀的身上,雲秀才是嫌惡之首,所以打得好,哭得好。
“這是又哪個打了她,總是往死裏打她,把她不當人算。”雲秀在屋外大喊,接着幾個箭步沖刺到屋內。
“我打的!”淩老太吼道。
“你-更-不-該打她,大-人-有大量,況且她天生老實巴交,礙着你們什麽了。”雲秀對着淩老太瞠目結舌,慌張看了半久,話也結結巴巴。
“她站在我門房,障了我的眼,我就打得!要打死,死遠些哭,不要哭邪我的房門。”淩老太反手将房門一關。
雲秀氣極拉着毛毛的手憤憤往外走,一面罵:“輕骨頭!偏生你這所沒有志沒有血,喊你不要站在她房門口,不聽只有經打的份!”一直将她拉到槽門口面對着菜園,走進園裏時她又大喊道:“你站在我眼面前不要動,看哪個敢打!”
趙本逵一個人在庭院裏玩,毛毛站在槽門口遠遠望着,如果說姐姐們的都是厲害角色,相對她們的苦頭哥哥讓她防不勝防,令她驚懼。他正在玩一只老鼠,把老鼠抓進小籠裏,用根繩子掉起來放進池塘,放下去又提起來,就這麽反複看老鼠瀕死的瞬間,樂此不疲。
趙本逵聽見雲秀大喊“哪個哪打”,頓時又激起一陣瘋笑。他自幼對雲秀不僅沒有半點尊重,反扯皮弄筋捉弄她。他知道要使雲秀立馬出現他的眼前,唯一的要做的就是使毛毛哭。他故躲在槽門口花牆洞背面,與毛毛一牆之隔,嘴裏發出老鼠“嘶嘶”聲音挑逗她,細聲說:“給你吃個花生米。”
毛毛愚蠢張嘴“啊”承接時,不料被他一記重錘,頃刻間舌頭爆破流血。趙本逵看着毛毛向天屏氣發作,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的嘴巴大喊:“一、二、三、哭!”頓時哭聲應然響起……然後他靜待雲秀出現,他大笑不止,這令他感到癫狂。
果真雲秀火急火燎奔過來,一聲不吭站在他們中間,左一努眼,只見毛毛下嘴唇隆腫,一條見肉的裂痕,張嘴一哭,滿口血漿噴出。右一努眼,狠盯着趙本逵那癫笑的嘴臉,當雲秀眼裏閃着憤恨之火一動不動盯住他而又無法懲罰他時,他呲牙咧嘴的笑得滿地打滾。雲秀伫立原地久久的望着他,氣得心癢難忍,心裏的火熱烈燃燒着。
“咩!”毛毛只輕聲一喊,雲秀頓時一個巴掌拂面,打得毛毛暈頭轉向。
雲秀罵道:“還有勢子喊我!看他來就要跑遠些,還站在那不動,世間怎見你這般愚的人!”
雲秀兇狠的臉又轉向趙本逵,罵道:“你究竟是什麽變的,到底是人變的還是鬼變的,時不時打幾下,你這個涎皮狗,遲早要收拾你!馕糠的夯貨!”
“你站遠些!曉得他斷掌手腳,不分輕重的。”一面憐惜轉向毛毛喊,氣沖沖又把毛毛拉得遠遠的,然後回到菜園裏。她正在插立子,給豇豆、絲瓜等蔓生作物做立架,被削得尖尖的細杉篙插進泥土裏,她每摽一根便擡起頭望向毛毛,用雙眼守護她。她直起腰來望着,因為她看見趙本逵正一步步向她靠近,嘴巴裏說着什麽。
趙本逵輕腳向毛毛移去,細聲說:“來告訴你件事。”一邊抛着蠱惑的眉眼,他雙手卷起話筒要對着她耳朵時,菜園裏傳來尖銳的叫喊“走遠些”,雲秀的提醒讓她回憶這是假已與她交頭細語,實際上是湊到她耳膜對她大聲吼叫的把戲。她連退了幾步,看着園裏的母親安心也低下頭幹活。
趙本逵又說:“這次是認真的,騙你是豬狗。”毛毛愚癡把頭挨過去,那巨大的吼聲,仿佛天地都在顫抖。毛毛的身體如風中搖擺的樹葉,搖了一陣,癱在地上,不辨方向,恍惚她看見母親沖過來,用厭恨的眼神看着她,罵道:“你這個愚眼空心人,喊不信,話不張,這麽喊不要理他,偏要去讨打,可憐可恨!”然後像拎狗似的把她提起來。
