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指第 3 章 (1)

毛毛自從上次受驚後,像是更加愚鈍了,總是一人拖着腮坐在地上。雲秀見她這樣,從藤架上摘了一個葫蘆遞給她,右圍牆與菜園間有一條窄巷子,搭了拱形藤架,她這才看到藤架上結滿了大大小小的葫蘆,也有各色小花小果。

雲秀正站在高凳上摘頂端的豆莢。忽“叮咚”車鈴聲從她身後響起,毛毛看去,是右鄰易家公正推車走來。這坡上除了趙家還有易家兩兄弟易紹欽,易紹平。推車的是易紹平,今四十歲上下年紀,比榮芝大幾歲。

雲秀趔趄了幾下,從凳上跳下來,她的臉頰緋紅,羞澀問:“紹平叔,你推着自行車去哪裏?”

毛毛也早站起來肅立一側,規規矩矩的喊:“易家公!”

他似乎對這樣稱呼勉為其難,臉上露出羞澀,又含笑對雲秀說:“我往埠鎮去。”見淩老太從裏屋出來,又說:“淩主任,村上黨支部派發的兩張電影票,我幫你帶來了。”說着上前遞給淩老太,電影票剛落手裏即被孩子搶了去。

淩老太熱情道:“紹平叔,進屋坐一坐,勞望你送來。”易家公早已騎車走了。

毛毛看着易家公騎去的背影,心裏有一個多年的疑惑,忍不住問:“咩,易家公和爸爸一般大,我們為什麽要喊他公公,你和爸爸喊他叔叔,連淩老太也喊他叔叔。”

“趙家和易家是親家,這你不曉得?你小姑姑嫁的是易家公的大侄子,這樣矮了一個字輩,這樣喊來的。”

“我哪裏曉得,我連小姑姑攏總才見了兩回。”

正說着,屋內傳來姐姐們為電影票而争搶的聲音,淩老太也懶理松手讓她們做主去。這日下午,毛毛聽見姐姐們在房間歡聲笑語,穿戴很久才從房裏走出來,只見大姐本華頭戴蝴蝶發簪,穿着白圓領襯衫,背帶大紅裙子,腳底仍是紅皮鞋。本紅、本君依舊穿着同樣的鱷魚刺繡衛衣,也都換了皮鞋。三個臉上洋溢着興奮的光芒,勾肩搭背出了門。

趙本逵躲在槽門口的四季柏樹旁,見她們來即蹿出并遞出一張篾舊的五毛錢,幾人相視一笑,他也加入了她們的退伍。毛毛見他們走心裏已經猜着他們一夥是去看電影。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們,腳不知覺的跟了上去。大姐看了她一眼,面黃黑瘦,亂蓬蓬的頭發如冬茅,鼻下那黃綠鼻涕來回滾動,她用手指在鼻子眼裏剅一下再伸進嘴巴裏吮一下,衣領上、衣袖上到處都是。

大姐有潔癖,後退幾步,耐着性子好生和氣的對她說:“你不去,你守屋。”

毛毛不聽,剛跟到坡底下的紫荊花旁時就被趙本逵發現了,他手抓一把石子丢向她。二姐本紅兩眼一閉,撲上去一通瘋抓,就跟發怒的野貓似得發出嘶喊咆哮聲,一面喊:“一只冬茅老鼠,死回去,再不回去,我要楸起你這一頭冬茅扽死你。”接着幾人圍着她一個踢一個打一個揪,毛毛既沒有哭也沒有後退,只是用手擋着臉,任憑她們怎麽樣。大姐跑起來,他們便跟着跑了。

從槽門口到周家門口有許多躲避的地方,她藏在草堆裏,轉屋角,可走到大道除了寬厚的路和兩邊一馬平川的稻田,幾乎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她小心翼翼的離她們幾米的距離走着,偶爾看她們兇猛的回頭,她們越走越快,她也跟着跑起來。從家裏到鎮裏的電影院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可她卻是第一次來,往常她都留看守家門或跟着母親去土裏田裏。

一路跟到虎橋,她對踩在腳下那高高的圓拱石橋很好奇,底下是一條長河,有很多魚蝦游來游去。她朝水面看感覺一陣眩暈,擡起頭找她們四個,在河的上游處挨着稻田有一條小路,四個黑呦呦腦袋在高出人頭的雜草叢裏游動,而且越來越迅速,若不是站在高處,根本不能發覺。

當她走進看不見前方且密不透風的草莽裏時,她就明白這是她們為了甩開她的伎倆。她一邊奔跑一邊似于尖叫的哭起來,顧不得手腳被雜草割出血,那潮濕冰冷的青蛙在她腳踝裏竄。她幾乎是閉着眼睛在奔跑了,眼前不僅要找姐姐們,更要離開這個既看不到前方又看不到後面,如同困在密室裏令她窒息。她在綠叢裏跑,遠遠的只看見那簇擁撥動的草叢和不斷被驚起的飛鷺。

毛毛拼勁全身力量跑出草叢,她雙腳癱軟跪在地上,跪在敞亮的天空下哭了好一陣。她環顧四周,前方是一排白色建築物,看不到一個人,姐姐們已不知去向,她再一次無助地哭喊起來,她一遍遍回頭看身後的草叢,比起前方的路草叢更像地獄般可怕。她起身往前走,穿過白色建築胡同竟是一條寬的柏油馬路,人來人往,這就是以埠為名的小鎮。

柏油馬路的對面有一群人紛紛向前,簇擁着院門口,樓頂上寫着“電影院”三個大字。從柏油馬路到電影院的百米橢圓形的大道上,隊伍占了半條道,在清一色藏藍色布衣裏,大姐的紅裙子和紅鞋,以及二姐三姐胸前兩條鱷魚刺繡能輕易辨別出來。毛毛朝姐姐們飛奔過去,除了趙本逵外姐姐們的眼神變得溫和,大姐緊緊牽住她的手,這讓她受寵若驚。

電影院大鐵門僅開了獨行一道窄門,大姐帶着趙本逵進去後又把票塞給了本君,本紅則帶着毛毛進去,五個人順利進了電影院中。電影還未放,孩子們圍着擔着扁擔賣果子的人,大姐給了她五毛錢,那人拿紙疊成鬥笠狀,抓兩把瓜子包成一包,一人一包遞給孩子們。

五個孩子并排坐着,吃瓜子,本君又把中午飯嘔出來鼓滿一嘴巴,本華、本紅看了,推開讓她離遠些,她反而笑起來,挨着她們嚼得響亮。趙本逵在凳子靠背和坐板間盤旋攀登,片刻不停,跳到凳子上失衡,板子豎起來,掉進洞口裏,衆人将他扶起來,他這才老老實實坐着看電影。

在埠以外二十多裏的城區,屬于江南丘陵地區,山地、丘陵、盆地錯綜分布,地貌較為複雜。整個城區有煤、鐵、石灰石、瓷土等自然豐富的資源,因此煤礦、鐵礦、瓷廠數不勝數。榮芝就為這些準備來探明的商人帶路,車以汗馬之勞穿梭在煤土之間,銀白色的車迎着晨光去,載着墨黑回。當埠村大部分男人當篾片,進炭棚挖煤時,唯獨榮芝坐在小轎車裏,駕着他的優越感在路上穿梭。

正是下午,榮芝驅正驅車往一處叫五裏塘的地方載煤主,越往山裏走天越陰暗,五裏塘陷在高坡裏,周圍散落零星人家,不見一個人影。他那敏銳的直覺告訴他肯定要出事了,因為頭頂上那塊烏雲整個下午像跟着他走似的,時而陰暗一陣讓他誤以為天黑,他下意識到一定是菩薩在警醒他,強烈的要出事的心讓他緊張。

突然赫然一聲,七八個混混從山裏鑽出來攔住了他的車,起初他吓得要連哭帶嚎,但那強大的正義感和男子氣概使他從車裏沉穩走出來,怒道:“這是要做什麽,這麽做是要違法坐牢的。”一語未了,只見吧吧的石子向他咂來,接着那刀光一閃,身不由己,早已抱着頭蹲在地上。

那領頭沖他喊:“站起來,值錢的交出來!”接着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幾個混混也圍上來對他拳打腳踢。他聽見自己帶着孩子般哭腔聲從嘴裏喊出來,連續不斷的大聲疾呼淩老太:“咩……咩。”另外幾個的全鑽進他的車子,把他所有的錢和物品搜羅出來,接着這些人開始集體向他圍移,嘴裏發出淫亂的口哨聲:“扒光了他的衣服!”一聲令下,他們手腳并用,連同寬闊的四角內褲一并被扒下。

榮芝被這般混混嘲笑和蹂躏,他只是低頭,雙手護住命根保命。那領頭人一身喊:“撤!”混混們拿走財物,時不時用邪惡的眼睛看他。直到他們腦袋遠得剩豆粒時榮芝才鑽進車裏,幸好天黑得早,他用抹布蓋遮住他赤裸的身體,但一路上咬牙切齒的憤怒以及渴望殲滅那群混混一層高過一層。車子開得極快,很快沖上家裏那筆直的坡道。

已近黃昏,孩子們看完電影在回來的路上,還趴着橋上看魚蝦。大姐走前頭沖他們喊:“天墨黑了,爸爸回來前沒回到家,皮都會落!”

