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變發生在月初。
“廢後?!”用罷晚膳, 樂岚正在席間聽幾位副将談起近日的轶聞,聽見這消息時險些把手裏的杯子摔了。
“陛下現在正昏迷着,怎麽會傳出來這樣的謠言?”
“謠言并不是空穴來風, ”冷楊道, “宮裏侍疾的醫官曾言, 陛下近日來病情反複無常, 偶爾好轉, 便嚷嚷些胡話,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因着這話, 宮裏處置了不少宮女太監。”
待他說完,另一名副将接道:“若只是傳出一兩句風言風語還則罷了,關鍵在于此事落了實柄, 只是太子顧及大局,下令封鎖消息嚴禁外傳, 除了我們幾個當值的, 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事。”
樂岚奇道:“什麽實柄?”
那副将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中宮派了人往徐州的一座匪寨送密信,要那些強寇整軍列陣, 做好準備以應事變。前段時間宮裏剛剛變了一次,所幸太子早有準備, 又有蕭世子大義舍親, 這才能化險為夷。這邊安國侯的罪名還沒論完, 徐州那邊又傳出了官匪勾結的髒事,你說這次事變還能變到哪去?”
她聽到“徐州”之時,下意識便想到了重鈞,不由得留神仔細聽那副将的話,追問道:“後來呢?”
副将見郡主如此上心,不禁有些得意,繼續道:“說來也怪,那七星寨在徐州盤踞多年,徐州的知府都換了好幾任,誰也不知那寨子裏竟然藏了八萬的精兵。更奇怪的是,這匪寨此前與官府對峙了這麽久,擺明了和朝廷勢不兩立,可最近不知怎的,山上忽然換了新當家的。
“這新當家的一到任,寨子裏的風向馬上就變了,一面派了書信向官府議和,一面就把那從宮裏過去送信的小太監押上了京,我們幾個當時正在将軍府的衙門裏當值,見到人的時候個個都驚呆了!”
他口若懸河講了這麽許多,首座上的冷将軍終于聽不下去了,“這些事情在家裏講講就算了,見到外人時,把你們的嘴一個個都縫好了,再像這樣口無遮攔,直接拉到梨沙關去,以後再不用回京了。”
那副将挨了斥責,讪笑兩聲:“給小郡主講起這些有什麽幹系?又不是外人,紙裏包不住火,這事情早晚兜不住。”
冷将軍是知道自家女兒同那小通緝犯的交情的,自然也知道重鈞的身份在斧師山上的分量不輕,他雖然不知那匪寨的新當家是誰,謹慎起見,還是向樂岚提了個醒。
樂岚十分有眼色,不待冷将軍開口,忙擔保道:“我一定守口如瓶,絕不會說出去半個字!”
說罷,她又想起冷将軍此前曾說要盡早解職還鄉,眼下局勢将定未定,四方軍權都另有旁人接管,似乎也用不着他這戍邊征涼的大将軍,正是急流勇退之際,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但自冷将軍回來之後,便沒有再提起此事,她心下有些不安,便問:“爹,你不是說,這次回來是向陛下遞辭呈的麽,咱們什麽時候才能離開京城啊?”
她本是真心實意關心冷将軍的狀況,不料話一出口,首先被周将軍笑了一句:“郡主這便等不及,怕侯爺拖得久耽誤了和新姑爺的婚事不曾?”
樂岚大赧:“我哪兒有這個意思!”
冷楊在一邊偷偷笑得把臉埋了下去,她氣得抓了把龍眼往他身上招呼,冷将軍也被逗樂了,笑道:“丫頭別鬧,京城的事情再緊急,也急不過我們家千金的終身大事,你和陽兒的婚禮肯定風風光光地給你們操辦了。”
樂岚認命地閉了嘴,任由衆人俯仰了一會兒,索性回了房間,耳不聽心為淨。
冷夫人的身子不大利索,她偷偷使了個術法,将她的病連根祛除了;将軍府以前布下的結界有幾處疏漏,她用法術也補齊了。
自從那日在夢裏被李未陽占了便宜,她就尋思着要不要施個法讓他把那“美夢”給忘了,免得日後兩人見面尴尬。
可轉念一想,自己費了那麽多心力才告訴他的真相,如此一來都打了水漂,一時間又有些猶豫不決。
就這麽猶豫之時,廢後的聖旨正式下了。
冷将軍似乎打定了注意,朝廷一日不平定,他就一日不挂印,而朝廷若想風平浪靜,除非新帝繼位掃清太平。
在樂岚計算的日子裏,從此多加了一項,那就是當朝皇帝陛下的壽命。
自她從大名寺回來之後,不慎被丹渚撞破了身份,可自打那時起,直到宮裏忽然發生這些變化,天命司卻顯得異常的平靜。
皇後身為天命司背後的一大助力,廢後卻似乎跟他們并沒有多大關系;
皇帝身為天命司的隆恩聖主,眼下奄奄一息即将駕崩,似乎跟他們也沒多大關系;
太子眼瞅着登基在即,繼位之後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拔了天命司,可天命司卻始終無動于衷,這些人似乎并未将自己的前途放在心上。
樂岚覺得十分奇妙,轉而又想到,那些修士在丹渚的帶領下,連自己的修為是否為他人作了嫁衣都未可知,哪能未雨綢缪考慮這麽多呢?
