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山奇遇(一)
來者即是蔡知鶴。
如今一瞧,竟覺得他長高了許多,身上的還是雲錦織衣,半束發,卻叫人懷疑這是有人頂替了他。但這臉又一模一樣。
柳葉冉冉似綠雲,無端的落的花如雪紛飛。
他們一同回到客棧內,一路上他走得不卑不亢,絲毫沒有喬裝之意。秋芝不明所以,他卻說這福澤縣見過他的人寥寥無幾,索性不遮遮掩掩,否則叫人質疑。
“你是來求助嗎?”
到了客棧,堂溪毓坐在桌邊,誅九族,他在劫難逃,只是她想起了那日程馨的夙願,以及他一無所知,覺得能幫一把。
蔡知鶴聽完,即刻紅了眼,睫毛撲朔,有淚劃過:“姐姐那日說了的,我便緊記着……”
這讓堂溪毓心底起了憐惜,但她一向不會安慰人,正無措時,蘇繹說:“你想讓我們怎麽幫?”
皮笑肉不笑。
“姐姐,你們往哪兒走?”蔡知鶴抽噎道。
“甘州。”
蔡知鶴微愣,又緊着啜泣:“姐姐,如今我無家可歸,我想……”
“需要銀兩?”蘇繹關切。
蔡知鶴只看着堂溪毓道:“我想跟着姐姐。”
堂溪毓生平第一次覺得“姐姐”二字如此肉麻,她輕咳一聲:“路上危機四伏,你去的話怕是……不好。”
秋芝也出聲:“公子跟着我們去的話,這馬車也坐不下,你還不如定居。”
“都不要我了……”蔡知鶴低着頭喃喃自語,“沒事,多謝各位收留我,哪怕是一上午,我也知足了。”
他起身鞠躬,而後邁步往外走。
夏侵人影瘦,此去,永訣別。
可在他快邁出門檻時——
“跟我們可以,但一路艱險。”堂溪毓一咬牙,改了決定。
秋芝和蘇繹詫異地瞧她,後者收斂了本就微弱的笑意,語重心長道:“姑娘好心。”
堂溪毓想只是得應了程馨。要不然她也不會提前将蔡家被抄的消息放出來。可衆多方法中,她妥協了,選擇帶他走。
于是四人架馬車繼續東行,還有百姓前來送行,有的塞些臘肉,有的扛着鋤頭就過來送點蔬果。
而那駕車的小厮不見了蹤跡,蔡知鶴剛好頂上。
林無靜樹,川無停流,路漫漫。
夜沉沉,月溶溶,馬停蹄。
老馬識途,不過這會兒,它原地打轉。只好在山腳的交叉口處停歇,衆人便下車,看這馬何時能走。
“小姐,那些樹是不是在發光啊?”秋芝盯着不遠處發呆。
墨水打翻,天空昏黑,沒完全暈染之際,疑似構樹的花朵,泛濫着淺紅,在漫漫黑夜裏逐漸清晰,遠處傳來,很快,似乎隔絕了天空,山之紅妝。
紅暈渲染,仿佛永不敗落的夕陽。
堂溪毓凝神,再慢慢挪步到最近的一顆樹前,她看清了樹上的黑色紋理,像是密密麻麻的黑發。喜出望外,想伸手摘下頭頂的花,踮腳,卻半天夠不着。
忽然,一抹亮色襲來,撲面的還有清香,只是這清香偏木味,帶着古樸。
蘇繹摘下了一朵花贈她,嘴角噙笑,爽朗清舉:“又知道了?”
堂溪毓接過花,不說話,只是唇角上揚不止。
蘇繹看愣了神。
但這花似山坡上的小溪,單單一股,卻流得纏綿,很快熄滅了光。
“小姐——這是什麽啊?你怎麽都不告訴我了?”秋芝不滿,站到兩人中間。
堂溪毓将手心攤開,給她講:“這是迷穀,其光照四方,把它帶在身上就不會迷路了。”
秋芝好奇地摸它:“哇——小姐好厲害,我以前也聽大小姐講過這個傳說。”
堂溪毓手指發僵一瞬,又悄聲說:“對呀,姐姐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所以我們到了招搖山?”一旁跟着馬兒休息的蔡知鶴開腔,又驀然驚呼:“對、對不起……這些糧食……”
“你!你居然糟踐糧食!你一個人吃完了,我們還沒吃呢!”
秋芝看到地上撒了一片幹糧就生氣,還招引了蟻群,那螞蟻寸比小指,看得直叫人發毛,甚至覺得身上癢。
“姐姐……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蔡知鶴垂眸。
堂溪毓扶額道:“你是想上山嗎?”
蔡知鶴不明所以地嗚咽。
“沒事,招搖山上有祝餘草,食之不饑。”她挽着秋芝,卻看向蘇繹。
蘇繹了然:“姑娘這是要上山?”
“道長不想看看嗎?”堂溪毓莞爾。
事雖解決,氣可不消,秋芝努努嘴,對蔡知鶴說:“你平日裏都在做些什麽?”