孩子們迅速跟着往回家趕。剛走進庭院,天邊的燕子也飛回來了,叽叽喳喳在五顆烏黑的腦袋上旋轉然後筆直的飛入門內,孩子們的眼睛略過立在門檻上的人追随着燕子落在樟木屋頂的鳥窠裏,那幾只雛燕正張着嘴巴撲哧着身子争搶着。

很快孩子們發現門檻上的父親,他們膽戰心驚緊挨着門另一側進了屋,每一個都與父親冷冽的眼光對望過。待所有人都進來後,榮芝後退一步,展開雙臂将兩扇門猛烈的合攏着,像打钹似的“咣”一聲,将孩子們唬得鑽進牆角去了。

緊接着他動作迅速将把大門緊閉,扣上門栓,屋裏頓時暗下來了。孩子們的眼睛發出青光,瞠目伸舌,他們極力注目着父親從角落裏抽起的竹條,狠狠的抽打地板上,擊起一層層飛塵纏繞翻滾,一直到門頂窗斜射的暮光裏。

“膽大包天啊,哪個偷了這夾克裏的錢,啊!”榮芝突然的吼叫聲,唬得孩子們身體一個挨着一個,全部神經質猛烈顫抖。

天空似在旋轉,大地似在跳動,兩只燕子在樟木屋頂急躁飛旋,在怒吼中撲扇翅膀東撞西撞上竄下跳,最後在雛燕的頭頂飛了一圈,慘烈一聲尖叫,急速穿堂向後門沖飛出去,它們用同情的眼睛回望着屋裏的那兩窩孩子,害怕屋頂上那窩孩子震落下來,害怕屋角落那窩孩子癱倒下去,同樣的軟塌塌,同樣的寒顫不止。

趙書記坐在鳥巢底下的交椅上,嚴肅的望着孩子們。孩子們心裏有了底,只有本華轉頭看向趙本逵,于是榮芝、趙書記、淩老太紛紛投向趙本逵,他背着他們的眼睛正在摳着牆洞。榮芝正要沖過去被淩老太擋住了前面,說道:“錢是我拿給孩子的,要打,打我……”

“以後教育孩子的事你少管!我心中清楚的很,肯定是他,沒有別人!”榮芝對淩老太的把戲早已膩了,直接把淩老太推向了房間,淩老太不肯反瞪着他,這幾乎把榮芝的怒火燃起來,直接把趙本逵從角落裏拉了出來喊道:“哪只手拿的,最好老老實實伸出來。”

趙本逵反剪手靠在背後,他的倔就如頭顱似的,堅實的很。榮芝立即感受到他反抗力量,抓起右手直接抽向他,但那只如泥鳅的手總能在瞬間溜走,總打空,榮芝每空鞭一次便增加一分怒火,直接一鞭打在他手臂上。

趙本逵受了一鞭,擡起頭顱,眼裏閃動着寒光,剎那間榮芝仿佛看到那群混混的邪惡的眼睛。他發癫般瘋狂抽打在他全身上下,竹條就像彈簧似得纏繞他的手臂、大腿、胸膛、他像狗一樣的嚎叫,上蹿下跳,恰淩老太從房裏出來,趙本逵直接蹦跳到淩老太手臂裏,淩老太就這麽雙手兜住将他抱進房間裏,大喊道:“好了,好了,打也打了。”

這一次榮芝沒有把淩老太放在眼裏,硬把他從淩老太身上扯下來,怒吼道:“每次教訓他你都撈閑事,不分輕重的包庇,縱容他!從小就偷東西,長大得了!你去吧,去包庇縱容成賊吧!他這麽膽大、目中無人跟你脫不了幹系!”

“這事你就不要摻和,正當教育從小就要嚴格要求,正直才是為人本質。”趙書記也厲聲說道。

“什麽時候你們管過他,動不動就不知輕重的打他,打吧,打得好,最好一個個都打死!”淩老太護本逵沒有得計,聽趙書記也這般說憤怒不已,說着順腳将一旁的方凳踢翻。

榮芝的臉上挂着比之前更可怕的光芒,橫掃着屋裏的每個人,生推硬拽将趙本逵拉到供案下土地公公面前,趙本逵眼睛仍不離淩老太,一遍遍哀叫:“婆、婆。”

淩老太反厲聲喝道:“喊我有何作用,要打死!”她說這話時,眼睛裏看的是其他四個孩子。

榮芝不顧淩老太發野,只狠狠地盯着趙本逵,大吼道:“哪只手偷的!”怒吼的聲音震得樟木屋頂吧啦吧啦的響,連同閣樓上火速奔竄的老鼠,四面八方,不辨方向。趙本逵深知淩老太無望,便老老實實的伸出了右手,榮芝将他的手抓住,換了一把竹尺,向他手心連打了十下,口內罵道:“打斷你的手,看你日後還敢不敢偷。”

趙本逵被連續抽打,手心的爆裂,火燒烙肉般的痛感,終于難忍發出求饒的哀嚎:“不偷了,不偷了。”慢慢跪在地上。

淩老太看在眼裏,又把方才踢倒的方凳撩起來踢飛至屋中央。趙書記猛地望了她一眼,罵道:“你是撞見鬼了麽。”

淩老太的行為使榮芝的怒火爆發到最高點,持續的怒火使得他發癫發狂的地步。他一轉頭鎖住其他四個孩子,他們全擠在角落發出哀嚎聲,每拉出去一個,哀嚎聲就響亮一次。

第一個是本華,當榮芝用手拽她時,她憤恨地掙脫開,自己筆直站在供案前,還沒等榮芝開口她就喊道:“他偷的東西,憑什麽我們一起挨打。”一語未完,竹鞭猛烈抽在她身上,她圍着八仙桌轉圈,榮芝跟着追,一邊追一邊喊:“今天不治你的漏,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有樣學樣無樣學世上,留着你盡是帶壞的樣。”

“你有樣?我們都是學你的!”本華大叫。

榮芝停住,鼓睛爆眼,高舉八仙桌的長凳悲壯的投向對面,本華一閃,投在牆壁上跌落下來。本華望着身後那張跌落下來長凳,牆壁上吧啦吧啦的白色石灰落下來,她腦袋裏反複回響一個聲音:“再晚一步就砸在我身上,再晚一步就砸在我身上哩。”她拍了拍自己胸膛,望着父親那張魔鬼的臉她惡心想吐,她沒有再跑,靜默等待父親的處置。

終于本華跪地哭喊時,榮芝的臉才轉向第二個孩子本紅,他已經沒有力氣配合孩子們抵抗的前戲,竹條直接抽打在她緊抓牆檐手指上,她紋絲不動,反而抓得更緊了,整個身體仿佛被牆體吸附住似的,緊緊趴在上面,挨完打,哭着站在大姐本華邊上。

榮芝眼珠子在下一個孩子身上滾動時,本君自己站了出來,臉色像平時一樣冷靜沉穩,內心卻煎熬痛苦,對父親懲罰的方式,她僅僅是配合,只想快點結束這場無法規避的家規。她噙着眼淚忍到最後,沒有哭出聲來。

一吼之間,一只雛鳥從鳥窠跌落下來,在地上撲哧撲哧打撲棱,跌跌撞撞走,嘴裏哀鳴不斷,兩只大燕在大門副窗口盯着,看鳥兒跌落,在門口急速盤旋,叫的人九回腸。趙書記将跌落的雛鳥撿起,扶高梯仍送回鳥窠。

角落裏剩下毛毛,軟綿的身體擠在牆角,她眼睜睜看着姐姐們一個個拉出去,持續的鞭打聲、嘶吼聲、慘叫聲、每拉出去一個,她的精神被折磨一次,精神和肉體正處在崩塌邊緣,已無法支撐自己直立。榮芝還沒打,只把手一牽,她吱溜一下便癱在地上。當她被父親誤以為賴着地上抵抗時,強大的自尊心她倔強站起來,可又被父親狠狠的鞭打了下去,她顫顫巍巍又站了起來,又狠狠的打倒跪地。她已經明白父親根本不會在乎她是不是假裝賴在地上,而現在她無法忍受鞭打在身體上那爆裂灼燙感,疼痛使她撕歇斯底裏喊着母親:“咩、咩!”