真正知曉廢後的确切消息,是在她偶然的一次進宮之時。
這日冷夫人奉命入宮觐見,皇家的車馬來來回回儀仗太大,驚動民生,樂岚便帶了府裏的車駕去接她回家。
入宮之時,她想起已有兩個多月沒有見到連笙了,這丫頭自從被禁了足,一開始還托人給她帶信訴苦,後來漸漸書信也沉了,廢後的消息若是真的,她此時的心情恐怕不怎麽好過,在等待的空隙,她轉步去了小公主的寝殿。
“父皇真的不要母後了麽?”
朝陽殿後的小花園裏開了滿園金瓣招展的鳳尾菊,幾只暮秋的晚蝶在園間嬉戲,連笙坐在小池旁的藤花椅上,小臉寫滿愁色。
身邊的人并沒有回答,連笙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她托腮發了會愁,又問:“母後真的是涼國的人麽?”
問罷,她沒有指望旁邊的人回答,自言自語道:“涼國的人都兇神惡煞,連女人和小孩也不例外,我見過他們的畫像,長得可怕極了,母後明明那麽美麗大方,那麽溫柔可親,怎麽可能是涼國的人?一定是朝中的大臣上谏書诋毀她,可惜父皇病糊塗了,竟然相信那些讒言!”
說着,她垂了眼,低聲喃喃道:“可是母後為什麽要承認呢……她如果是涼國人,那我和姐姐也是涼國人,父皇那麽痛恨涼國,會不會連我們也不要了?”
身旁伫立的冰雕終于有所觸動,“陛下是否聽信讒言尚未可知,你們是父母,血脈之情仍在,難道重不過小小國別的偏見麽?”
連笙聞言沉默了下去,抱着腮不說話了,半晌,咬牙切齒道:“蕭銳就是個混賬!”
皇帝的決定再糊塗,畢竟是她的父皇,她恨不起來,只能将滿腔的憤懑轉移到同樣糊塗、甚至更加過分的蕭銳身上。
“連懿姐姐是他的妻子啊,他怎麽能一直冷落她這麽久?父皇是聽了別人的讒言,他又是聽了誰的讒言!”
她越說越氣,狠狠地一踢腳,把腳下一盆養的好好的繡球花踢翻了出去,丹渚這次沒再接話,袖手站在一旁,靜靜看着她發脾氣。
樂岚到了朝陽殿時,隔着花籬,正聽見這句“蕭銳就是個混賬!”,她一路上聽宮女的講述,把這裏的事情弄清楚了個大概,心下先默默替蕭銳抱了聲冤。
小公主的氣總要尋個不走運的撒出來,這鍋既然無人可背,那便先讓他背着吧。
宮人前來通傳時,她并沒有想到丹渚竟在連笙這裏,雖然冤家路窄,但礙于此地是昭樂公主的寝宮,兩人倒也沒有表露出什麽,她問了句好,便在連笙身邊坐下。
連笙知道她素來不喜歡天命司的人,在這些人中尤其讨厭丹渚,為了照顧樂岚的心情,她眼睛在丹渚身上瞄了瞄,猶豫着要不要讓他先行告退。
樂岚倒不介意,她面對丹渚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百般忌諱了,只是好奇連笙以往對自己這個便宜師父厭之入骨,現如今師徒倆的關系看起來怎麽融洽了許多?
她不禁看了丹渚一眼,莫非他也是聽說了後宮的變故,特意趕過來安慰連笙的?
這個想法只維持了一瞬,旋即便被否決了,丹渚哪裏像是這麽有愛心的人?
連笙把腦袋枕在她的臂彎上,哀哀地把剛剛才向丹渚抱過的屈,又向樂岚抱了一遍,樂岚摸着她的頭,心中五味雜陳。
這些變故的發生誰也未曾料想得到,誰能想到皇帝陛下十幾年來的枕邊人竟是個敵國的細作?
