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指第 1 章 (1)

這個男嬰抱來埠村的那天,那是一九八四年,趙書記和趙家族上上下下的目光追随一輛銀白色小轎車駛向遠處,這是一輛征天客車,是整個埠村乃至整個市區第一輛小轎車。開車的是他的兒子趙榮芝,同行的有他的妻子淩老太和村上兩位代表。

趙書記名趙家沅,有六個兄弟,家族中排行第二,家字排行:家湛、家沅、家濕、家涭、家濱、家洝。兄弟們都男丁興旺,唯獨趙書記獨子,膝下無孫,可他深明大義,如今現代社會生男生女都一樣,可趙家當家的是他的妻子淩映雲,現任埠村的婦女主任。

淩老太一生強勢,唯不肯落後于人,被人恥笑。自趙榮芝生下第一個女兒她便開始擔憂,直到如今第三個女兒,她便按耐不住到處搜謀信息,終尋得麻山嶺土坡村一戶羅姓人家,孩子已半歲,雙方已說定時辰,今日去接回。

銀白色小轎車飛駛而下,發出響亮一笛。這聲鳴笛使得趙榮芝老婆陳雲秀心裏一驚,她心裏很清楚當車駛離時,這一世的更苦日子要來了。她站在趙姥爺和趙姥姥官帽椅後面,緊靠着大門,當汽笛聲一響她又往後退了幾步鑽進大門角落裏,她盡量躲開其他的人眼睛。

八十歲裹着小腳的趙姥姥回轉頭看了看陳雲秀,和她的名字一樣,一個娟好靜秀的女人。只見她着一身江青服,時興的短燙發,薄留海,一雙羞澀可憐的三角眼,适中身材。

趙姥姥待她輕憐疼惜,輕腳走到她身邊,口将言而嗫嚅,僅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摸了摸她的肩骨頭。雲秀感受到心底裏最柔軟的琴弦,一下子被拉響了,眼淚如同彈珠落下來,滾燙的落在手心。

她越發低下頭拼命的看着雙手,仔細瞧小指頭是畸形的,小指彎曲向內側生長,指尖鈎曲活像鹦鹉嘴。眼淚蒙蔽了她的雙眼,眼前變得模糊不清,不由想起早些年算命先生說:“這副彎指頭就是苦命相。”眼下日子越來越難熬,她越發明白生不出兒子的事實就是命中注定,一切都得以應驗了。她越想着越拼命的掰着小指頭,仿佛要把它掰直。

趙姥姥忙握住她的雙手細聲說道:“不要總盯着手看,越看越不吉利。”幽咽使淚水充滿了整個喉嚨,在哭出聲音之前她埋頭走出了大宅,剛轉出圍牆背,忽身後傳來她大女兒趙本華呵斥一聲:“咩!”這是埠村舊時喊母親的稱呼,現在都按新時管叫“媽媽”。

本華生在七十年代故按舊時稱呼,以後出生的孩子都随着她稱呼,這稱呼一旦叫成了,再改就跟換娘一樣別扭。本華見母親拾頭走不理她,又尖聲喊:“你往哪裏去?又是去大姨娘家,情肯不要去,莫讨打。”她連孩子的話都不敢駁,悶頭走出大宅。

大宅是全村最大的一棟紅磚瓦房,獨戶獨院,坐南朝北,坐落在比鄰屋高出七八米的坡上,屋頂是三角形狀,兩邊矮層。院子東邊葡萄樹、柿子樹中間圍着的一口深井,院子西邊是池塘、竹林、轉屋角即是山嶺,山嶺的樹林高出房屋十幾米,有的低樹垂在瓦片裏。

庭院四周砌有圍牆,槽門呈八字形內嵌花牆洞,宅門、槽門、下坡道是一條筆直的路,道路左側長滿了美人蕉,枝葉碩大,眼下正開着紅豔豔花朵,右側圍着一畝地的菜園。她下坡走,隔着一條寬厚的泥土路便看到一片稻田。

埠整個村莊,在一片以稻田為中心偌大的橢圓形裏,四周是低山,房子緊挨着建在林緣處,人們隔田相望。從遠處看,整個大宅嵌在濃綠裏,隐約閃着金黃色的光,幾乎每個經過大宅的人都紛紛投入羨煞的眼神,可陳雲秀根本不願多看一眼,沒有人明白她生活在這個家裏的苦楚。

她往東邊走,從大宅到大姨娘家的百米距離,她越走越慢回想着生活在這裏的所有時光:結婚七年先後生下三個女兒,孩子多,負擔重,淩老太總逼着續香火,而丈夫趙榮芝總唯唯否否,心裏卻奉承“年輕吃父母,年老靠兒女”的真理。雖是受過教育,開着車,派頭有模有樣,終究是個虛囊草包。

當她看見大姨娘正立在門前田裏插苗時,悲傷的情緒即刻止住了,她立即脫鞋下田。大姨娘與陳雲秀是同胞姊妹,叫陳雲陶,較她先嫁來埠村,一個長得同她面目相像的中年女人,身材粗犷,頭戴草帽,比起她的粗犷雲秀顯得溫暾陰柔。大姨娘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插了兩分田了。

她轉身拍腿大叫:“啊呀,秀妹啊,你不聲不響來幫我插禾。”大姨娘聲音豪放,如一道燥雷,可雲秀卻沒動,仍悶聲插秧。大姨娘見她臉色陰沉,想是心裏有氣,輕腳走向她問道:

“我聽到爆竹響,他們果真去接了。”

“去了,估摸這會接到了。”雲秀這才直起腰眼睛茫然凝視着半空。

“你說你也是,淩老太問你要不要領養這個孩子,你為什麽同意?”

“我根本沒吱聲,在這個屋場淩老太一手遮天,我膽敢講一句,只有經罵經打的份,事已至此,我何求苦受,随他娘倆一根筋。”

“這第三個孩子都還這麽小,淩老太是認定你生不出孫兒來。你就應該自己生,領養的孩子究竟是隔心隔肚皮的,你能放心,聽說那邊還是雙胞胎?”

“可不是,那邊生的全是男娃,還能怎樣?怪也只能怪自己這個命。”雲秀說完兩只陰凄凄的眼睛望向遠方。

這邊淩老太與榮芝到麻山嶺土坡村時,羅家人正立在屋梁歪倒的土屋門口,房頂露出偌大缺口,将屋內照得透白,空無一物。淩老太手捧布匹和紅包笑盈盈走過去,眼睛裏閃爍着烏亮光芒,一會瞅瞅躺在搖籃裏那個,一會瞅瞅羅嬸子懷裏這個,兩個孩子都睡着了,淩老太一直張開嘴巴笑,哈喇子都掉出來了。

羅嬸子緊抱着孩子,身上在發抖,臉色卻平和,貼着孩子的臉蛋輕聲說道:“你跟婆婆走!從此以後,你就是‘糠籮裏跳到米籮裏’好好享福去!”

淩老太手持紅色大鬥風衣蓋在孩子身上,順着羅嬸子的手接過孩子,她一激動眼睛濕潤了,寬慰道:“你們盡管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他。”

臨走時,趙榮芝緊握羅大哥的手說道:“咱們以後就是明兄弟,将來就像兄弟間來往,孩子固然還是你們的孩子。”

淩老太和榮芝坐回車裏,車子翻了土嶺,越過土坡,回到一脈平川的埠村,在一片橢圓形的稻田裏穿梭。

車子很快就到家了,一聲長鞭炮迎着車緩緩上坡來。哔哩哔哩一陣響,車子在庭院落定。第一個下車的是抱着孩子的淩老太。

她着一身筆挺的人民裝,齊耳短發、整齊的劉海、睜圓眼、朝天鼻、人中深長,誰也想不到她短發裏藏着一對大耳朵,她的耳朵上齊眼,下齊額骨,肥大耳垂,倘若不撈開她的頭發是看不見的。矮小身材使她下車困難,衆人上前接孩子時,她也不放手,靠衆人攙扶下了車。

衆人紛紛掀開大鬥風衣,看完孩子便退下去,客套說着好。她抱着孩子坐在門口,雙眼凝視着孩子,好似剛從她肚子裏取出來似的着迷。

趙榮芝把車子開到葡萄樹底下便下車來,這些年他是開私家車出租為生。剛一下車就打了響亮的噴嚏他有慢性鼻炎,鼻孔粗大,鼻梁高聳,濃眉如帚,頭發烏黑發亮,中等身材,着一身筆直的襯衣西褲。

他下車時神态是得意的,臉上容光煥發,幾乎整個家族的兄弟都來了,他在衆兄弟面前總是挂着微笑,尤其當他們帶着羨煞的眼神投向車子時,沖他殷切喊“趙經理”時,他喜不自禁。

衆兄弟喊他“趙經理”時一半是眼紅一半是諷刺,他們知道榮芝是怎樣從開拖拉機、中四輪、直到今天的征天客車,心裏暗諷:“沒有淩老太你趙榮芝算個啥,年輕吃父母!”也怪不得他們想,淩老太自己也說“一根藤上就你這一粒芝麻,不重你,重誰?”