雲秀聽到,她正端着海碗從廚房穿堂出來,冷漠的将海碗擺在八仙桌上,高喊:“吃飯!”她甚至連瞧也沒瞧孩子們一眼,孩子們可笑、可恥的沖她翻着白眼。可那又怎樣,她連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今天白天她一個人在田裏對付了四畝稻田的雜草,回到家裏用最後一點力氣做飯,勞筋苦骨,沒一刻得安閑。

她心裏不斷的怒罵那禽獸不如的家夥有精力毒打孩子卻不來幫幫她,對榮芝兩面虎的性情她了如指掌,既不會幹擾他教育孩子也不要指望她出去看一眼。她憐惜孩子們,而對自己無法掌控的局面感到無可奈何。所以孩子們鬼叫連天也好,哀嚎也罷,她選擇冷淡對應:連自己都無法拯救的人是拯救不了孩子們的。

榮芝啈聲:“燒根香!”于是雲秀老老實實去了。

榮芝啈聲:“去跪好!”于是毛毛老老實實去了。

毛毛向四個不斷啜泣着的烏黑腦袋走去,孩子們整齊的呈一字排着跪在土地公公面前。焚香不斷的忽暗忽明,像是菩薩的眼睛漫不經心望着孩子們。

趙書記、淩老太、榮芝已坐八仙桌上吃飯,趙書記面北、淩老太面東、榮芝面西,他們一言不發只顧吃飯。榮芝飲着烈酒,他低頭一看,對着五顆烏黑的後腦勺喊道:“跪到焚香滅了為止,起來寫好保證書。”

他的聲音像一道驚雷,每個孩子又抖動着,而榮芝也在抖動着身體,他那張剛剛對孩子們正言厲色恐怖的臉突然變得頑皮賊骨,對着淩老太默笑,而後是陰笑止不住的身體震顫。看到一個個孩子最終屈服于自己的掌心中,如獲得成就般令他着魔陶醉,淩老太怒眼怼他,起身不理,把大廳中央的方凳又踢了回去。

孩子們跪着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前四個跪在竹雜掃帚上,毛毛跪在搓衣板上,膝蓋一層層凹凸青紅紫色,跪得要作嘔了。雲秀在房裏急得團團轉,心裏想着這些孩子,但最放不下毛毛,她才七歲,經不住這樣的懲罰,大的管不了,至少把小的救回來,這麽強烈的想着,腳步開始邁了下去。她擔心那禽獸不如的家夥喝了烈酒發癫打她,又擔心淩老太那狠毒眼光,可腳一步沒停,沖進去抓住跪在最外邊的毛毛喊:“起來!回去睡覺。”腿粘合着搓衣板,雲秀拎住她連人帶板拎走了。榮芝大發慈悲裝聾作啞,其他孩子那仇恨的眼神,不僅雲秀感到陰冷,毛毛也感到了冰冷。

夜已靜,淩老太的眼睛跟随着榮芝,見他搖擺着身子回到新樓,其他三個孩子眼巴巴望着淩老太抱住趙本逵回了房間。大姐說道:“跟我一起吹。”最後一節的焚香一閃一閃,亮着火紅的金光,直到最後灰燼跌落地面。突然本華堅定的對着兩個妹妹說:“等我畢業就要離開這個家!”

焚香的氣味,倔強的血液靜靜的在黑夜裏流淌。

次日,太陽剛露頭來,金黃色的光從腰門木杆間透過來,仿佛給木杆鑲了一道道金黃邊兒。雲秀在廚房裏做早餐,她不斷倒勺着窩裏的綠豆粥,爐竈屋頂上方有一道方形口蓋着琉璃瓦片,紅澄澄的光束灑下來,籠罩着她,金黃色的仙氣在她身上萦繞。

大廳裏,趙書記一大早拿着掃帚掃地,他有一個習慣,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這是他一生信奉。他掃地的規矩是從下掃向上,從外掃向內,把屋裏的晦氣聚集着掃光,全新的氣息填補進來。這是他每天必需的工作也是唯一的工作,剩下的時間裏他就整日摸着他那光溜溜的腦袋和那半瘸着的腿。

他的腿是遭到日軍逮捕殘害的,幸而摔進洞裏撿了一條性命。正掃着,他腿骨頭裏猛烈抽動了一下,從前那苦難歲月浮現眼前,使他警醒。看着每個房間都緊閉着,孩子們仍在睡覺。他開始念起來:“你們這般年輕人怎麽能睡得着,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是睡不着的。我們年輕的時候天沒光亮推着車去三十五裏外的地方賣煤炭換取一升米為生,還要趁天黑趕回來,路上遇見日本鬼子,被捉去當挑夫,我這條腿就是生生被日本鬼子打瘸的!我們年輕的時候為了生活整天冒着死的危險,看看你們現在,一個個窩在被窩裏享天子福。”

追溯悲壯的過去他一遍遍敲擊着自己,甚至他還想敲醒瞌睡中的孩子們。他無法想象在這麽大好和平年光中,太陽灑着金黃色的光輝,一切能動的鮮活的動物在地面上撒歡,可孩子們仍然在被窩裏一動不動。他往門口望了一眼,那金黃色的光束追着他的腿進了屋裏。突然他又厲聲道:“還要睡到什麽時候,太陽都進門了。你們這群不知把握光輝的孩子,遲早就會害死自己。”

門內紋絲不動,孩子們對他那刺刺不休、反複的炸裂聲已經達到厭惡的極點。他們一個個捂住腦袋,耳朵裏塞滿了棉花,一個個賭氣睜眼躺在床上。他開始大發雷霆的怒吼,敲打房門,罵道:“屋前那對比你們小得多的孩子,李譯、李柚兩兄妹已經晨讀一上午了,你們還在睡覺,起來了沒,起來了沒有。”

半響,屋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這屋有兩扇門,卻是打通的套間,前房睡着本華和本紅,後房是趙本逵。第一個開門的是本華,門向東,金輝的太陽光照射在紅漆的木門上,一開門,她變成紅彤彤的金發女孩,可無精打采的臉上明顯帶着憤怒。接着出來的是本紅、本逵,本君與毛毛也從新樓下來了。

淩老太從樟木閣樓下來,手裏拿着一把冒着煙霧的焚香,她正要作揖拜菩薩,那煙霧萦繞填滿整個屋子,孩子們在彌漫着焚香的屋裏咳着,那咳使他們渾身又疼痛起來。

大宅裏烏煙瘴氣,他們集體來到院子裏,本華、本紅望着那顆葡萄樹發呆。當家裏還只有他們兩姐妹時,就有這棵葡萄樹了,他們喜愛這棵粗大彎曲的老樹藤,有的延漫伸進參天裏的杉樹上,有的攀爬圍牆上。眼下葡萄紅綠透亮,一串串皮薄如蟬翼,可全部挂在高高的杉樹上,她們垂涎望着,嘴裏嚼着嫩青酸澀的葡萄葉和卷須,那綠豆般大小苦澀青葡萄也不放過。

趙本逵高舉着梯子架在杉樹上,右手邊備着一條長竹杆,淩老太眼尖瞧見,三兩步上前緊扶着高梯,大喊道:“短命鬼仔,摔下來就如摔冬瓜似得稀巴爛。”

本華喊:“小心你那狯子手,別把好好的樹折騰死。我會跟你拼命的!”