廢後的旨意剛剛下達,也不知接下來內閣準備如何處置,她倒不怎麽在意皇後的下場如何,只是擔心此事鬧得大了,弄不好就會連累到玉藻宮的兩位公主。
連懿公主還則罷了,她好歹出了嫁,蕭銳對她也是真心實意的好,離了皇宮起碼有個歸宿,可連笙現不過七歲,以往有過多大的隆寵,以後就有多大的冷待,她小小年紀,如何能經受得了這些?
眼下的境況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說些寬慰的話暫時安撫住連笙,有心換一個輕快些的話題,便向丹渚問道:“聽說真人一直在閉關潛修,不知進度如何,修為又精進了多少?”
丹渚的修為向來不曾在人前顯露過,聞言也只是微微一笑,“不過寸許而已。”
在連笙面前,她和丹渚之間不約而同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然而表面看起來雖然平靜,這平靜卻像結在水面上一層薄薄的浮冰,稍微激起一絲風浪,就會頃刻打碎。
連笙的注意力被她的這句問話帶了過去,跟着問道:“寸許是多少?”
“寸許便是不多。”
“不多是多少?”
“不多就是不多。”
連笙癟了癟嘴,沒精打采道:“真不知道你們天天修煉這些有什麽用,既不能飛,又不能七十二變,連呼風喚雨都做不到,修煉有什麽用呢?”
“修煉不是為了呼風喚雨。”丹渚道,聲音忽然緩和了許多,“修煉是為了有實力去保護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你若有力量,天下人的生死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生殺予奪皆由你定,到那時再沒有人敢拿你的家人如何,只有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才能給她們提供真正的庇護。”
樂岚聽着他這話說的越來越不對勁,連笙顯然一字不落地全聽進去了,她的年紀尚不足以理解“生殺予奪”四個字中的分量,但是那話的後半句她聽懂了,擡起小臉,吶吶地問:“我想救我母後,即便會違背好多好多人的意願,那樣也可以嗎?”
丹渚點頭,仿佛這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當然可以。”
連笙的大眼瞬間亮了好幾度,樂岚生怕她受了丹渚的蠱惑,被他灌輸些“天下皆如草芥,随意生殺予奪”的戾氣,急忙道:“救人的辦法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達到多高的修為,能救皇後娘娘的辦法也有很多種,不一定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
連笙還未說話,丹渚先道:“敢問郡主,有何妙方?”
樂岚對于他沒什麽好脾氣,“我有什麽辦法,似乎與真人無關。”
“與貧道無關,卻與公主有關。”
“那也與你無關。”
連笙夾在兩人中間,你一句我一句地拉扯來去,終于受不了,大叫一聲,樂岚不得不止住了話頭,不再同他争論。
這時有宮人來報冷夫人已經出了熙和殿,派人來傳她回府,她不能久留,臨走前看了眼丹渚,向連笙道:“笙兒莫急,皇後殿下暫時無恙,我回去之後會找人好好商量,你可千萬不要一時沖動,就輕信了某些別有用心的人。”
連笙說了句“玥姐姐放心,笙兒明白”,送她出了朝陽殿,回頭看向丹渚,“玥姐姐說不要相信你。”
丹渚微微一笑,不置一詞。
連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試探道:“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你修煉到現在,有多少年了?二十年?”
丹渚搖了搖頭。
“三十年?”
他複搖了搖頭。
連笙有些猶豫了,聽聞修道之人壽命會延長,人也會青春常駐,看了看丹渚的模樣,大膽猜道:“嗯……六十年?”
丹渚終于不打算讓她再猜下去了,道:“兩千年。”
連笙吓得一屁股跌到了地上,連疼痛都忘了喊,大驚失色道:“兩、兩千年?!那……那你……”
她後面的話是“那你還是人麽”,想說卻又不敢說,期期艾艾了半晌,道:“那你……為什麽還沒成仙啊?”
丹渚不言,她轉而想到,樂岚曾告訴過她,想要成仙必須渡劫,而渡劫十分兇險,一不小心就喪了命,心下自問自答,得出了答案。
是了,他一定是怕死,怕渡劫失敗會損失掉這麽多年的修為,這才一直拖延,遲遲不去渡劫。
她想清楚了答案,為了維護他的尊嚴,于是道:“雖然沒有成仙,但是你能活兩千年,真的很了不起啦……我父皇養的天池龜都活不過兩千年呢,你比它強多了!”