衆兄弟諷刺他,他都知道。但榮芝不在乎,他一生求的是人的尊重,無論虛實全然得意當下,他可是埠村唯一擁有獨戶獨院的大宅子,第一輛小轎車,第一臺電視機,見過世面氣派的人,這是他一生的榮耀。

擁有這些使他心高氣傲,他得意的用手掃了下頭發,一面前宅後院的呼喊雲秀,當衆人齊指向村東時,他那寬厚的嘴立即聾拉下來,咬緊牙關,眼中閃動着可怕的光芒,挽起胳膊出門了。

榮芝越走越氣,到底如淩老太所說這個女人的确有幾分愚癡,如今看來既愚癡又瘋癫,蠻幹不得巧,心實不得決。

雲秀還在田裏插禾苗,在溫潤的泥水裏,她覺得這比她躺在男人身邊要溫暖得多,仿佛她忘記了所有事,忘記了趙家、甚至忘記了自己,但她越忘記,心裏就像裝了塊大石頭越沉,随時要跌落田裏。

當榮芝站在田岸上的時候,她根本沒發覺,直到聽見他的罵聲:“你是病得不輕,家裏現在是什麽情況,這麽大的事究竟跟你無關似的。”

雲秀的臉從田裏轉向地面,瞪了他一眼,這已經是她對丈夫做出的最大反抗。榮芝那青筋爆裂、呲牙咧嘴的臉簡直比狗還惡,可心中戰栗一點兒也沒表現在她臉上,依舊機械似的繼續插禾苗,并且越來越迅速。

榮芝恨不得跳進田裏抽她,可他怕弄髒了自己衣裳和皮鞋,他撿起一堆石子砸過去,濺了她一臉的泥麻子,雲秀直起腰冷冷的瞪着他,默默的起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她剛走到槽門口看見淩老太抱着孩子,腳步立即停住了。一看見淩老太她內心開始煎熬,說不清的熱火,連她親生的兩個女兒本華、本紅一邊一個站在淩老太身後,臉上的泥麻子幹透了貼在臉上又痛又癢,連着她的心也揪人的痛。

她實在不想邁進去,但望着身後那個禽獸不如的家夥,她意氣漸漸勇猛,腳步愈跨愈大,腳步聲也愈走愈響,氣沖沖進門了。

說那孩子也奇怪,剛抱進門他就醒了,不哭不鬧,睜着大圓眼睛不斷望着四門一棟的高門大屋。清油樟木屋頂,兩面石灰白與綠色石英晶體相間的牆壁,正面牆一分為二,一半是樟木板,一半是石牆,左右兩道小門,左邊是人形窄的穿堂入後院,右邊是三階梯而後上閣樓。上堂的金黃斑紋八仙桌,日頭金光一照,整個屋裏金輝光澤。

衆人不斷在他身邊轉,他根本沒瞧一眼,當雲秀粗重的腳步踏進去時,他哇了一聲就哭了。淩老太一見了她,滿身滿泥,撩衣斂袖,死氣沉沉,莫名的邪火襲來,在衆人面前只好忍了下去。

衆人紛紛笑道:“秀妹,指定是想你抱啊。”雲秀停了片刻,把臉轉向孩子,接着蠻力張開滿是泥土的雙手去抱。淩老太臉色立馬變了,迅速踱步躲開。雲秀意氣走時,望着淩老太身後的那對孩子,她親生的孩子一見了她白眼猛地翻起,雲秀走到哪裏,白眼追在哪裏。

“一對白眼狼,竟站在淩老太的背後。”雲秀穿堂後罵道。她先去花園裏桂樹下提桶,而後去獨棟一廳的廚房填滿熱水,把水桶提到後院板梯間浴室裏。

至傍晚,衆人都已散去,雲秀還久伫在浴室裏,常年如同暗室的浴室,她反而得到片刻的安寧,沒有別的地方比這更安靜的了。她腦子裏不斷浮現那個睜着大圓眼睛沖他哭的孩子,現在還一直在哭。

她有些惱火,臉上的泥麻子揭下來扯肉般的痛,她漫不經心的洗着,心裏邊打鼓,明知是已注定的事,避無可避。最後她無奈地往裸身上倒下半桶水,一陣蒸騰的水汽包圍着,她咳了幾聲,把胸中的塊壘一并咳了出去。

雲秀走出浴室,不知道從哪裏生出的主意,她直接躺在床上,即使她害怕得難受。她一面希望沒人發覺她的存在,一面又希望那禽獸不如的東西盡快殺過來,因為這種令人窒息的等待更令人煎熬。

她一面想着,屋裏傳來一陣陣撞裂聲和淩老太破口大罵聲,随即是邁着大步粗重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她腦子裏有無數蜂不斷盤旋,嗡嗡得要裂開似的,當榮芝站在門口時,雲秀依舊沒動彈連眼睛都沒睜。

半響榮芝大吼道:“你是作什麽名堂,不帶你就出去,出了這個門就無關你的事了。”雲秀震住了,直接豎起身子,眼睛裏帶着冷酷之色,大步流星走出房。

雲秀走進淩老太房裏,淩老太仍是不落手看着孩子,房裏擺着澡盆,注滿了水,她正要抱着孩子解衣洗澡,臉色黑沉。當雲秀從她手裏抱過孩子時,那緊皺的眉頭才慢慢舒張開,她在一旁當看客,眼睛緊緊盯着孩子。

雲秀雙手麻利靈巧,輕脫衣裳,三兩下一個肉疙瘩孩身露了出來,當她将孩子的左手舉起來時,臂膀上顯出諾大黑紫腫塊,反吓不輕,臉色頓起疑,顫巍巍喊:“哎呀!不得了!”又翻身細查整個身體,但見:

頭顱腦頂天庭凸,眉目口鼻面頰方;

頤角牙關目珠兇,胸前乳膀肋反張;

肩胛肘腕斷掌紋,腿豚腳臂皮膚深。

雲秀細瞧着孩子的臉,長相顯老成,怎麽看都像一個男人面目。淩老太也俯下身子,強搬着孩子的手臂細瞧,下手摸了摸孩子就哭起來,不動時便停住了口,忍不住心裏發顫,

自在肚裏躊躇:“羅嬸子倒沒說孩子皮囊有殘疾。”未免心灰意冷,又不好聲張,忍着氣輕聲念:“既已來,也沒退之理。”她怒眼朝雲秀射出幾萬道惡光,恨恨地喊道:“還不洗冷着了!”

雲秀聽出淩老太惱怒之氣,心裏也是氣恨,自己小聲嘀咕:“好哇,到處尋,竟找個疲癃殘疾,天都要反你!”