剛起來的榮芝站在大門口望着孩子們,眼前的場景讓他心中騰起邪火:淩老太緊扶梯仰着脖子望趙本逵,那杉樹底下,四個孩子不斷低頭拾撿零散的葡萄往嘴裏塞。對孩子們那激烈的尖叫聲、扯皮的嬉笑聲、死聲淘氣的争搶使他生出惡火,一刻無法忍受這些懶、只會偷嘴吃的孩子。

原本以為經過昨天晚上的鞭策,他們應該安安靜靜的坐在書桌前讀書寫字,或者幫助家裏幹些力所能及的活,看來孩子們對他的折筓之杖并未起作用,只過了一晚上,他們全部恢複原來的模樣。

當所有人的目光正望着趙本逵即将夠到那串最大最紅的葡萄時,一條碗口大的長竹竿猛打過來,大家轉頭看,卻是父親,只見他幾近乎發癫發魔持續猛烈的拍打整個樹藤,大喊:“讓你們摘!讓你們摘!”

淩老太罵道:“短命鬼,要是打到孩子跌下來,不得了啊……”吓得已經松開梯子的本逵,背向梯,三兩下像猴子似的攀跳下來。

嘎然一聲厲響,那最高處的藤枝從樹上落下來,沉甸甸的撲向孩子們。一顆顆葡萄噼裏啪啦像下冰雹似的跌落在他們身上,一陣陣寒顫不止。青綠色的汁液流出來,仿佛在哭泣,孩子們也是哭泣……他們全部冷冽,悍然,堅韌的看着父親,表現最強烈的本華,臉色青白,反挑釁道:“好哇!有本事就把整個樹砍了。”

榮芝赫然大怒,眼睛在孩子們身上滾動着,對孩子們的眼神他已經到了見微知著的地步,正因為他知道,所以要像拔樹一樣連根拔起,要把孩子們倨傲,頑劣的根通通鏟除。他丢了手中的長竹,就在父親遄返往取工具時,本華就開始後悔了,這十幾年的老樹藤将葬于她一時與父親打诨中。她開始頭腦熱起來,對自己盲目無知而愧汗,眼睜睜看着父親左手屠刀右手羊角鋤,那跨着大步近乎跑的腳步聲,喘着粗氣的鼻息聲,像一頭奔過來的野獸。

孩子們肅立一側,一個個噤若寒蟬,睖睜着眼睛望着父親,起先他揮着屠刀砍在葡萄伸展的每一個枝節上,使每條藤斷離開,他每揮一刀,嘴裏即喊:“哼哈,哼哈,不曉得我的厲害,一個個浮皮望性的種!”接着抓起羊角鋤以兩眼跟不上的速度鋤在樹根部,三兩下就把手臂粗的老樹根從地底下出拔出來,榮芝舉在空中,像是完成一件令他又壯烈的事,得意的望了他們一眼,卻不知孩子們的內心是怎樣的孤獨、慘怛、恚恨……

淩老太鎮定的看完榮芝幹淨利落的砍掉葡萄樹,對唯一的兒子所作所為已經驚聞未驚,她腦袋裏不斷閃現出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對他縱容包庇的事,上小學時把學校的木樓點着火燒了;報複老師在他門口拉稀讓他踏一腳的屎;去共大讀中專時,半農半讀,擔着尿桶在半路上打破;吃紅皮糖衣藥丸時,非得鼓出一嘴巴血,最後一個目的‘送回家’。淩老太搖了搖頭,對他是講不完的。

這時屋內傳來一聲大喊:“吃粥啊!”孩子們一個個跑進屋。

飯桌上,每個人低頭不語,即使磕碰着瓷碗發出的聲音都使他們覺得罪孽深重。

榮芝對本華喊:“給你妹妹盛粥。”

本華瞄了一眼坐在旁邊晃着腿的小妹,原本她可以為妹妹做這一切,但想起父親那猙獰砍葡萄樹的臉,反抗他的熱血一刻也不能止,她肚裏有火,嘴裏的話猶如子彈上膛瞬間炸出去,說道:“她折手折腳了嗎,不盛!”

榮芝臉色随即又閃現出那兇猛的暴眼珠和緊咬的下唇,問道:“你盛不盛?”

本華也不吃了,回轉身要走,嘴裏仍說道:“就不盛,氣死你。”

榮芝徹底怒了,使他震怒的是本華像只無法馴服的野獸,而榮芝卻像一只急于使整個森林歸馴于他的猛虎,當被踩在猛虎腳下的野獸微微掙揣時,他就緊緊壓制她、壓制她!榮芝見本華當真離桌,将手邊的粥盆只順手往地上一擲,哐啷一聲,潑灑一地,綠豆粥伏在金色光芒裏顯得格外晶瑩剔透,迎合着每一雙雙驚恐的眼珠。

趙書記怒道:“你是撞了鬼麽,好好的糟蹋一盆粥。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孩子們全部棄碗離桌,哭的哭,叫的叫,罵的罵,登時屋內亂作一團。孩子們看見父親轉身回了廚房,正六神無主時,只見他手持菜刀砍入廳,大喊:“把你們一個個全殺了。”

淩老太攔不住,頭幾個孩子看勢撒腿就跑,唯獨本君卻鎮定的很,當榮芝拿刀經過大廳時,她卻行若無事,正拿起掃帚掃地上的豆粥。

毛毛來不及合上另一只拖鞋也跟着跑起來。夜晚生長的露珠還沒退,亮晶晶一地,一碰便灑了一身,毛毛沒穿鞋的那只腳就跟踏入水裏似的,雜草花粉沾滿她衣褲,忽然一只冰涼黏膩的癞蛤蟆從草莽裏竄跳她的腳背上,她強忍着尖叫,一面跑一面狠踢出去,沒什麽比那把刀更可怕的了。

榮芝追着本華嚷道:“往哪裏跑,一個個全殺光,養些白眼狼幹什麽!”本華跑出槽門朝窄巷走,被藤蔓伴了腳身體一蹶,倒在易家公門前,榮芝正要發作時,早已被易家兩兄弟攔住,奪下刀來。

本華迅速爬起來又跑,趙本逵躲在兩屋角溝,正吓得渾身顫抖,榮芝瞧見了,罵道:“你給我出來,每天就知道打游戲,跟下邊的人胡混,看今天怎麽收拾你。”榮芝又把刀奪去,提刀砍去。

“你殺了我們,你就等着吃牢飯。”趙本逵一邊跑一邊喊,然後逃之夭夭。本紅跑的方向不同,該是跑去白面金字的老宅找姥姥或者更遠點的姑姑家了。

那晚孩子們相繼回來,等着挨打罰跪。恰今是周日,每到周日村裏的老少幼得閑的都來看電視,電視機搬到大廳供案上,長凳方凳矮凳在廳中央擺放着,聚攏一屋,衆人一邊看電視,一邊看五個烏黑腦袋跪成一排,只聽易紹欽笑道:“跪一排,個真是比電視還好看。”登時屋內笑成一團。

那一晚毛毛清楚看見大姐臉上那麻木的,堅韌想要逃離的臉,她厭倦了父母随時上演離婚的鬧劇,厭倦婆媳之間那嫌怨的關系,厭倦和弟弟妹妹被父親打成一團,當着鄰裏和親戚的面跪成一排,受夠了,受夠了!她是最大的一個,承受着巨大精神壓力。每天閉上眼睛就能聽見趙書記那無止境的唠叨,看見淩老太陰晴不缺的臉,看見父親那猛獸般殘暴的臉,以及母親冰冷置之不理的臉。無論在哪一個影子裏,她感受到的是無窮無盡的悲怮。

這個家使她難以喘息,她扭頭望着妹妹時,突然聽見本紅說:“大姐,你畢業走了我也跟着你走”!

