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劫(四)
餘光中,她瞥見薇薇捂面輕笑,聽見她嬌羞嗔怪蘇繹。
堂溪毓盤腿而坐,用力抓住褲腿。
時間煎熬,只要等到正午即可。
繼她昨日與顧笙交談,所得消息無幾。零零碎碎地拼湊;顧笙說自己并非是顧承九的孩子,她說她來自另一戶人家,父母健在,無兄弟姐妹。
顧笙半推半就承認了自己不是顧笙本人,大概真被奪魂。
可越是這樣,堂溪毓越想不通。
倘若她被奪魂,那麽與堂溪毓談話的便是奪舍者。
她昨夜翻閱古籍得知,當今想要屈退奪舍者,應以正午日光為介,念誦經文。如此一來,奪舍者便魂飛魄散,天地兩間蕩然無存。
正因此,顧笙體內的奪舍者究竟為何願意自己被驅散?
堂溪毓不得而知。
太陽光赫赫,寒氣逼人的秋日罕見初晴,衆人甚至發汗,覺燥熱。
她僅剩一炷香的時間去猶豫。若錯過此時機,往輕裏說,他們沒有盤纏上路。往重裏說,真正的顧笙将被耽誤一輩子。
若按計劃,就怕萬一還有什麽隐情,誤傷他人。畢竟,驅退奪舍者是不可逆回的。
“小姐!不可!小姐!”
小厮跑得過急,跌坐在地上,他的尖叫引起衆人注意,熱鬧凝滞。
顧笙不顧衆人阻攔,硬生生闖入院裏,左腳的鞋子不翼而飛,發簪松散歪扭,頭發一半披着,持竹笛。這副模樣更加坐實傳聞。
堂溪毓蹙眉,莞清疑惑地擦了擦嘴角的油渣。
不是說好了,她乖乖待在屋子裏嗎?
而理應臉色最精彩的顧承九,卻十分淡定,似乎篤定了顧笙丢臉,與他無關。反而一旁的楊氏面色尴尬,奮力咬牙,勉強維持面無表情。
“楊氏,聽說你喜歡年輕俊秀的書生。”顧笙咧嘴道。
顧笙目不轉睛盯着楊氏,衆人當即了然,紛紛朝楊氏投去目光。
楊氏冒冷汗,她精致的妝容像一層面具,她抿着嘴唇,先往一處瞥了瞥,再扭頭去看顧承九。
她安心了些,顧承九仍然面無表情,只是眉頭起了小褶。
顧笙也不多說,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拿起手中的竹笛。別看她一副狼狽模樣,可一旦奏響竹笛,整個人宛如仙女飄飄獨立。如聽仙樂耳暫明。
唯獨蘇繹聽出其用意,他輕輕蹙眉。
薇薇問:“怎麽了?不好聽嗎?”
蘇繹笑而不語。
三。
身後的小厮不再上前,因顧承九沒有阻攔的意思,他其實也是第一次聽顧笙奏樂。平日裏他對顧笙的關切少之又少,兩人好似不熟。
二。
楊氏還以為顧笙要現在告發她紅杏出牆,沒想到就是想出風頭,想找個好夫家罷了。她懸着的心總算落地,不像将才那般緊張,還惬意地飲酒。
她不是不怕顧笙告密,她只是篤定狗改不了吃屎。被她欺壓這麽多年,她不信顧笙能說擡頭就擡頭。
一。
楊氏剛才瞥到的年輕男子便是她的情郎。此刻頭痛欲裂,龇牙咧嘴,整得人都不再俊秀了。
猝然,那男子一拳擊碎桌案,瓷器碎成一堆渣,鮮肉果脯鋪滿地。
顧笙吹得更加用力,完全陶醉其中,曲意盎然。但那年輕男子聽到的則是來自十八層地獄的召喚。
他一層一層蛻皮,發絲剝落,像黑色瀑布。接着皮膚消亡,露出黑色的骨骸。仿佛藏在他身子裏的祟氣鑽出來了,将他擠走。
這年輕男人便是鬼頭夫,無頭人。
被人瞧見便持髑髅置于膝上。尤怕笛聲。
大喜的日子,再是良辰美景,也經不起這番。賓客往外逃竄,叫聲嗚咽漫天。
顧承九眉頭越皺越緊,但仍穩坐泰山。楊氏驚得眼珠要跳出眼眶似的,她見到昔日情郎轉身看她,連忙用手擋住眼睛。
是顧笙去地下鬼市找到的。
現下人所剩無幾。
顧笙停止吹奏,撥開擋住視線的碎發,暢快大笑道:“這便是你的情郎,好眼光。”
楊氏嘶吼道:“不!不可能!定是被妖魔附體了!天玄門的那個道長在哪裏!快救救他!”
她恨不得撲到似乎腳邊,奈何驚恐得走不動路,僅能坐在地上抱頭大哭。
而鬼頭夫本體無法見人,否則灰飛煙滅。
他蹒跚地向她靠近,幾根骨頭像木棍,眨眼便發黑,積澱作碳,時間仿佛飛逝。
“別過來!”楊氏躲到樹後。
鬼頭夫難發一言,僅手持髑髅,倒在她的腳邊。短暫咕哝後,化作一堆幹柴。
……
楊氏瞠目結舌。
先是發現最愛的情郎本體是鬼,後腳就看見情郎魂飛魄散,在日光最盛時,埋進土裏。
瘋了!楊氏已然瘋了!