回轉身卻見趙本逵在她面前劄手舞腳,他一而再再而三挑釁雲秀的底線,雲秀氣得嗓子幹辣無音,單用鼻子吐氣,如一只怒牛,手中的棍子不知覺豎起。趙本逵以為雲秀拿棍要打,立即拖着陰陽怪氣的音調喊淩老太“婆……”,淩老太那閃着狼狐的眼珠從窗口射出來,叫道:“你站着別動,她不敢動你。”雲秀向窗眼望去,暗中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趙本逵聽了淩老太的話,接着又若無其事的繼續挑釁。雲秀拿棍使勁在水泥地上一摽,罵道:“豬猡,生着獸相的豬猡。”牽着毛毛,氣沖沖正要往園走。只見趙本逵又沖上來要扯毛毛,雲秀攔擋不住,反被他旋一槌打在肚上,雲秀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裏發顫:“那一身銅鐵的勁啊,真是皮裏生的皮裏熱,皮裏不生冷似鐵。”心裏在滴血……仍站起身繼續幹活。
傍晚,淩老太因交待本華去周家送東西,其他孩子也都跟着去了,又在周家院子裏和衆孩子玩抓石子、打盒子、跳格子。本華見天要黑,大喊:“回家去,爸爸要回來了。”四人應着跟着往回家走。
本華一聲令:“一、二、三,誰跑最後就關門。”五個人齊跑。毛毛一面跑,一面回頭看天色猶如幽藍的幕布沉下來,身後的荊棘處漆黑一片,連路邊開着的白花似怒張的白眼珠子,咧嘴叫,她越跑,身後似有一束呼嘯的黑影在追着她,專吃最後的那個人。
她一擡頭,姐姐們已經跑進家裏。她恐懼嘶喊着,竭盡全力跑向那扇即将合攏的大門,“後面有鬼。”趙本逵朝她叫了一聲,她猛一轉頭,那鬼張開巨大黑翅膀飛來,黑鬼來了。“啪”一聲門關了,她不敢哭,只全身力氣使勁推門,恐懼感占據整個心門,身體顫栗不止,她扒着門上無聲掙紮,最後蜷曲門口一動不動,猶如鬼打了。
黑沉的夜空,無數只蝙蝠飛着,鬼影兒也飄來飄去。屋內的孩子們一個個如鬼嚎叫,趙書記見狀推開孩子将門打開,罵道:“發孽不知輕重,把她關在門外作什麽,趙老屋就有孩子關門外吓死的。”
門“啪”一聲開了,毛毛連滾帶爬,爬到大門角落,頭低入地身體抱作一團,半天吱不出一聲。她聽見姐姐哥哥在笑,那大笑使她好些,趕走了她身上那不幹不淨的鬼,加上母親在她門庭間焚香一掃,菩薩一念,讓她回到人間,魂魄也漸漸回來,緊接着攝人心破的哀號哭聲,一聲接着一聲,哭得樟木屋頂嗡嗡似的號叫。
“好好的成天家號喪,你爸爸就在回的路上,他是笑面虎,‘孫猴子的臉——說變就變’你沾惹不得,他聽不得哭鬧聲,莫又引起他的火線,擾得家裏不得安寧。”淩老太罵道。
“還哭,哭屎巴!要是連累我挨了諷打,我就收拾你。”本華聽着惱火,其他孩子也跟着你一句他一句的警她。
“你還哭不是,再哭剁你幾下,你這癡子,還不牽起走,在這障眼目。”淩老太又罵道。
雲秀牽起毛毛輕聲念道:“滿女回來了,滿女回來了,快些停下,你爸爸回來了都要經打。”一會兒,只聽一聲響亮的噴嚏聲從坡底下傳來,孩子們的身體跟着也抽動了一下,毛毛哭聲驟然停止,雲秀牽着她穿堂而去,大宅裏頓時陰靜下來。
孩子們聽父親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緊接是一個響亮的噴嚏,接連三四下。榮芝走進屋裏,孩子們肅立一旁盯着父親臉看,只見他滿面含笑,眉梢裏盡是喜色,孩子們才把懸着的心放下來,漸漸的才敢在他面前撒拳掌,一步步試出了父親今天有好脾氣。
孩子們互相打了個呼哨暗語,本華、本紅抱住父親的手,嚷道:“爸爸,讨些零花錢。”本君、本逵前後頭頂住父親,也嚷道:“爸爸,我也要零花錢。”一直頂到他坐到高凳上。淩老太出來嘻嘻作笑,喊道:“纏着你爸爸做什?要摸摸他的口袋鼓不鼓。”
大的不敢,最小的本唯早已坐到他的懷裏,将錢夾掏出來。榮芝“嗤”一聲,奪了錢夾,臉色略微肅了一些,孩子們不敢動了,緊盯着他的錢夾漸漸打開,一人分了兩角錢,拿了錢的孩子們又是掌聲,又是蹦跳,直縱齊樟木屋頂。淩老太趁興取了果子,知道榮芝最喜煎炒果子,一家人其樂融融。
晚上,毛毛的夢裏就能看清楚黑鬼的面目和飛奔着黑翅膀,每次她踢腿醒來,哭喊鬧一頓,又是捉鬼、喝符水、算命、雲秀在她耳邊說:“有三個菩薩跟着你,你不要怕。”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