展眼已到了農忙時節,趙榮芝也停工在家務農,而他卻是個四體不勤的,家庭勞作全然不管。偶爾跟雲秀一起下田,他總拔草,拔的都是不礙事的草,雲秀讓他挑扁擔,他拔草;讓他施肥,他拔草;讓他拔田裏的草,他偏站在田岸上拔草;讓他拔園裏的草,他偏拔園外的草。一起下田時,他總是站在田裏和人閑扯,路上無論遇見誰都要長篇大論一番,把勞動量全部推給雲秀。

早些年淩老太當家,農忙期間雇有幫工,五塊一天包食,門口有排着隊伍的篾片。在當年,一桌大魚大肉好酒才是篾片喜愛,淩老太又好客,總是好酒好肉招待,寧願自己人勒緊肚皮也要讓客人吃飽吃好。如今,趙書記和淩老太齊齊退休,家裏人口多,負擔重,請不起幫工,況田地多,趙家除了超生黑戶兩個孩子外,都分有田地,足足四畝一。

種田要塘,在諾大的橢圓形稻田中央,有一條長長的溪流貫穿整個埠村,從東流向西,河流的上端是陳倒塘水庫。趙家那四畝一,有途經柳樹塘的六分,高筍塘的八分與六分,菱角塘的一畝一,直到下游的八分,其餘就是靠大路的兩分田。

這日,趙家大大小小都參加農忙,只留淩老太忙廚,毛毛看家。吃了早飯,孩子們随着大人大闊步往橢圓形稻田裏走,身上都背着農具:禾縛禾籃禾擔杆、羊頭鹳嘴鐵鋤頭,犁頭犁壁并犁箭,山鋤鐵耙田鐮刀。

發白的太陽,一點風也沒有,一切生物都被蒸騰着,成群的麻雀鳥沿着階矶走,時不時飛進谷裏啄食,被躺在一旁的貓看見,鋒利的爪子撲上去,鳥雀和稻谷一齊飛出去了。這時毛毛便趕貓,貓伸伸爪子犀利望着鳥雀不緊不慢的啄飛出去的谷子,被一旁炸裂的黃豆吓飛了。

毛毛不僅看家,還要把稻谷攤在門口院子裏曬,淩老太教她用九齒耙翻稻谷,說:“耙谷要像寫字樣一筆一筆。”毛毛耙完又爬上新樓翻耙,站在全村最高處看,每家的樓頂上、院子裏都是金黃,都有鳥雀在飛,望着一層一層的金黃,她坐着發了一回呆。

忽挂鐘響起,又聽見淩老太的衣櫃迸裂響聲, 她飛快跑下樓,趴在淩老太的窗口看,她正把紅澄澄的橘子粉往壺裏倒,一陣涼森森甜絲絲的香味飄來,旁邊又有一鍋冰鎮過的綠豆粥坐在菜籃裏,蓋着濕毛巾。

半響,淩老太将毛毛叫到身邊,把軍壺挂在她身上,又把小鍋遞給她,打發她送去給趙書記,命她先走,淩老太把門鎖上,也出門了。

毛毛遠遠看見母親在田裏割稻谷,她不敢停步,淩老太也正向這邊走來。

雲秀正不動聲色的彎腰,砍割,稻苗齊刷刷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直到手中達到一捆的數量将尾部纏住打結,接着有條不紊的疊放在高籃裏,再接着割另一捆稻谷,彎腰,砍割,打結。

她冷眼瞄着榮芝,他在田裏不緊不慢的拔草,像一只閑鳥,時而飛來騎在她脖子上,時而又飛到田岸對着她叽叽喳喳不停叫喚。在田裏他把自己當成看客,他只負責協調孩子們,旁觀監督這裏的人們。

當雲秀旁邊兩個高籃壘不下時,她高聲喊:“榮芝,你擔去禾坪打谷吧。”

榮芝誇張笑道:“做不得,做不了,我這個每天坐車子的腰,擔不起來!”他仰着脖子望天,時而琢一顆豐盈的稻谷,咯咯笑個不住。

雲秀冷眼又瞄了一下,一面肩扛着扁擔在兩籃間蹲下來,輕聲罵道:“楞死屍,楞在這兒,一點忙都幫不了。”她“嘿”了一聲在兩高籃間站起來,齊她身高的稻谷在穩健步伐中晃悠着,在田埂走時遠遠看着猶如勾肩抱背的三個人。

埠村的每個小組都有一片寬大的禾坪做打谷場,每家每戶被分得一塊地,一邊收割一邊打谷子,遠遠望着,是一塊巨大的白饅頭。

毛毛朝打谷場走去,越走越近,聲音越來越響,打谷機響,風車搖聲、拍打聲、翻耙聲、叫喊聲、熱火朝天。只見趙書記渾身蠻力在打谷,咬緊他下垂的厚唇,一上一下,那谷粒滿地都是,打完稻草向高處一扔,被扔的稻苗越積越高。

毛毛把碗和壺遞給趙書記,然後在很高稻堆裏打滾,踩在柔韌的稻堆上拼命的跳躍,跳在空中時,她放遠望去,整個埠村一片豐收的景象,忙碌非凡。

她看見母親擔着高籃漸漸走近了。翻滾下來時她被稻苗壓着,所幸躲着,等母親一現自己就從稻堆裏炸出來,雲秀沒理毛毛,把高籃在趙書記身邊一放便要走。

“你又割又擔,榮芝做什麽?”趙書記問。

“他當請客,他會擔?喊他擔就說腰痛,肩痛,你看他站在田裏裝樣子,啧啧……喊他做事不如請自己的膝蓋骨。”

“當真是懶式裝,若以前要批判。”

毛毛見母親要走,纏住要她做個哨子。只見她盲抓了一根稻草,取短節,一攏一拉,吹一口,口哨便做好了。她坐在清香的稻堆裏,吹着口哨,望着母親背影發呆。

雲秀又回到田裏,眼見榮芝一動不動立在田裏,那些孩子在他背後也慢慢的挨。雲秀看着氣不打一處,一邊走一邊說:“你們都是磬子姑娘,這麽幹不行的,總站着有用,都看着我是怎麽割的:腰要弓、蹬用勁、手抓牢、心要平,‘搶收如救火’手腳要快。”

孩子們冷冷的望着母親,只見她精、準、快、兩腳一邁下田,穩住馬步,下腰兩手一抓,下手準而有力,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對母親像頭牛一樣的拼命勞作極為不屑,他們全都心不在焉,不耐煩的喊:“學着種田幹什麽,将來我們又不種田。做得多沒人會感激的,都做了別人就指望你,像你那樣。”

雲秀無可奈何,孩子們全部學着他們父親的樣,只有在他們父親眼睛下才表現賣力,僅僅做着樣子,而稻谷原封不動立在田裏。

雲秀對這群人早已恨透,每望一眼她們,便又集一身的力量投入砍割,她明白要指望她們那四畝田不知到何年馬月,收割不趁早下新苗的時間就晚了,俗話‘谷子早種三天好,遲了三天就成草’對這一點他們誰都不在乎。

雲秀從頭到腳被粉塵纏繞,與稻谷一同生長各種蟲類:黃蜂蟬子狗嫲蛇,蜘蛛結網捕螟螣,蟾蜍螳螂草莽躍。與各種各樣的毒咬痛蜇的動物一起,她的肉體時而被蜇咬腫大,但在熾灼的烈焰中這些痛感微乎齊微。

她強大的意念全部投入砍割中,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金黃的稻苗被砍割時滋滋的聲音,那充滿力量的節奏感使她向前沖,那爆發行動力使心底裏發出激烈而刺激的快感。勞動給她帶來的某些成就感蓋過她生的孩子,巨大的勞動量沒有擊垮她反而在勞動裏磨砺着她的意志。

當淩老太那獨特的聲音呼喊時,她從自己的世界裏竄出來。榮芝像孩子們一樣在淩老太面前唱哀調,抱怨道:“這個天氣熱毒,不曬殺人。”然後像孩子們一樣爬上岸圍攏着淩老太大口吃喝。

雲秀已經到了一見淩老太就忐忑不安的地步,當淩老太那充滿疑狐的眼睛投向她,她的心髒在胸膛裏,不時因憤怒和痛苦而暴跳出來。滾滾熱浪包圍她,吸入鼻子嘴巴裏,猶如火中焚燒,燒灼她的思想和血液,這比幹活的累與被蜇腫的痛要痛苦得多,反而把原有的痛感襲來,令她萬蟻噬心。火爆的力量蠻力揮舞手中的鐮刀揮瀉心中猛增的怒火,直到淩老太離開才逐漸平靜下來。