她的漂亮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不停地刨土,弄的滿身泥濘。
顧承九氣火攻心,此時才情緒上臉,卻也半天說不出話。
“報應!這就是報應!哈哈哈哈哈哈!”
顧笙大笑之後丢掉竹笛,袖口掉出一把匕首,她發狠着朝楊氏跑去。盡管後者成了心智不全的瘋子。
不好!
堂溪毓剛了然當前形勢,就發現顧笙殺心一起。
她以肉身相搏定是了無勝算。便匆忙中掏出符紙,掐口訣。一旁莞清冒出狐貍耳朵,瞳孔泛着暗綠色的微光,尖牙外露。顧承九可沒見過這陣勢,吓得丢掉了沉穩,連忙往假山後面躲去。
天光洩漏,金黃色暖陽移至頭頂。正午了。
堂溪毓手腕用力往後收,趕在顧笙将匕首刺向楊氏的前一秒,顧笙腳底出現法陣,她被死死定在原處,手無法動彈。
這套法陣還是堂溪毓首次使用,尚不熟練,使得她需要換口氣。
然而,失去心智的楊氏面對尖銳的匕首,她竟然産生好奇。便仰頭向前湊近,舌尖舔了一口。
鮮血直流,不過楊氏對此感到滿意,像是在嘗人間佳肴。
堂溪毓收不了手,因為她已經看見顧笙笑得頗為得意。而莞清被薇薇托住。薇薇說自己害怕,便硬要抱着莞清不撒手。
莞清想推辭,不過她轉念一想,如果不抱着她,就是去抱蘇繹……那還是讓她委屈一下自己吧。
一邊觀戰的蘇繹會神,伸手掏出折扇,正盤旋向前飛去,欲将匕首拍掉。
楊氏察覺到了,她護食似的,怕有人搶了這匕首,她便一口吞了。
急切,太過急切。楊氏口部幾近貫穿,陽光沐浴下,她披着血淋淋的衣裳,發出怪異的紅光。
或許直至她倒地那一刻才恢複意志,因為她直直瞪着顧笙,死不瞑目。
堂溪毓眼睛睜大,難以置信地收手,而後一路急跑至跟前,打算将能救活一點是一點。
可惜,她看傷口之深,血流成河。回天乏術。
顧笙卻還在狂笑不止,令人心底發怵,怕她陰暗不說話,怕她嗤笑無由緣。
堂溪毓想回頭質問,卻見顧笙沖過來從楊氏頭上硬生生拔出匕首,對準堂溪毓。
陽光越來越濃烈,腥臭無比。
堂溪毓猛然反應,她向後仰以躲過這一刀,後躺在地上向一旁翻滾。
得先保命。
所幸一把折扇從天而降,一個回旋将顧笙打翻。蘇繹掐了個手決,下一瞬,顧笙被禁锢在原處,不得動彈。
莞清一直在奮力掙脫薇薇的纏繞。就在不耐煩時,薇薇打算背地裏使壞,讓她昏過去。
畢竟這可是爰居需要的最重要的一味藥材。
不過沒能實現,蘇繹一眼掃過來,薇薇立即收手,跟蔫了的薔薇一樣,霜打底。
莞清這才掙脫,跑去扶起地上的堂溪毓。
等堂溪毓起身,蘇繹已然收回目光,寧靜如水地看向遠方,
“久仰天玄門,道長不如為楊氏超度吧。”堂溪毓客氣道。
楊氏雖為人不端,虐待顧笙。但再罪惡者也不能被肆意抹殺,人非禽獸。
顧笙嘴沒被封住:“你們知道她怎麽對我的嗎!死有餘辜!”
堂溪毓道:“我并不是你的殺手。也并不會因同情你的遭遇而殘害他人。”
顧笙語塞。
片刻,她不再掙紮,直直看向天上,驕陽此言,她微微眯起眼,輕嘆道:“我既頂他人魂魄,現在也該走了。”
顧府大門掩閉,街上的行人只見一群人抱頭鼠竄,如臨大敵,嘴裏還嚷嚷着“祟物”。他們便好奇地湊上去,想看個熱鬧。
“讓一讓!結果!”
重明嚷嚷着從人群中擠出來,他方才聽見裏面有人傷亡,心想定是奪魂者大開殺戒!他便火燒火燎過去。
夏參一躍而上,騰口進入院落,他與重明負責在正午時分不下法陣,再由堂溪毓念誦經文,驅散奪魂者。
不過他站在牆上往裏看,血淋淋的,狼藉一片,上好的菜品一旦混在一起,還比不過糟糠。
他了然情況有變,打算上前問下堂溪毓,和蘇繹。
只是走的過急,他忘記自己一上去時就把符紙貼好。
重明則趕至另一方位,一邊默念,一遍将符紙安頓好,生怕有半分差池,影響驅散。
“你既然奪魂,則是你先做錯,然大局已定,望你來世守己。”
堂溪毓平靜地對顧笙講道,後者此時倒像是一具死屍,毫無生氣。
兩極歸位,陣法已構,堂溪毓準備念誦。
“你知道她是怎樣對我的嗎!”
顧笙說過的最後一句突兀地浮現眼前。
“我的。”
“我。”
這奪魂者完全代入了顧笙的立場。
不!
是因為本來就沒奪魂者!全是她一人!
堂溪毓回想之前種種跡象,她這時才發現顧笙欺瞞了所有人。
從始至終,都只是顧笙一人而已。
然而薇薇已開始念誦,經文聲為顧笙鑄錘,一記烙印,她便點點消失于人間。
走時,面帶微笑。
“你做什麽!”堂溪毓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