孩子在水裏洗個遍,還沒等穿衣服又開始哇哇大哭,聲音大似擂鼓。雲秀措手不疊的穿上衣服後抱在身上一陣扶搖,腳上又踏又跳,嘴裏又哄又唱,孩子仍是掙勁嚎哭。

雲秀低頭時不覺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分明是大人的神色,圓睜眼時讨債似要吃人般冷峻,閉眼時他像個小老頭,突出的腦殼門,皺紋頭,眉頭緊鎖,一副惡相。淩老太也跟着背後轉,見孩子哭,更是露出一對鋒目,能盯人早已身上被盯了數百下。

雲秀知道他是餓,當着別的男人露出乳頭已是羞,再給他吃更是惡人心。心裏難以把持,哭聲步步緊逼,也使得她無法,不得已扯下奶子任由他吃。

黏膩口一觸,她便身上發緊,連打幾個寒噤,只聽孩子閉着眼吃奶發出‘吧唧吧唧’聲,又嗦又吸猶如豬仔刁食。再疑想他臂膀上黑紫腫塊,令她無法忍受的是小老頭對她撒嬌的別捏以及像男人一樣的吸允她的乳頭是何等的不情願,心底難忍,只閉着氣心上顫搖伴蠻着喂完,真是隔心隔肚皮寒血寒骨頭啊!

趙書記和兒子趙榮芝正在房裏商議宴客事宜,忽有叩門之聲,本華本紅争着去,一個抽門闩,一個打開門,孩子們争喊道:“四爺!”随後規規矩矩迎他進門。四爺面目威嚴,額闊頂平,頭上凸起幾個包,兩耳碩大,能文能武,又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是個全才。他那不緊不慢的步伐,透着他的威嚴和氣勢。

榮芝聽見,忙起身迎進房間,四爺進房朗聲喊:“二哥。”趙書記回頭答應。兩人坐在長凳上,垂着光溜溜的頭,嘟嘟囔囔一個嘴裏念,一個紙上寫,兩顆光溜溜的頭在亮光下閃着金光。

半響,兩人已将孩子的名字拟定,榮芝熱烈呼喊淩老太道:“咩,快來。”趙書記用毛筆将名字寫在族譜上,寫的是極其秀雅流利的小楷,一面也尖聲呼喊:“淩映雲,老四把名字定了。”只見淩老太作碎步跑,笑崁崁來了,她傾着身子去瞧,在字丘裏如睜眼瞎子,趙書記指在哪裏,她才定睛住,跟着趙書記一指一念:

“趙榮芝兒一九八三年癸亥八月初四辰時生,趙本逵,已未火,癸亥,甲辰,戊辰。”

四爺面對淩老太,點頭道:“‘本’子輩一個“逵”字,意為他日後四通八達,你看看他額寬面闊,不一般啊!酒席日子也定了,就是三日後三月初五日。”

淩老太撫掌大笑,欲走時又轉身說道:“老四,正恰你在這,請你化一碗符水,趙本逵他頭一天來這裏,難免人地生疏,你化符水保他一夜到天光。”

“好,你去起碗水來。”四爺說完,淩老太便取來遞給他。只見四爺手持一碗水,手指沾水在孩子面前上下左右一點,嘴裏喃喃呢呢念幾句詈子,一踏腳,抿滿一口,噴灑他全身。

雲秀在一旁含笑說道:“四叔,你真個是,捉得鬼,化得符,捏得青筋,塗得膿包,上知天,下知地,當得半個仙道,看你頭頂幾個包就不是常人,因太聰明——多頂出幾個小腦,還講聰明于常人不是。”

四爺聽了登時不言語,嘴裏應着,悶嘴笑了一聲。淩老太一聽,細聲念道:“這個颠婆子不會講話竟說癡呆話。”朝她吼一嗓子:“你站遠些去。”接着故拿起掃帚掃地,偏在雲秀腳下掃,掃着掃着在她腳上一氣扳,将她趕了出去。

次日,淩老太口袋裏裝着一帖寄名符,這是她交代趙書記寫的,她要先去埠鎮傩神廟,把趙本逵寄給菩薩做兒子。自從淩老太知道他手臂上那諾大黑紫腫塊,她就明白這個孩子和別個孩子不同,将來難于養,所以她要借助神靈庇佑。

古往今來,埠鎮民間傩藝術盛行,傩廟衆多,傩神‘又稱将軍,即唐、葛周三元大将軍,古有五裏一将軍,十裏一傩神的說法’埠鎮的傩影響很廣,橫掃邪魔,為民除害,埠鎮盛産煤礦,有的煤礦年年都要請傩雲掃蕩井的邪氣。

傩神廟坐落埠鎮中心,此時傩神廟也充當村委會辦公室,趙書記和淩老太也常駐在傩神廟工作。趙書記是埠村村委書記兼財會能寫能算,到了傩神姥爺生日之際,幾乎各家各戶都要請趙書記寫疏文,求子、求讀、求生、求病愈,趙書記按各家祈求疏文上寫求子得子、求讀得名、求謀遂意、安身立命……求神拜佛這事趙書記一向抱有客觀态度,既不反觀也不是推崇,信則有,不信則無。淩老太任埠村婦女主任,卻崇仰信奉非常,榮芝次之。

淩老太把寄名符貼在傩神底座牆壁上,雙手交疊跪在傩神面前默念道:“神光普照——與日月合其德、與四時合其序、南極增福壽、北鬥注長根,易養成人、根其穩固。”嘟嘟囔囔誦了幾遍。拜完傩神,她便去鎮上采購宴席物資。

頭兩日,總是看見淩老太擔着籮出去,左一籮右一籮坐着孩子,回來時滿滿當當兩籮肉。宴席請了掌廚師傅,在花園裏臨時搭了棚,建了黃泥竈。淩老太将閣樓上七張桌凳,幾籮筐碗碟擡了下來,吩咐雲秀好生洗淨。淩老太一人掌管采購、采管、內外雜、執賓、執收、總是客一來,無論她在哪裏總是起身去迎,無論誰進門看見這些籌備食材,物料穩妥,合族上下、左右鄰裏無不稱嘆,淩老太總是聽了喜不自禁,越發的幹勁。

當淩老太再次回廚房見到雲秀時,她的臉立即耷拉下來,喊道:“你是‘三角木—碰一下動一下’就是石頭也學靈活了。手腳帶快些,不知眼眨眉毛跳,都到什麽時候了,明天就是正席酒。”

雲秀既不作聲,也不應答,只是如癡如蠢,裝聾作啞,直眉楞眼杵在原地或是拿着眼睛瞪着某處,這是淩老太最恨的。

淩老太斷定她是陰戾脾氣,嘴裏不說,心理焉壞,如果說沒生兒子是第一宗罪,那不聲不氣陰戾脾氣就是第二宗罪,淩老太對她越來越不滿意,所以當淩老太一次次看見她默不作聲低頭時,淩老太那狂妄的,理所應當的氣焰推掌于她,讓她默默經受着吧。

雲秀既不作聲,也不應答,是因為害怕。淩老太站在她身旁時像一扇巨大的黑影罩住她,恐懼感和拘束感鉗住她的心髒,在胸口凝住,而後像繩索勒住她的喉頸,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既不作聲,也不應答,是她本能的、陰沉的争抗。她有滿肚屈辱怨氣,淩老太當家做主,在這個家裏一手遮天,榮芝更是一味懞直,連她兩個大女兒也跟她,越是在這個家有恃豪強,不把她當人眼。然而雖然她老實軟弱,內心卻有傲血的骨氣,她既聽着做着,休想讓她張口說什麽,有時候淩老太懲罰她,讓她做牛做馬,她寧願身體承受千斤的重量,也不願服軟于淩老太叫她一聲娘。自嫁來趙家,淩老太像個惡魔待她刻薄,但她時刻謹記她的身份,她是淩老太的小媳婦,任淩老太說什麽,她從不正面争口。百忍家風思祖德,時刻保持對她尊敬和忍耐是她既老實又善良的本分。

雲秀發了一回呆,俯仰之間,她往院外瞥見一眼,瞄準門外美人蕉旁,眼神停在一個身穿青布衣,肩上擔着竹籮筐,腳步卻輕盈的老太太身上,那激動的情緒流竄整個身體,心裏疾呼:‘娘來了!’有那麽一會,她的靈魂飛到了母親身邊,吶喊:“娘,我能不能跟你走,做回你的姑娘。”