經過幾日的奮戰,孩子們慶祝四畝一分田全部割完而歡欣雀躍,在池塘裏翻滾,這是榮芝允許的。趙書記拿汽車輪胎當泳圈,讓毛毛坐在圈上,他站在塘裏掌舵。趙本逵猛踢一腳,毛毛跌在水中,趙書記一邊撈一邊罵:“你就揣歪捏怪,天生喜惹禍端的家夥。”趙本逵又一個蒙紮子沉下水。

榮芝卻是多變的,上一秒他還與孩子們嬉笑打鬧,當饑腸辘辘的肚子不停叫喚時,他便扯着喉嚨喊:“都上來,回家!”孩子們一意未盡的上岸,三姐妹抱着球一樣的胸脯朝家裏奔去。

淩老太已在八仙桌上備了一大桌好菜好肉,一家子都坐上桌吃飯,雲秀讓毛毛坐在桌上,自己站在她後面,一家子慶笑,其樂融融。

正吃着,趙本逵兩眼暴睛盯着毛毛,指使道:“快去給弄碗飯來。”毛毛起身去盛飯,給哥哥一碗,自己也添了一碗。

趙本逵見狀罵道:“你看看你的飯碗,裝得個蓬天界地。你在家什麽都不幹,還吃那麽多,沒田沒地,你就是個吃黑食的。”

本君遞給他一個冷眼,罵道:“你不也是吃黑食,你以為你有田地。”

榮芝正喝着小酒,像是聽了個小曲,笑個不住。毛毛委屈意氣丢下飯碗便要走,雲秀忙攔住她輕聲在她耳邊說道:“你別聽他的,你吃我的。”毛毛這才乖乖吃飯。

吃完飯,按淩老太指示,毛毛來到廚房洗碗。廚房裏經過一天暴曬像爐竈裏的煤炭一樣,一靠近滾滾熱浪襲來,微黃的燈罩下,蚊騰象舞,竈口敞開着,煤炭燒得明黃,水在熱水罐裏暴跳,竈面上數不清的鍋碗瓢盆。

進去後她先揿下水閥,水管裏嗡嗡一陣響,接着嘩啦嘩啦的井水湧到水缸,将井水注滿一缸甕。這口井,四季滿泉,冬暖夏涼,甘冽清甜,站在水缸旁,方有一絲絲涼氣。

她開始漫不經心的洗着,當屋外嬉鬧的聲音時不時傳入她耳邊時,她開始陰沉的憤怒,用一個瓷碗扣着另一個瓷碗疊上去發出的極大聲響回擊淩老太,回擊嬉笑的所有人。

淩老太聽見,站在穿堂處喊道:“你作死不是,要是砸碎個碗,你就等着受打災。”

毛毛意氣煩亂,又有許多蚊子緊纏着她的腿咬,兩條腿被蚊子咬得稀爛,她左右手蠻力搶抓,鮮血直流,勺一瓢井水澆下去,冷冽沁骨。最後她把碗疊放碗櫃裏,收拾好竈面,換了煤球,注滿熱水罐,迅速逃離廚房。

在烈陽裏幹活理所應當享受着人伺候,這是極不公平的,她渴望能受到尊重,像哥哥姐姐們一樣去烈陽裏幹活。

毛毛正穿堂向外走,只見屋內已關了燈,一家子都坐在院裏乘涼。以大門中央為線,左右兩邊各坐一排。左邊是三姐妹,嬉笑着用手畫天上的星座。右邊是趙書記、淩老太、榮芝。趙書記眯着眼唱京調,亢音高唱,自得其樂。趙本逵則坐在矮凳上,頭蜷在淩老太懷裏,淩老太不斷用手摩挲他的身體,另一手拿蒲扇煽風趕蚊。小女兒本唯則騎馬兒坐在榮芝腳上。看着他們,毛毛剛剛陰沉的臉立又變得溫順,老老實實搬了個凳子挨着姐姐們坐着。

星月交輝,風清氣爽,幾乎就象在日光下那樣,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每個人臉上都顯得舒心惬意。月色照耀她所能見到的一切地方,近處的菜園,遠處的稻田。

微風襲來,屋後的竹林發出清脆的聲音,山林中百鳥争鳴,草叢處又有各種蟲鳴聲,蛙聲由近至遠響徹整個埠村。

忽一個巨大翅膀從大家頭頂一掠過去,輕輕的落在西邊的高樹上,在月光下能看清它的樣子,只聽榮芝大叫:“看,這貓頭鷹又飛來了,遲早要被我抓到。”

貓頭鷹在樹上發出幾聲低沉的咕咕聲,接着斑鸠鳥唧唧咕咕的叫起來,本唯聽到叫聲,即刻騎馬兒上下晃蕩起來,榮芝高聲唱道:“唧唧咕咕,油煎豆腐,豆腐好恰,就是冇得滿滿恰。”她急着撲打父親說:“有我恰,有我恰。”惹得榮芝大笑起來,又有幾只螢火蟲飛到她身邊,将她吸引去追。

衆姊妹正圍着聽趙書記講古,講當年被日本鬼子捉了去,掉進深溝裏沒死反倒撿了個絕世珍寶回來,孩子們聽了哇哇的叫起來,都圍着趙書記問是什麽。

“是一個老硯臺,硯臺是長方體揭蓋式的、色如碧雲、聲如金石。正面是俏雕玉石梅鶴鹿圖,鶴鹿同春,梅竹雙喜,刻畫精細,形态逼真。揭開蓋,硯池有條分界弧線,頂端凹槽裏雕刻一條活靈的小魚,你們姥爺用過一次,他研磨時墨汁流進凹槽裏,那條小魚似活靈活現游起來。姥爺當時目瞪口呆并叮囑好生收藏!”榮芝說。

淩老太在一旁喊道:“還起什麽作用!被你爸爸打爛了。”

“為何要打爛。”孩子們異口同聲的問。

“為顯擺啊。那日,你爸爸帶着趙老屋兄弟來看,我看勢也躲不過便拿出給他們看,個個贊口不絕。當時有一人說‘不過是普通的石頭做的硯臺,地方硯石品種,收藏價值是有,硯底又沒有署名不值錢。’你爸爸得意說‘這是塊奇硯,一刮不爛,二砸不爛,不信你們等着看。’你爸爸也是個愚拙的,手持鐮刀上去刮證明給他們看,衆叔伯笑他,他性急匆匆說着拿斧頭便要砸,衆人争去勸時,已被他劈下一斧,背面裂了一道口。衆人争相離開,他也跟着走了。我又糊上了,倒有人上門收,兩萬沒賣,仍在櫃裏放着。”淩老太說着又斜眼望了一眼榮芝,只見他喜蔥蔥笑起,站起身來逗哏又耍起把戲,做瘸模癫樣給大家看。

孩子們都不看他,他們寧願父親一本正經,不要在這裏耍把戲。淩老太指着大圓的月亮盤子講起嫦娥玉兔故事,聽着聽着月亮裏現出一棵老樹,旁邊有個拿着斧子的吳剛。

趙本逵坐在板凳上,頭蜷窩在淩老太懷裏睡覺,突然坡底下有人喊他:“趙本逵!”他一筋鬥彈起身來,起身拿鞋和電筒。毛毛也要跟着去,趙本逵說:“你幫我提桶來。”

榮芝呵斥道:“明天還得去田地裏幹活,起不來我就給你拎起來。”

毛毛跟在哥哥背後下了坡,從坡底下看大宅,那棵柚子樹在月影下壯得比屋還高,前前後後的樹木将房屋緊密地裹挾在內,葉子在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家人們一半在樹底下,一半在銀白色的夜空,淌洋、淌洋。

兩人跟着大夥兒朝橢圓形稻田裏走去,整個田野間許多的星星點點在動,那是人們提着明燈照泥鳅,螢火蟲也在飛,遠遠望去整個田野就像有無數盞游動的燈,顯得如此的神秘瑟瑟。

回來後,只見大家正搬着凳子回屋,榮芝對孩子們說:“稻谷已割完,明天分兩組,一組拔禾苗,一組插禾。”毛毛急于想得到所有人對她的尊重,像哥哥姐姐們一樣去烈陽下幹活,也說:“我也要去。”沒人聽她說話,她跑上樓跟母親說。

雲秀正坐在床沿邊擦油,兩只手塗了茶油戴上厚手套,身體的痛苦使她說不上一句話了,一天的勞動量使她痛不堪言,皮膚暴跳,動一下身體顫抖得厲害。

“你以為好玩,你看看我這身,流一身血、脫一層皮、掉一身肉、痛得嗚呼哀哉……”說完她躺在床上,把那一整天彎曲的身體貼着床睡下來,心裏止不住的悲嘆:“嗚呼哀哉啊……,還沒到結束的時候喲!”