丹渚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腔。
連笙又道:“雖然現在成不了,以後說不定就會成的嘛,原來世上真的有成仙這麽一說啊,那天庭也是真的有咯?”
丹渚點頭,“天庭是有的。”
小孩子的好奇心十分重,他這麽一說,連笙奇道:“你怎麽能确定,難道你去過?”
童言無忌,丹渚沒有計較她的唐突,沉默了片刻,卻像揭起一段塵封已久、不堪回顧的往事,眼神望向別處,目光幽深且綿長,“我曾去過。”
連笙再次震驚了。
原來她的師父竟然是個不顯山不露水、活了兩千歲、還去過天庭的高人!她頓時覺得,自己以前在他面前好像太過失禮了,心下又有些擔憂:得罪了高人會不會遭報應啊?
丹渚半蹲下來,視線與小公主持平,問:“所以殿下願不願意相信我呢?”
連笙仍不敢放心,惴惴問:“你真的有辦法救我母親嗎?”
他點了點頭,“但此事是我們二人之間的秘密,不能讓別人知曉,尤其是郡主,殿下能做到麽?”
連笙緊緊地盯着他,良久,堅定地點了點頭,“我能!”
樂岚送冷夫人到了家後,顧不上天色已晚,急急奔去了相府。
想起那夜在夢裏的旖旎,她還是會忍不住臉紅心慌,但連笙的事迫在眉睫,容不得她矜持,她若晚了一步,讓丹渚給搶了先,那可真是謬以千裏了。
甫一踏進宅院,還未看見李未陽的人,她便首先聞到了一股鹽香的烤肉味,宮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竟然還有心思在家裏烤肉吃?
李未陽正在給雞翅塗上醬料,見她來了,又驚又喜,招呼道:“阿玥快過來,這塊馬上烤好了。”
他以前給太子籌劃時,勞心勞力萬事挂懷,眼下事情沒有出在太子身上,就這麽優哉游哉,樂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知不知道京城裏都在傳些什麽消息?”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當然知道。”他說着舉起一串烤翅,朝她遞了過來,不料被她一手拍開,攢着眉毛不悅道:“知道你還這麽坐得住?多少人都快急翻天了,我派人送信你沒理,原來就是忙着在這裏烤雞翅?”
李未陽莫名奇妙挨了一頓火,頓時愣了,下面的小厮見氣氛不對,馬上道:“郡主息怒,這件事情怪不得我們少爺,今天是少爺的壽辰,夫人吩咐過,其餘閑談雜事一律推到明日再說,小的們收到信的時候,見信上沒有署名,不知道是郡主的信,就暫且扣下了,沒有呈報上去。郡主要怪,小的們領罪就是,可萬萬不能怪我們少爺!”
樂岚一怔,忽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初八,她一時忙亂了頭,竟然忘了。
李未陽見她過來,初時還滿懷期待,以為她是來道賀的,待挨了一頓不分青紅皂白的兇之後,心下明白了大概,他沒有說什麽,左右她能到場,便是喜事了,笑道:“我還沒看那信,待我看了,你再來找我算賬。”
樂岚臉上紅一陣綠一陣,也不知說什麽好,她來得匆忙,除了滿腔的焦急什麽也沒帶,只得道:“你別看了,先烤翅吧,烤完再跟你說。”
李未陽已經命人取來了信,看罷嘆了一聲,向下人道:“你們先下去……哎慢着慢着,烤攤不用撤。”
待周圍的人都屏退了,他向樂岚道:“不用急,太子那邊通過消息,陛下暫時還沒有想好怎麽處置皇後,也不一定會牽連到兩位公主,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
樂岚只是站在一旁悶聲不吭氣,他存心想逗逗她,于是道:“怎麽,來都來了,這滿臉的不高興,怕我問你要壽禮啊?”
樂岚瞪了他一眼,卻道:“你在這裏等着。”
說着轉身離開了片刻,再回來時,抓過他的手,在他手裏放了個東西,“這個給你。”
翻手一看,只見是塊墨玉一般的鱗片,觸感如玉,竟然還是溫熱的,放在光下一照,隐約還能看見其中流淌的金色脈絡。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稀奇的物事,問道:“這是什麽?”
樂岚道:“我尾巴上的龍鱗。”
李未陽懷疑自己沒聽清楚:“什麽東西?”
她又重複了一遍:“我,尾巴上的,龍鱗。”
李未陽:“……”
趁着他發愣的空隙,樂岚小聲且飛快道:“那天晚上,你其實不是做夢來着,我跟你說的事情都是真的,帶你看的那些地方也都是真的,包括後面那什麽……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