淩老太耳尖,聽見那籮筐裏雞翅沖竄的聲音,立即沖出門外迎上去,親熱大喊:“親家,今您來了。”聲音裏全是慈和,眼睛卻望向籮筐裏琳琅滿目的東西。

陳母回道:“我提早一天來看看有什麽幫忙,雲秀呢?”淩老太向後院努嘴,一手接住了扁擔,随即遞給了一碗熱茶。陳母穿堂走進後院,她的眼神似一道光,溫和的照在雲秀身上,“咩”雲秀喊了一聲,顯現出的是剛強之氣,一點兒沒有方才的低壓沉郁。

淩老太回到房裏把陳家禮品在趙書記面前清點出來,趙書記随即拿着禮薄寫着:喜酒一瓶,德禽兩只,麟鈴兩顆,賀儀一封,錦襁兩副,繡鞋五雙。淩老太收拾了禮單,複進廚房,見了雲秀,又把剛才她娘家送的大禮通通忘記,趁陳母在,一心要把雲秀的罪證一股腦說出來。

淩老太笑道:“趙榮芝與陳雲秀兩人還是蚩蚩蠢蠢,家裏一應大小事全要我去張羅,總是這樣下去,輪到他們當家時,不曉得什麽場面,腦殼不靈活。”淩老太又指着院裏說:“你看看她洗的衣裳,吊番薯片似的挂在絲上,我的衣是從來不敢給她洗,莫洗壞衣裳。再看看她的房間猶如打爛扇牌樣,抻不開腳,世上就沒有見過這麽邋遢的人,村上都尋不出第二個,不曉得從前在娘屋是不是同樣。她又有一身汗騷狐臭味,總是腋下裏剅一下,鼻子裏吸一下,鼻涕一擤,身上一摸,啧啧……”淩老太口講指畫,一面說一面做樣子給陳母看,笑道:“你是她娘,總該不會也是這般。”一時大笑起來。

陳母是老實巴交人,只是默默無言,心裏知道:淩老太那尖酸刻薄的嘴越說,越顯出女兒雲秀在這個家的難處,她知道淩老太秉性強霸,在老實人面前越顯得惡意。

雲秀一聽淩老太這般, 讓她蒙羞低入塵埃,心裏作悲:“在趙家凡事,我總是在爹娘面前藏怒宿怨,從來不講。從前你打也好,罵也好,嫌也好,總是摸一摸就算了,你是長輩,我總不會撐翅跟你鬥。如今我娘來還要跟着我受你的狠,貶娘貶女罵,沒有天理!”憤怒的氣在喉嚨裏暴跳,忽然聽見小女兒的哭聲,就在這時,她沖着地面‘哼哈’一聲,站起身快腳踏步走去,回到房裏,孩子便止了哭。

這是雲秀的第三個女兒趙本君,才一歲半便顯出了剛勁敏銳的性格,任誰也治不服的野性。近日因染了風寒,雲秀要先給孩子喂湯藥,這孩子閉緊牙關,怎麽也送不進去,藥汁從嘴裏冒出,流進衣領,她回手一巴掌,打得孩子扶在地上,右手持勺狠勁挖進她喉嚨,“窪”了一聲她全嘔了出來。雲秀忍着氣,嘴裏不說一句話,下蠻力對孩子捏鼻子、挖嘴巴、灌喉嚨,對榮芝、對淩老太對這個家的怨恨全撒在孩子身上。本君不哭,眼睛盯着母親看,身上又尿了一灘,雲秀越發怒氣對她又狠掐狠捏,只見她仍不哭,連喊也不喊一聲,小手使勁抓着自己大腿掐着,忽一聲尖銳啼哭吓得她一哆嗦。

“趙本逵醒了。”淩老太忙丢開手跑進房,陳母也跟了來,只見前門房裏,有一張紅木搖籃,這是一張四圍紅漆鑲邊的搖床,框架上雕刻着花鳥圖,搖床是雲秀生第一個孩子時陳母送來的。正如雲秀嘴裏長念:“此搖籃如娘胎,此乃一睡,必到天光。”

趙本逵早已豎起身子,扶着搖床大哭。淩老太拿起紅棉鬥篷抱起孩子,對陳母念道:“你看看她懵懂樣,還不來喂奶。”陳母伸手要抱,淩老太一揮将她撇到一邊。

雲秀聽見哭聲,不動身,反賭氣說:“随他哭去,哭翻天哭翻地我都不去。”淩老太朝裏屋大喊:“喂奶啊!”這聲音明顯是在罵。經不住一哭一喊,雲秀下樓了。

喂奶的時候,雲秀盡量避開那像小老頭的臉,以及像男人吸允她乳頭的嘴巴,但在母親面前卻是別扭,始終不是自己的孩子啊。陳母看着那孩子猶如豬崽叼食,使全身力氣吃,還沒等“留點給君妹”的話說出,那雙乳猶如布袋幹癟垂下來。

待沒人時,陳母哀聲道:“你用身體喂養他,将來他未必奉養你。他會知道是誰把他帶來,終究還是要回到原本的地方,這是一場不利你的戰,勢必會付出一生,卻得來一場空。”接着指着雲秀的肚子又說:“他不是你的路,你的路在自己肚子裏。皮裏生的皮裏熱,皮裏不生冷似鐵!”說着嘆着氣去廚房撈米湯喂君妹。

這一整天陳母就坐在大廳裏照看趙本逵,她一會是喜悅,一會是愁苦,她喜悅是對生命本有的慈愛,可當她看見自己的女兒像狗一樣勞作,小心翼翼揩拭淩老太唾液時,對這個生命反生了憎恨,是罪惡之首。在陳母面前,淩老太變本加厲的苛言雲秀,沒有生男娃的事實是淩老太毫無違心的緣由啊。陳母在這裏待上一天,心裏竟比得上一世的煎熬,她難以想象女兒在這個家裏的苦楚。

待晚上夜深人定後,雲秀才進房來睡,陳母将她的被子掖了掖,說道:“秀妹啊……你家婆對你這麽厲害,你從不說,難怪你房裏抻不開腳,線上絲絲柳柳,妹啊心裏苦啊,生活苦得且過,心裏苦苦死人,這是一個地獄啊!好好的老實心善女兒,在這個家裏磨得心上殘疾,在這個家不算家,是一層一層大枷。”說着傷心落淚,又哭道:“女啊!當年不該讓你嫁過來。”

“莫怪,就按當年三四個人給我說媒,偏偏都是同一個人。可見…沒有亂來!”雲秀哽咽了,又接着說:“今生注定要在這個屋場!”

夜已深,隐隐約約聽見兩娘女嗚嗚咽咽聲。

次日早晨,霜濃露重,菜園栅欄布滿了白色霜晶。七點多鐘,霧霜散去,天空放着晴光。按家族群尊敬宗習俗,無論大小事,先請長輩趙姥爺和趙姥姥吃早飯,趙姥爺有六個兒子,吃輪贍,這個月輪在趙大爺家。整個埠村并不大,幾百口人,竟一半是趙家族,占了大半個公社。

趙大爺家位置是趙家族起始的地方,埠村偌大橢圓形邊緣中心,一個白面金字的老屋,上面用金字寫着“忠——公用”坐南朝北,以白面金字的老屋為中央,左邊是五爺、六爺的家,右邊及屋後依次是大爺、三爺後生砌的群屋,一屋高出一屋,五個錯綜層疊直到山頂。老屋的正對面是四爺家,坐北朝南,隔着橢圓形稻田建在坡岸上。

獨趙書記在村東邊,他是怎樣在一沒錢、二沒地情況下把房子建在離老宅百米獨戶獨林的高處,這些功勞都歸于淩老太。一日,淩老太指着埠村一塊地皮說道“這塊地能否能到,是上好屋場。”“你是做夢!”被趙書記一口駁回。

至此,淩老太不聽不信,養豬養塘,換林換土得來屋場,在當時有魚有肉是好活,幫忙做工的只管飯,人們争相來幫忙造房子。自此趙書記服軟她,讓她當家做主。這事淩老太有優越感,榮芝也有優越感。

榮芝正邁着矯健步伐,春風得意的面龐對着橢圓形稻田,朝北面喊“四叔”連喊了三聲,然後轉身朝白面金字的趙老屋走去,兩老已經在門口坐了一會兒,一旁陪坐着有大爺、三爺、五爺,六爺他們的眼睛集體望着田壟裏郁郁蔥蔥的風光,面上洋着相同的笑臉。見榮芝來,衆爺便攙起二老,榮芝一一問好。