次日一大早,只有毛毛激動不已,她被姐姐們拉到房裏穿衣打扮,本華穿方領蝴蝶刺繡的粉色裙子,本紅穿黃色碎花裙子,本君穿波點上衣與短褲,姐姐們給毛毛穿白色上衣和棗紅色喇叭褲,長衣塞進高腰褲裏。毛毛很神氣,她對姐姐給她的打扮很滿意。剛走出房時被趙本逵冷眼罵道:“這是去作秀吧。”她不理,迫不及待要走出門外。

她們穿過争相怒放的虞美人,拂過籬笆一帶紫荊花下了坡,埠村的道路現在全是呈直線運輸稻谷的土車轍印。

孩子們穿着衣鮮明亮的衣服跟在父母後面,女孩們集體帶着寬沿太陽帽,帽沿都有一朵花,她們神氣閑散的走在大路上,仿佛她們不是去田裏而是集體旅游一般。

經過幾戶人家眼下便是一片稻田,一大早整個埠村熱鬧非凡,轟隆隆機器聲,人聲鼎沸,連動物也歡騰起來,但見:

家鵝子鴨大線雞,凫鴨雉雞鹧鸪飛;

牛馬豬羊道上跑,家貓家犬捉鼠戲。

接着走,便是一馬平川的金色,銀色,黑色,綠色。金的是稻谷,銀的是魚塘,黑的是犁地,綠的是秧苗,一紮一紮的綠央央的稻苗被丢在池塘裏,魚兒咬嚼,上下竄動。有人在池塘裏游泳摸蛤螺,翻着白肚皮咕嚕一聲又孟紮子沉下去了。

五十米筆直的大道兩旁隔着半畝田就是一口池塘,正是‘半畝方塘半畝田’一金一銀分眭列畝。整個埠村百畝地,趙家族竟占了埠村的一半多,也就是說整個埠村超過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他們的長輩。無論經過的路人,河裏的人,稻田裏的人,孩子們都整齊的喊着各長輩。

“五朵金花!”忽一聲高喊将衆人叫醒,田裏耕作的、水裏摸田螺河蚌的、井邊打水的、田渠挑禾的,衆人紛紛擡起頭望過去。

立在田裏的人聽到這一驚呼,所謂是‘耕者忘其耕,鋤者忘其鋤’紛紛擡頭看着這群如蝴蝶般的孩子,發出啧啧贊嘆聲;打井水的人聽到這一驚呼,一時失了手,鈎落、桶傾、沒入井中,眼睛仍望着;水底的聽見這一驚呼,急浮出水面,鼻裏嗆了水,咳嗽不已,眼還不忘觀之;挑禾的忘其挑,誤其道,失足跌了溝。

此時歡呼聲不斷,掌聲雷起,歡騰的聲音不斷埠村上空沸騰,把整個地方籠罩在歡樂的氣氛中。

得了贊揚的榮芝也越發神氣,走路生風。走到白面金字的老屋前,趙大爺家三個兒子趙危芝、全芝、豈芝正在門前耕作,見了榮芝大模大樣走來,況自小就是這般清高,不把衆兄弟放在眼底,見他如今也輪到下田耕作,都紛紛取笑道:“榮芝,這五個女兒能換一座金山,你倒還親自耕田。”

榮芝面上笑,心裏又暗自發野氣。又有趙危芝老婆名叫田煥竹,見淩老太緊着眉,先喊道:“二姆,你這一窩金花,好福氣!”

淩老太鼻裏嗤了一聲,回道:“哼!金花銀花将來都是賠錢花,既有金山銀山也會坐吃山空。”

衆人聽了都譏笑不止,榮芝不理,越發置氣往前走,遠遠看着趙姥姥門口乘涼,立在大道上大喊:“婆婆。”

往前走,忽榮芝停住大喊:“雲秀,快來快來,踩住了一只蛤蟆。”雲秀愚癡的湊上去,剛到他屁股後面,呱呱響了兩聲,孩子們對父親這種小把勢早已厭惡,她們打心裏不明白為什麽父親為這低俗無恥的行為瘋笑不止。

本華脫離人群走在最前面,只見迎面走來兩人,一個臉上架着眼鏡書生意氣的,一個幽默風流倜傥的男子,他們就像風一樣飄過來,裝進女孩們的心裏。

本華對父親說:“這是我兩個同學,他們來幫忙的。”

榮芝笑得合不攏嘴,迎道:“好好好,那就辛苦你們了。”

雲秀面上笑,嘴裏自言自語:“慵懶袋,盡打差主意。古話講‘播差谷種莳差秧,打差主意嫁差郞’不想想別人為什麽來幫你,得了小便宜塌大場,将來有虧吃!你今日迎他,日後就不好攆他,他進過一次門,日後總想進門。沒血沒志,哪裏就到了要人幫忙的地步!”說着不理榮芝,自己轉分岔路往連綿不斷的稻田走去。

池塘岸邊上有兩個小孩玩地上的螞蟥,拿火燒,螞蟥蜷曲着打圈圈,毛毛最害怕螞蟥,緊跟在母親臂彎處走。田岸上有人打稻谷,稻谷飛濺射在她身上,刺得皮膚陣陣發癢,吓得她一邊跑一邊叫,以為是螞蟥被棍子撬起飛濺她身上。

大道路拐進羊腸田徑,再步行數十步,榮芝帶着本華、本紅與兩個男同學停在六分稻田,孩子們跟着母親繼續往前走,彎彎曲曲直到八分田,挨着一條長溪流,兩岸邊種了一排柳樹,故稱“柳樹塘”。

柳樹塘旁溪上架着木橋,上游高處是淩老太承包多年的高筍塘,下游比田窪還要低得多深塘,水洞深且急流,經橋直洩,聲音大,形成瀑花。

忽有一男一女,男的掖褲,女的撓頭,做手腳不疊從高筍塘鑽出來,雲秀含笑說:“起個早做事!”羞得那兩人慌腳走開了。

趙本逵見有人進高筍塘,幾個蹦跳鑽進高筍林,毛毛也跟上去瞧,只見裏面有個筍洞,上有高筍杆遮天,下有高筍杆踩地,厚如地毯,層層疊疊被踩出一條長洞,寬闊平整且不濕腳,可以在裏面練打,難怪趙本逵天天要來守高筍塘。

鑽出高筍林,轉彎沿着田岸邊走,一條田溝不斷湧出碧清的水,能看見小蝦魚和嵌在泥沙裏的田貝殼,還有黝黑的螞蝗,渾圓而肥厚的身體不斷伸長縮短,毛毛向母親扯嬌道:“咩,有螞蝗。”雲秀不耐煩的罵道:“你以為好玩,早說你不要跟來。”

第一個下田的是雲秀,頭戴草帽,汗巾從草帽裏抽出來搭着臉部兩邊,她挽起褲腳漏出褐黃的腿脖子,踏進田裏就如同長在泥裏似的,分不出哪是腳來。

毛毛挽起褲腳還在田岸邊躍躍欲試時,被趙本逵一腳踢進去了,剛穿的白衣服濺了滿身泥點子,随即老老實實的向母親走過去。赤腳下田,水齊大腿深,毛毛腦子裏想得都是螞蝗。

她學着母親抜禾苗,用手伸進泥裏,挨着苗根抜起來,捆着一紮紮的丢到一旁。混黃的泥水裏,螞蝗随時鑽肉吸血,而且背後趙本逵兩只野獸般的眼睛時刻盯着她,在他眼皮底下,只得俯仰由人,做好一個快速挪腳,有一點隐痛她就要把腳伸出水面,摸一摸,看一看,引得趙本逵怒火,向她丢泥。