五爺攙住趙姥爺走在前面,只見趙姥爺頭戴氈帽,身穿青色袍,夾裏長襖羅漢結,外套長裳袍子齊,外罩黑粘毛馬褂,登着毛靴。面闊口方,下唇肥厚,眼泡皮腫大,腳外八字,柱着一只金黃色的拐杖,像只蛤蟆。

榮芝攙住趙姥姥緊跟其後,只見趙姥姥圍着黑色圍裙,矮身細骨,面色金滑,一雙标準的五尺小腳,輕盈的小腳着一雙尖口布鞋,拄着拐踱步。榮芝逗笑說:“婆婆,你進步哩,能走贏公公了。”走到趙姥爺身後,只聽“呱”的一聲,榮芝笑道:“看,公公踩到一只蛤蟆。”衆人顫着身體打默笑。趙姥姥趕超他走在前面,細聲說:“他就是一只老蛤蟆,不端樣。”

眼見四爺已經站立在剛剛榮芝喊他的路口,恭恭敬敬的守着二老,打恭作揖相迎。

田壟兩邊早有後生在除草施肥,衆兄弟見了榮芝喜蔥蔥笑,便不忿意喊道:“榮芝,得了一子,面上做神氣喲,到底還是要“崽子”!”趙姥姥在衆多子孫中獨寵榮芝一人,聽衆人恥笑,便說道:“‘牛大的力氣不如芝麻大的福氣’你們這些兄弟,使勁做哪一個能當得了趙榮芝的命。”衆人聽了趙姥姥的話都低頭暗笑,拼命幹活。

“榮芝,四叔給孩子取的“逵”字,家裏意見如何?”趙姥爺問道。

“沒得說,趙書記淩主任滿意的很!”

“正是那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眼神囧神有力,那日拿“逵”在菩薩面前蔔卦,上上簽,意為将來必定四通八達,志在四方!”四爺說道。

“你四叔是軍人,又是文人,通神靈,懂巫術,他取的名字錯不了。榮芝,不要怕,不怕他今後忘養棄走。”榮芝聽着這話,他的手在發抖,仿佛自己做着至高至上的事。他們迎着太陽初升的方向,榮芝扶着老人的手,仿佛扶住了一尊佛光。

從白面金字的趙老屋走到趙書記家,百米的距離竟走了半個時辰,前來參加酒席的有:趙書記早年任埠鎮煤礦礦長的十幾個同事,現任埠村委書記各部門同事十幾人,淩老太任埠村婦女主任,幾個婦聯組員也來了。榮芝讀工農中專的幾位同學,本族幾十人,淩老太陳雲秀娘家各十幾人,還有鄰舍八間都來了。十人一圍桌,坐滿十二桌。屋前屋後都站着人,用紅紙壓着的雞蛋籃子、果子、毛巾布匹堆滿了淩老太的房間。

趙老屋五爺媳婦來了,聲音如同鴨子,身形矮挫,言語傲慢,衆人都喚她“五矮子”。淩老太素來與五矮子不合,淩老太轉身回屋不想見她,一想到五矮子在白面金字的老屋面前沖她得意的喊:“你們一屋屄,我們一屋卵,哈哈!”這一罵罵了兩代人,淩老太生下四女已是自恨,偏兒媳又生下都是女,更是恨上加恨。因為這個,淩老太決心領一只“卵”回家。

正氣恨時,屋外又傳來大抜似的嗓音,淩老太忙三兩步跨出門迎上去,這是左鄰周家媳婦羅少珍,正是領來孩子的親姑姑。羅少珍跳眼一望這場面,對淩老太說:“你看看,遇到這麽好的人家真是他的福氣。淩主任,我們老羅家要感謝你!”淩老太鼻頭一酸,眼睛火辣辣的,一面推她進門去。

影像的人來了,淩老太将趙本逵放在坐笸裏,三姐妹左右圍攏着他,四姐弟在槽門口的四季柏樹旁,衆人圍着都來看他們影像,只聽那羅少珍喊道:“這麽一看,倒像是嫡親的同胞姊妹,一個個天方大臉,親得不得了。”衆人皆笑。

酒席辦完後,淩老太知道從此養育趙本逵受埠整個村裏人監督,甚至連供養着那片天空,菩靈也都監督她。因此她小心翼翼,時時在意埠村人的眼光,唯不肯趙本逵受半點委屈,恐受人貶議。

雲秀帶了一個月後,心裏始終不是滋味。一日,淩老太在房裏唱:“寶寶肉,心肝肺,當得飽,醒得氣。”她抱着孩子一邊搖一邊唱,嘴裏罵:“你這個癫子娘還不下樓接你去。”一晃眼門外像是站着一團模糊的影子,再細瞧才看清是雲秀牽着小女兒本君。

淩老太霸強與天大的脾氣,卻治不服這個嗒焉的媳婦喊她一聲娘,這令她極為憤怒,罵道:“你難道是陰司鬼?這樣不聲不氣站着門口,你喊不得我一聲,吓得我一彈起。”

“休想我喊你,這一世我都不會喊你,寧挑千斤擔,不服軟喊你一聲娘!”雲秀心裏罵道,一面怒氣填胸,一指甲一指甲掐牽着的小手,連續不斷迅速猛烈,她以為掐的是淩老太呢?

淩老太臉色皺黑,一面要把趙本逵送到她手上,雲秀後退幾步說道:“我抱不得了,我身上有孕。”說着踏步就走。

淩老太一聽忿然作色,大罵道:“肏你婊子養的,絕代種,屙血屙痢兮,哼,你命裏無子,天生是奴才命!”

雲秀氣得咬牙切齒,又把牽着的小手狠掐強捏,她并無知覺,她忍着氣要跟淩老太說的話,全部憤怒在孩子手上。本君喊了一聲,她才慌了神使勁摸着,雲秀抱着孩子,親吻孩子臉龐的同時,一面狠掐着孩子的大腿,她親吻的力量使勁在手指上,一面親一面掐,那孩子習以為常,仍是一聲不吭,承受着這種複雜的親密。

淩老太在房裏仍厲聲叫嚣,認定雲秀是與她作對,以不想帶孩子為由懷孕。此後趙本逵便由淩老太一手一腳帶,為了治他手臂上黑紫腫塊,抱着他走兩天兩夜見隐山神醫,後來他的毛病越來越多,腦殼門常常被紮密密麻麻的針,胸前也是。總之淩老太為了他的病走過萬水千山,荊棘載途,這麽說不足為過。淩老太一門心思在這個孩子身上,家裏三餐、下田種地、養豬養魚的事都由雲秀一人勞作。那些孩子無人看管,任他們在泥巴裏翻滾,雨水裏打鬧。

一日,懷孕的雲秀在田埂上看見一棵枇杷苗,她帶回家種在院子一角。次年生下一女,又是一個女兒的事實,讓她越來越失望,家裏所有人都失望,連她前面三個女兒也怪她、惱她,甚至連她剛生下的女兒也沒人待見。

雲秀不在的時候,自己在圍欄裏哭了睡,睡了哭,無人去管,常常口涎屎尿汗淋身,坐在圍欄裏玩屎尿,更無人敢攏身,都捂着鼻等雲秀回來。

一九九零年,雲秀的第五個孩子也五周歲了。趙書記拿着族譜想了很久,名字始終沒想出,家裏有華紅君逵,趙老屋有蘭竹鳳芬燕鯉瓊……,既不能重名,又不能時舊,一時想不出來一個字,過了許久竟忘了,又沒上戶口是個黑戶,家族上下,左鄰右舍,只要認識她的人都叫她“毛毛”。這是埠村人對剛出世的嬰兒的統稱,她現在五歲了還是毛毛,大都是貶義了。

毛毛是五個孩子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鈍,說話總是嗯嗯呃呃,一句話說不完整,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又有點脾氣,骨瘦如柴。說是巧,毛毛性格和雲秀一模一樣,連同雲秀的鹦鹉指她也遺傳下來,而她那又長又尖的指甲彎曲得的更厲害,指尖鈎曲活像鹦鹉嘴。

趙榮芝在大宅後面又蓋了一棟三層新式閣樓,新樓地基高出六個臺階。老宅與新樓中間有相隔六七尺寬的花園,花園裏原有的桂樹砍掉了,一角放着十幾盆蘭花、仙人掌、指甲花、等等。左邊仍是獨棟廚房,右邊是一堵相連的低牆,牆鑿出一個後門,矮小的後門過去是廁所、畜欄。低牆外露出後山,隆起高高山丘,山丘裏許多參天大樹,形成一片濃密的綠屏。

正是傍晚十分,夕陽西下的暮光從林木間照射在廚房的牆壁上,映射在廚房裏雲秀的身上,她的臉被映得通紅,連投映在牆壁上的肚子也顯得大幾倍,她又懷孕了,五個月的肚子已經大得不像樣。

她穿一件黃藍菱形格呢子,底下是棉褲,胸前圍着一條灰黑色套頭圍巾,這是裹着小腳的趙姥姥輪贍時唯一不帶走的東西,她一直圍系着。

她用飯勺從蒸騰的米飯裏掏出一顆雞蛋要給毛毛吃,今天是毛毛的生日,要不是中午她翻了日歷,她也根本想不起來,在趙家無論誰過生日都會得到祝福和壽禮的,唯獨毛毛外,五年來誰都沒有記起過她的生日。當滾燙的雞蛋反複在她手心裏跳躍時,心裏的酸楚湧上心頭,只要一想到毛毛,這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在這個家裏像只老鼠人人喊打。

雲秀端着米湯穿堂進入大廳,大廳靠牆是一張祥雲紋帶抽屜的供案,上面擺放着趙姥爺與趙姥姥的石墨刻相,還有雞脖子酒壺和十幾個杯子,上方是毛主席圖像,正中央挂着老式擺鐘,供案底下是供奉的土地公公。大廳右邊是六足高盆架,帶晾架矮幾上面坐放着木飯桶。

雲秀剛把湯放在八仙桌上時,時鐘“哐”響亮一聲,樟木屋頂跟着震裂一聲,聲音雖已習常,但不知不覺的響亮仍吓得雲秀一個踉跄,趙書記擡起頭望了挂鐘一眼,又伏案睡覺。

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只見毛毛飛撲進屋,後面趙本逵手持樹杈追着要打。雲秀恨眼望着他,趙本逵今年七歲,渾身如生鐵打成,全身皆是利器:

人身最上為腦頂,下颌頸骨牙齒尖;手指肘腋皆要害,腳胫腳盤腳底上;肝膽肺腑天生成,五官善惡自分明。

其中古怪刁鑽與《西游記》裏寫的‘閑時沿牆抛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棂,夏日拖門攔徑。’如出一轍。

“哪裏跑!”一聲将雲秀回轉神來,趙本逵已追進大門将毛毛逼近牆角,只見他鐵頭搖晃,兩拳舉握,斷掌一出,下手如鐵柱,一拳将毛毛打在地上。

毛毛見他雙睛突出,兩眼血紅,吓得鑽進大門旮旯裏埋頭縮成一團,趙本逵一腳踏住她的背脊,兩手作拳在她身上擂。

雲秀在八仙桌上做手腳不疊,一疊音大喊:“打傷哩!”說着幾步橫跨在趙本逵面前問:“你作什麽打她?你這般重手重腳,她禁得你打?”

“你哪只眼看見了?我只指頭碰一下,她自倒了。”趙本逵見雲秀急急奔來護她,怒不可揭又飛去一腳,雲秀勸攔不贏,眼睜睜看毛毛身上又添一腳,心裏又氣又恨,慌忙将毛毛拎起,狠瞪了一眼那個如少爺王的孩子。嘴裏輕念:“哪個不曉得你,蛇形手,鬥腳瘋,渾身如生鐵打成,別說孩子,就是大人也經不起你的拳打腳踢。”說着把毛毛牽走,自又去忙。

“你再出來試一下,一棍子射死你。”趙本逵大叫。

“嫌不死的家夥,喊你進去不進去,惹得哥哥發氣,自己尋讨打,還哭我就一巴掌戽死你,一個巴子打成一個瞎子,跟你娘老子一個樣,障人眼目!”

雲秀聽見淩老太罵,氣得反手一拎将毛毛拉起來往裏走,毛毛反僵直身體賴地不肯,雲秀氣不打一處來,連打帶罵拎着就走,嘴裏罵着:

“要有血有志,有他在地方你就不要去,哪裏來的癡蠢,偏要去挨打,看他來了有多遠離多遠,只有虧吃!”

淩老太“嗤”一聲笑,雲秀望着淩老太久久不回神,毛毛又從她手裏溜走,蜷縮一團蹲在大門角落裏,她總喜待在這個角落裏。當雲秀露出那雪白的雞蛋給她瞧時,她才乖乖的跟着走,走到廚房才把雞蛋給她,又在她耳邊輕聲道:“在這裏吃,不要出去點眼現世。”毛毛乖乖坐在廚房矮凳上吃。

雲秀望着這個幹巴巴的孩子,頭發猶如馬鬃毛似的又粗又長,指甲蓋裏全是黑泥土,她承認毛毛的面貌一點也不讨喜,甚至是惹人嫌的。可她心裏獨對她憐惜,像憐惜自己一樣可憐她。

她坐在孩子一旁,将孩子的手與自己的手并排在一起,仔細瞧着兩只一模一樣的小指頭,像兩只鹦鹉嘴陰沉的閉着。她一會傻笑,用指甲輕柔的在孩子手指上按下一排排月牙,似溫柔的撫摸。一會暴怒起來,咬着槽牙狠掐強捏出深印,看着鹦鹉指,又讓她想起那個算命先生的話:“這副彎指頭就是苦命相。”顯然這個孩子就在苦難中,而且将來如同她一樣的命運,不禁鼻尖一股酸意。

她開始自言自語:“作孽,一身糙肉,黃皮寡瘦,懷你的時候吃擦菜,在這個家裏,不是朝打暮罵,就是胡打海摔,有哪個把你當人的。早知道送走才是,留在這裏和我受苦受難。”她抓着毛毛的鹦鹉指,慢慢将它往相反的方向彎折,最終掰直。她一放手,又變成了鹦鹉指,她越發瘋要把她指頭掰直掰直……

毛毛早已習慣母親這樣的動作,除了感受到彎曲的指頭被掰直時神經一瞬間痛感外,她把這當成強烈又輕柔的愛撫。毛毛無心像往常一樣祿着她的指頭,她拼命抵抗拉回自己的手,一個勁啃着雞蛋,如蠶吃桑葉一星半點地啃。

雲秀突然下意識低下頭看着肚子,又大又圓的肚子根本不是生男孩的預兆,她一想到又要生女孩腦袋嗡嗡作響,感受到五年前的今天因産後大出血瀕臨死亡的冰冷。于是趕緊雙手合十默念菩薩保佑,故作淡然問毛毛:“娘肚子裏是弟弟還是妹妹。”

“妹妹!”毛毛脫口而出。

“啪”了一聲,雲秀整個手掌蓋在她臉色,毛毛沒有哭,扶着臉頰望着母親那雙比她更驚恐更陰郁的眼神,這與其他人打罵她時眼珠子爆出來,滿臉憎惡的神色是不同的,于是她很快就明白母親是無意的。當母親把她抱在懷裏時,便覺得那是多餘的安撫了,而且母親身上那濃重的塑料廠裏塑膠味以及汗騷狐臭味使她受不了,她掙脫開老老實實坐在地上吃雞蛋殼。

傍晚的雲彩瞬息萬變,淩老太正舉着一把點燃的焚香供奉菩薩,整個屋裏香煙缭繞。趙本逵剛在山嶺裏拔了一棵柚子樹苗種在院內,種完用沙子填了填。

趙書記坐在長椅上目光緊盯着趙本逵,當他把沙子揚起來散在地上時,趙書記擺手搖頭道:“丢不得。”趙本逵一身反骨偏要揚灑高處,趙書記又高聲叫道:

“呀,呀,呀,玩什麽不好偏要玩沙子。你就是生情古怪,喜歡生事。停不停下來,弄得到處都是,沙子還有作用的!你當耳邊風麽,沒聽到我就拿棍子打你,正當的玩一玩,偏要撒種谷似的揚得到處都是!”