這一整天她都在盼着淩老太提着籃子和水壺走過來,遠遠的她便看見淩老太穩健的腳步走在田壟上,飄着陣陣的香味走來。 每個人都圍上去,坐在田岸上,大口喝着橘子水,喝甜而滑的八寶粥,偶爾吹來陣陣涼風,真是飽足。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赤腳,皺巴的厲害,發白的厲害。在田裏一整天,她又迫切想回到家裏去,因為時刻害怕螞蝗的心使她急躁不安,在趙本逵眼皮底下又緊張難受,她一刻也不想在田裏待着,又無法耐着性子一步步緊跟着母親,一點點磨。

下午日沉時,她正專注的把一紮紮禾苗放在高籃裏,雙腳已在泥裏半久。半響,一陣刺痛的感覺,伸腳一看,她眼睜睜看着螞蝗正鑽進拇趾裏,還剩一個尾巴在外頭,頓時整個心被鉗住了,腦袋響亮的沉翁。她不聲不響的把腿搭在田岸上,抓住黑色尾巴往外拉,那螞蟥一刺激全鑽進去了,冰涼黏膩的螞蝗完全鑽進肉裏了……仿佛她整個世界都被螞蝗怔住了。

她悶着一口氣,仍不聲不響,迅速按住腳趾根部順着螞蝗鑽肉的路線往外擠,蠻勁、死勁、活勁全部使在這個腳趾上……果然,她看見了一點點黑色黏膩的東西,她加快手上動作,那黏膩的螞蝗懸垂出來,她猛力一拔,狠勁一丢,發出一陣持續寒心人的尖叫聲。

凄厲的聲音猛烈的回響在雲秀耳旁,雲秀回頭看她,只見毛毛慘白的臉,緊閉雙眼,攢緊拳頭,身體像飓風搖葉般大擺,嘴裏大喊道:“螞蝗鑽進肉裏了。”

“快用打火機烤出來,要是鑽進肚子裏要出人命。”雲秀說着急忙向她走去。

“我把它擠出來了。”毛毛指着腳趾上的血,大哭着。

“那就沒事了,喊你不要跟來,你倒以為好玩。”雲秀又折回了腳。

“我不幹了。”

“不幹就不幹了,早說過不要來打把勢,快回家去。”

毛毛得了母親的話正要走,回轉身,卻看見趙本逵瞪大眼睛指着罵道:“又來裝模作樣。”随即泥團丢來,濺起一身泥水。

毛毛不看他,自顧往岸上走,趙本逵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頭往泥水按,一松手,她猛地一擡頭,露出滿臉泥水醜陋而恐怖的頭顱,仍反抗掙脫上了岸。

趙本逵盻瞪着,手指着她腳底板喊道:“你敢,你再走一步試試。”毛毛看見他的面孔已變了樣,瞳孔瞪大,那紅絲一條條從白眼球裏裂開,既而眼睛發紅,火紅火紅,毛毛內心恐懼仍大跨步在田埂上走。

趙本逵見她走,一團泥巴飛過來堵住她的耳朵,這比刮一耳朵還要響亮,接着一團又一團泥巴飛過來,像子彈一樣射在她身上,那沖擊的力量使她身體搖晃起來。毛毛心裏越害怕走得越快,她心裏明白,寧願受點看得見的皮肉疼,也不願将腿再放在泥田裏,那兩團泥巴如火焰般燃燒她,讓她內心堅定,離開這裏。

這麽想着毛毛加快腳步跑起來,回頭看他正上岸追來,額上青筋爆起,狺狺狂吠。毛毛吓得兩腿發軟,正拐了大彎跑在大道上,跑太快頭禁不住往地面鑽,她感到背後涼氣逼人,餘光中那爪子一直齊着她肩膀要抓她。

田壩上母親也火速追來,大聲喊道:“快些跑。”她一溜神,被本逵抓住了她漂移的頭發。

趙本逵直接拽着她的頭發往田裏走,嘴裏喊:“看你死哪裏去,最好老老實實呆在田裏。”毛毛蠻力掙脫了,兩绺頭發落在他手裏,飛出去飄在趕來的雲秀臉上。

趙本逵見她又要跑,一腳把她踹入身後的池塘,毛毛雖然掉入魚塘邊,但足以淹沒她,她畢直的欹立池塘只有那一僳粗長濃密的烏發漂在水面,像一把禾苗。

雲秀看着女兒落水那雙腿離地在空中邁一字飛過來,趴在池塘邊,提起那束頭發直接把她從水裏拔出來,像拔稻苗似的,露出毛毛幹癟、細弱的身體。

雲秀一面看着一直咳嗽低鳴且寒顫不止的毛毛,一面指着還在幸災樂禍的趙本逵罵道:“這到底是人肏出來的?比豬、狗、鞭毛都不如。”

雲秀怒不可揭,伸手要打過去。揮掌前,她眼睛漆黑半秒,眼眸接連閃爍了幾下,像犯罪般的恐懼感,又不得不打,而後一個響掌狠狠打在趙本逵臉上,霎時她腦袋如晴天霹靂閃着白光,因為她看見淩老太正沖過來,趙本逵看見淩老太來,立刻轉作委屈,陰陽怪調跑向她哭哀起來:“婆婆,她打我……”

“你不要動!好大的狗膽,這次我們親眼所見。”淩老太大喊道。

雲秀被怔住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看着淩老太手持扁擔,趙書記肩扛着鋤頭,兩張臉面紅耳赤、雙目如炬,在夕陽光中發出可怕的紅光。

她不知道怎樣的懲罰在等着她,盡管對方眼中燃燒着殲滅她的怒火,同時她心底又有個執怮的聲音:“大庭廣衆下,倒想看淩老太能對我怎樣。”雲秀堅定的站在那裏,他們一步兩步來了……

剛一近身,淩老太舉起扁擔打在她身上,罵道:“你這個絕代種,婊子養的絕代種。”趙書記掄起鋤頭棍往她大腿猛一捶,使她雙腳跪地,接着丢了鋤換了扁擔,像打稻谷似的打在她身上,嘴裏發出哼哈的聲音,打得她往土裏鑽。

淩老太不解怒火,掄起拳頭,就眼眶際眉捎只一拳,随後将她壓在地上,使其中食指呈勾型狀,直接戳向她眼珠子,一遍遍厲聲喊道:“戳瞎你的狗眼,戳瞎你的狗眼,我的人也敢動!”

淩老太那如刀尖的手指不依不饒在雲秀的眼眶裏挖,那力量使她眼前發黑,眼珠子在爆裂,即将迸出來似的。

她害怕了,她已經感受到淩老太用腳踹,用拳頭擂,挖眼珠的厲害,沒想到淩老太要動真格的要治她于死地,沒想到趙書記平日斯文一脈、褒善貶惡、竟與淩老太合起夥對她下死手,并且對她的嫌惡也到了致她于死地的程度。極大的恐懼使她緊閉雙眼蜷曲身體抱緊腦袋,不讓淩老太把眼珠子摳出來成了她僅有的反抗。

淩老太見她眯緊,緊握拳頭往她的眼顴骨錘,聲嘶力竭道:“你給我睜開來,睜—出—來。”

此時正是傍晚,埠村人都歸家,整個道上清冷,只毛毛發着寒顫哭喊着,又見母親被打,已精神恍惚,恍惚間她看見一個人影飄來。原來是裹着小腳的趙姥姥像神一樣出現了,她憤怒的用拐杖敲打地面,顫巍巍說道:“非要鬧出人命,一定要治死她!”這才停止了這場災禍。

淩老太停下來拿眼找趙本逵,才知他早已不見了,淩老太心裏發慌往家趕,她擔心趙本逵受打離走了。自趙本逵抱養來,她每每小心翼翼,唯恐受人貶議。

一席人往家裏走去,夕陽呈紅紫色了,火燒夕陽照映池塘,火紅一片,如一池火塘。

趙榮芝送了客,正和本華、本紅在屋前收谷子,只聽淩老太一邊罵一邊爬上坡,後面雲秀弓腰拄着扁擔一瘸一拐,見她臉上眼窩裏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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