趙書記一句比一句更大聲,趙本逵一次比一次揚更高,揚起來灑向天空,灑向槽門外的草叢裏。見從外面歸來的牲畜,排着進籠的雞,列着隊的鴨群,一竹棍打散,打得鴨子飛到圍牆上,雞上屋頂,兩只長脖子大鵝,看他撲來,更是騰翅飛向橢圓形田裏,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趙書記怒不可遏 ,心中五味雜陳,一面支起竹棍從椅上站起來,坐了一整天麻筋酥骨,螺旋腿走起來趔趔趄趄像剛學走路的嬰孩,走到趙本逵身邊,拿着竹棍去打。

趙本逵臉上無一星半點怕懼,嘴裏反打呼哨,像猴子一樣到處蹦跳,打左躲右,打右閃左,反圍着趙書記打圈,從齒縫裏咝咝地吹出口哨,見趙書記因打不到而氣得咬牙切齒,他反揚揚自得而竊笑不已,仍前前後後的逗惹,惹得趙書記氣得滿臉通紅。

淩老太只瞅着趙本逵嘻嘻的笑,見趙書記氣不過正要拿棍射向他,忙上前搶走趙書記手中的棍,哭笑不得說道:“你跟孩子較什麽勁。”

“整個埠鎮有哪一個不認識我趙書記,從幼到老無一不深敬的。偏生這個鬼崽子目中無人,都是你慣壞的,你難逃責任,看日後不是張狂闖禍的角色。從前的孩子都是規規矩矩的,哪一個像他這般踢天弄井,天生的牛心古怪,沒有名堂,整個趙家族都沒見過這樣的種根!”

趙書記說的确屬實,他在埠鎮深受尊重,只得歸一事,任埠鎮煤礦礦長時期,那些清苦撿煤的,貧困偷煤的,他每每通融,總是念着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任是走到哪裏,哪裏都是對他躬身拘禮的,都深記他一輩子。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是老懵懂,嘴巴沒個遮掩!”淩老太罵道。

淩老太趙書記在院裏你一句我一句争吵,趙本逵早已猴在槽門圍牆上。他站在黃岡石上看到坡底下一群男人簇擁起來,立即嘴裏響着一個呼哨,大喊道:“來捉人了啊。”

廚房的雲秀聽到圍裙來不及解,披上一件軍棉衣就走,三步兩步從後門出,轉屋角而去,沿着屋溝走到屋後,藏在隔屋三十公分的黃泥地窖裏。

計生隊從前院已進來了,這已是他們第三次來。這次隊伍更大,連埠村有頭有臉的人、四鄰八舍也像看戲一樣圍攏來。

計生隊其中一人名叫周九川,是計劃生育的老黨員,也是趙榮芝共大中專的同學。周九川中年禿頂,鼻子上架着鋼絲眼鏡,一副龅牙瓢出嘴邊,肚子圓成豬八戒。前兩次來做了思想工作,這次帶了一幫年輕人勢必要動真格的了。

見了趙書記淩主任,周九川低眉順眼向他們問好,淩老太登時放下臉來,手持蔑竹做手杖在地上打,大喊:“出走了,不在家裏。”

周九川看淩老太臉色變了,也不顧二老面皮,當着衆夥的面說道:“二老說出走不在家,據我們得知她藏在屋後山地窖裏,這是國家大事,人命關天的大事,她若不主動走出來,我們就有法子搜捉她。”屋外群衆争相呼應着,接着周九川又走近趙書記身旁軟和的說:“趙書記,淩主任,你們可是老黨員了,如今退了休,還是領導,這是關國家大事,你們家已經超生了,這個無論如何也不能生下來的呀。”

淩老太清楚已經不是五年前送兩只鵝就能了的事,于是閉口無言。周九川對趙書記敬重細聲說道:“趙書記你也知道這個理,我們總顧你面子的,可你看周圍鄰居都看在眼裏,我們也是難辦的呀。既我們肯,國家不肯,地方不肯,這次斷定生不了。”

趙書記點頭如搗蒜,早年為這些事挨批評、受處分、罰款、扣工錢,把他的臉都丢盡了,他無心關心這些事,心灰意冷的埋下頭去。

周九川見二老不作聲當默許了,對着衆人說道:“這次來我們肯定是要人的,我們帶人來就是把屋後的山翻了也要把人找出來。”說完他的臉立即閃現英雄壯舉的光芒,右手揚了兩圈,當他們喊起來的時候,圍牆外迅速來了不少人。

天漸漸暗下來,像一塊黑布一樣蒙住了天地。雲秀仍躲在地窖裏,她仿佛聽到有人摸索着上山的聲音,當遠處一道道白光向窖口閃動時,她着慌起身了。

這時榮芝上山也趕來了,三兩步追上周九川,一面喊叫:“川子,你可是我兄弟,先前你可是保證讓我盡管生。”

“兄弟,我喊你一聲兄弟,我佩服你兄弟!你們家從七十年代生到九十年代,你四處打聽去這個年代誰還生着孩子玩,将來指定有你罪受的。往後時代要養活孩子,你要扒幾層皮,出幾身黑汗。我們知道她躲在黃泥窖裏,你攔也沒用,動粗後面警車跟着,你識相點!”周九川說完将榮芝推開。

此時榮芝心裏冷冰冰的,眼睛直直的望着窖口,他看見有幾柱白光來回朝窖裏掃射,忽有人高喊沒有,周九川憤恨的轉向榮芝,榮芝原本心理在咒罵這個蠢婆娘不知變通,一聽見沒有竟笑起來,直起背杆喊:“不在裏面,老早就離開家,不知道去哪裏。”

說着幾人走到窖口,周九川向窖口左側走了兩步,卡住肚子又被拉了回來,他看了看前面屋溝是黃泥水坑,深淺不一,路口狹窄,有茂林垂落,滿目荊棘,量死她也是過不去的。

誰知雲秀想也沒想,抱住肚子,就是從這裏逃走的。那肚裏孩子像聽着她指令般,一會兒向左突,一會兒向右掙,她逆時針繞着屋溝爬了半圈,匍匐鑽進菜園裏,在兩塊長方形種滿大白菜的過道裏掩着。眼下大白菜正密密實實低垂着,如同蒲扇,她躺了下來,以地為席,以葉為被。

三月的夜還是陰冷的寒氣,可在結實而嚴密的菜葉底下是溫和的,白菜的葉香,土壤的清香,讓她的身體慢慢緩和下來,一動不動用眼睛望向大宅。

大宅正門口一盞千瓦的大燈照透了庭院,庭院裏烏泱泱全是人,燈底下那幾個孩子,三個大的躲在牆角落,毛毛哭得全身哆嗦,淩老太牽着趙本逵立在門口,顯出兩條細長的兩道背影。

在黑暗的地方看光亮處顯得一切是如此的清晰,有幾個人還在山裏悉悉索索,光源不斷摸索黑暗的山林。鳥雀叫不停,從一個樹上落另一個樹,野貓子嚎叫,貓頭鷹也跟着哭泣,整個山林鬧聒聒。

後來又聽見周九川大喊:“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廟,躲着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們會天天來的,大家走着瞧!”人們紛紛散開了,大燈關了,漆着守護神的紅色大門合起來,威嚴着呢。

菜園由土磚籬笆圍着,籬笆外有比人高的紫荊花掩護着,從坡上至坡底那群人從她身邊離開,竟無人發覺。周圍都安靜下來,雲秀仍舊躲在原處,她不再注目大宅,平整着身子看天空,滿天的星星,游動的飛船,而月亮也從黑雲裏探出來發出銀色光輝灑下來。原來的黑處漸漸變得充滿神秘色彩的空間,能看到寒氣霧流彌漫下來,及閃着黃綠色光的飛蟲。

菜園裏布種四時蔬菜,她經常用手刨土,赤腳踩泥,累了坐在土上休息。她熟悉泥土的味道,泥土溫潤,暖而香,在這片土壤上待的時間比屋裏長,俗話說‘種地三年親似母’從前她維護了菜地,現在菜地反掩護了她,她笑着起身來,而後輕腳從後門進了屋。

一見到榮芝自己先笑個不住:“哈哈,他們從我眼前走都不曉得。”

“榆木腦殼終于開了竅,算你聰明一回。”榮芝笑道。

淩老太聽見聲音,燈也不敢開走到樓上,果真看見雲秀也抿嘴發笑,指着肚子說道:“要是你這肚子這次還不争氣,就真是‘自家掘坑自家埋’。”又輕喊:“榮芝,你讓她收拾幾身衣裳,即刻就走,去你沙坡鄉姑婆屋裏躲幾個月,那裏深山野坡,好躲。”榮芝連夜将雲秀帶到沙坡鄉,一直躲到生産完。

五個月後入秋的第一天,雲秀躺在擔架裏被計劃生育辦周九川等人擡進了大宅院裏,她剛做完結紮手術。他們停止腳步是因為淩老太堵在門口,手握拳叉在腰上,沖大夥人喊:“沒經過我結紮的,從哪裏擡來的擡回哪裏去,我們趙家不要!休想再踏進!”

紅漆大門一半關一半閉着,趙書記出來立在關将軍前面,簡直合體了。榮芝站在淩老太右手邊,當所有人狠狠瞪着他時,他反而退了兩步,随即被人沖上來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哐”聲像一張鐵板砸過來,只覺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眼神癡呆。打人的是大姨娘,陳雲秀的同胞大姐陳雲陶,她還抱着剛出生的嬰兒。

“窩囊狗!”她指着榮芝的鼻子大罵道。一語未了,被淩老太抓着頭發從後面撂倒地上,嘴裏大喊:“你敢動我們趙家的人,要你的狗命!”孩子被緊懷着哇哇大哭,淩老太依舊不放手,衆人都上前勸才把他們分開,一并将孩子抱走。

“雲秀嫁給你這樣的窩囊狗簡直生不如死啊!在這個家做牛做馬,今是這樣的下場。一個人起早趟黑服侍一家人,給你生了五個孩子,現在說不要了,你們這麽做就是喪盡天良,老天爺也有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會沒有好下場……”大姨娘坐在地上幾乎撕心裂肺的嚎叫。

淩老太面如鍋底,冷眼不看她,揚聲道:“在我屋場撒潑,你怕麽撐破了膽,趁早離了去,從哪裏擡來的送到哪裏去。”

周九川等人擡着擔架,要進進不了,想放不能放,衆人幾疊聲呼喊:“趙書記。”此時趙書記成了門神,眼神迷離,一副陰厲的面孔示人,一動不動。

雲秀剛生完又做完手術,下身動不得,又欠不起身,只得擡起脖頸喊:“大姐,你不要求她,我命已注定,生死由我。”說完心內懼涅,悶着聲一心求死,臉色由白轉青,驟變青紫色,兩眼半睜半閉,繼而牙關緊閉,兩手像倒爪勾痙攣着,已失去意識,竟無人發覺。

當雲秀被擔架擡着穿過埠村時,趙姥姥就跟了來,她走得慢剛到,見雲秀這般忙俯身抱住她,拇指按其人中,一面顫巍巍喊起來:“哎呀呀,人都閉死啦!還不快進屋!”趙書記淩老太看祖宗來了,即刻止住聲向前迎,這才看到雲秀青紫脖子,寡白的臉。趙姥姥拿搓針向她人中刺去,又滿臉滿身在她身上摩挲,嘴裏呼喊道:“秀妹啊,秀啊,回來了!”這才回血過來,衆人才散去。

雲秀魂已回,一睜眼看到趙姥姥便大哭起來,一面用頭砸架子床杆,趙姥姥握住床欄杆,摸着她的臉低沉的說道:“‘性急匆匆惹禍端,但凡為事要心寬,他将言語生嗔怒,我把情懷做喜歡,流有閑非聾兩耳,任憑巧舌道千般。’人生就是一個“忍”字。好死不如賴活,你那麽多孩子,你得替他們着想。淩老太對你是格外生枝了,你不要跟她鬥,她十四歲就當我的兒媳婦,倘若她要跟誰鬥,心眼心勁多着嘞,你人老實鬥不過她的。”

雲秀的眼淚像小流似的止不住,趙姥姥拿雞蛋湯喂她,又說道:“還有趙本逵這個孩子你應該視同己出,好歹他也姓趙不是,算下也來趙家八年了,再過幾年懂事了他就不再蠻橫你的,再辛苦幾年,會好起來。”

趙姥姥在房裏守着雲秀半天才走,走時又憐惜的說道:“你就是身子骨大,生男孩得像我矮矮實實的。”出門前她朝搖籃裏望了一眼,白白胖胖的姑娘,取名為趙本唯。

趙本唯很健康,白皙的皮膚肥嘟嘟身體,唯獨背上有一塊黑色的胎記,那是淩老太和榮芝在廟裏求的靈藥,雲秀在肚皮上整整敷了十個月。淩老太聽見雲秀仍哭哭啼啼,隔着牆罵道:“好好的成天家號喪,哭得屋裏烏煙瘴氣,死還沒到時候哩。”雲秀捂住嘴巴,把頭藏在被子裏無止盡哆嗦。

又過了兩個春秋,一日趙姥爺和趙姥姥被四爺請走時,不到兩歲本唯兩腳打垮攔在門檻上,趙姥爺見狀,也假意用拄扙敲開她的手,她搶過姥爺手裏的拄扙,反揚起來嘴裏也喊要打。

趙書記、四爺、榮芝呵斥一聲:“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包天,敢打姥爺!”說着都笑個不住,趙姥爺在她屁股上輕拍了一下,她反一滾,從臺階坡上滾到門前,剛水泥的庭院,滾出兩個凹,淩老太罵道:“這樣一個烈貨,地上烈出兩個洞。”

雲秀送走了趙姥爺和趙姥姥,像失去守護佛似的,一下子感覺身後透着涼氣。她剛邁進大門,看見淩老太轉身回房将木門“哐啷”一聲打的響亮,幾乎将她魂魄吓走。她膽戰心驚往裏走,朝花園裏那堆換洗衣服走去,塞滿兩個大桶擔起扁擔出門了。走出門外,吸新吐故,頓時一陣鮮活的氣息直撲來,解救了她桎梏的魂魄。

槽門口左側的虞美人已經高出人頭,綻放着大紅色花朵,如噴火蒸霞一般。右邊紫荊樹籬笆牆,有幾百株紫紅花、藍色喇叭花糾纏盤扭着,将菜園圍得嚴嚴實實的。雲秀對着園子拍了一掌,一陣陣鳥兒驚覺飛起來,她扒開枝條往裏瞧,菜園亮燦燦結滿果實。

下了坡她往西走在一條勒石黃土大道上,臉上帶着春光映然的笑容,笑得鄰裏大爺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大道兩邊皆是鄰舍,第一戶是趙家大宅腳下的李家三兄弟,兩列平行房屋。第二戶是開口式三合院的周家,坐南朝北的三戶,皆有高牆圍,右邊是坐東朝西的尹家。左邊的房子一戶緊挨一戶一直延伸着,右邊的高圍牆戛然而止,眼下就是一望無垠的橢圓形稻田。

雲秀停在周家門口,轉角下溝,這是一條半米寬的泉水溝,她平常在這裏洗衣服。上流是水壩,溝裏有泉眼滾滾出,一群鴨子竄進她的腳下沖進稻田裏吃壓舌草,她笑着移移腳蹲在地上幹起活。正洗着,只聽岸上一人大喊道:“秀妹,好一擔衣服哪,照這麽洗要洗到日落吧。”雲秀擡頭看去正是羅少珍,趙本逵的親姑姑。又有幾個看着雲秀來,都拿着碗圍在岸上看。

“大口之家就是這樣。”雲秀笑笑。

“難怪埠村人都說你幹活一人抵得上幾個人,幾個男人都不如你,做事動作迅速、麻利、老穩,喊你秀妹不對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