怎麽笨手笨腳的。
蔡知鶴委屈道:“讀書。”
“光讀書?”秋芝詫異,而後釋然:“所以福澤縣的人都沒怎麽見過你?那你不就是個書呆子嗎?”
“你你你!你才是呆子!”好像回到了以前,他激動着。
秋芝做了個鬼臉:“你什麽你,我可不像你,那食物好端端的放在包袱裏,我才不會把它弄髒!”
然後眼皮耷拉着問堂溪毓:“小姐——我餓了。”
被堂溪毓掃眼,明明很平常,但蔡知鶴捏緊了衣袖,不出一聲。
堂溪毓安慰秋芝道:“行啦,往上走走,就能找到祝餘草。”
一直忙着吵嘴,秋芝聽完,才四處觀望,發現一路走來,她竟然忽略了——漫山遍野的珍奇。
有比蘇繹還高的通天草木,有矮矮的潛在地表,仔細一看全是發着異光的菌類,還有時不時跑走的小動物,根本來不及看清。
只是在迷穀的紅光渲染下,品出些許怪異氣息。
隐隐約約還有些沉重的呼吸,像史前密室開門時發出的“吭吭”聲。
“這兒說不定能找到藥蓮。”堂溪毓巡視。
蘇繹不解:“唐姑娘不是對妖怪抵觸嗎?怎麽還好心找起來了。”
堂溪毓沒看他:“道長算不出我的心思嗎?”
“姑娘特別,不好算。”
蘇繹的嗓音溫淳,進耳朵時還送了微風,直鑽她心眼,撓得她當下凝噎住。
“其實是,我不精通占蔔,預測乃大事,無法輕易占蔔。”蘇繹繼續道。
堂溪毓注視着腳下路:“怪不得道長這麽愛問,尤其明知故問。”
蘇繹聳肩,看她說話平平,可耳尖發燙,不知是迷穀還是哪兒的緋色,他失聲一笑。
秋芝嘟嚷:“道長還能說笑,怎麽不快些找那個祝餘草,小姐都餓得皮包骨了。”
說完,她的肚子發出咕咕響。
堂溪毓心想:?
“這個是祝餘草嗎?”
蔡知鶴在後面大聲問。
衆人回頭,見着他正在摸一株草,形如韭菜,葉片立挺。
堂溪毓飛快跑去,蔡知鶴慢慢向後退,她并未察覺,滿眼都是那顆暗綠色的“韭菜”。
“小心——”
聽清了蘇繹的話和秋芝的尖叫後,堂溪毓眨眼已是那株草,蓋在臉上了。
她被蘇繹撲倒在地,手心被擦出血,吃痛地哼了一聲,都忘記要掙紮着起來。
而一起摔在地上的蘇繹,慢慢挪開身子,抓住符紙默念,但顫顫巍巍,似檐角雨滴,要掉不穩。
她強裝鎮定,才看清不速之客是個——紅色的兔子?但龐然大物,八尺左右,紅色毛發叫人心慌,莫名猜想是被血染紅,她不自在地打顫。
餘光掃到秋芝正慌忙地找些石子,蔡知鶴遠遠地躲在樹下。
兔牙尖利,不像素食動物。
蘇繹的衣襟被汗打濕,他吃力卻邁不開步子。
眼見那巨大紅兔蠢蠢欲動,堂溪毓奪走了符紙,上面還有蘇繹手心的溫熱的汗。
霎時,她的血漬融進了符紙,上面的黑色圖案發出了紅光,并扭動起來。
“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氣行奸邪,鬼賊皆消亡,視我者盲,聽我者聾,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兇。”
她緊閉着眼,不用細想都能說完這串咒語,但還是在心底默默告訴自己:她定能打掉妖怪。
符紙飄到了兔子的身上,生的風卷起落葉,它的咆哮撕裂天空似的,衆人都捂住了耳朵。
随後,堂溪毓向它撒了些粉末,淺紫色煙霧,詭異地包裹它,點點纏緊,終了,它癱倒在地,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秋芝緊張地問它是死了沒,堂溪毓這會兒脫力,緊繃的弦斷開,她跌坐在地上,褐色的泥漬濺落衣裳。
略微虛弱地說:“它只是沉睡了……我能抵抗妖怪了……”
——姐姐知道了會為我驕傲的吧。
有秋芝攙扶,她勉強起身走到蘇繹身邊,而他正捂着腿,擰眉以不叫出聲。
堂溪毓手指慌亂地掀開他的衣服,小腿已經血肉模糊,以及——腿折了。
“見到這種妖怪害怕嗎?”蘇繹看見她還有力氣笑問。
堂溪毓搖頭:“妖怪算什麽。”
“姑娘為何不殺了那妖?”
堂溪毓沒出聲,只是讓秋芝去給他嘴裏塞塊手帕。
蘇繹便咬着手帕,笑容煙消雲散,下一秒似乎能把絲絹咬碎,平白間牙龈也發疼。
堂溪毓先清理傷口,并上了些草藥包紮。但這傷遠遠沒這麽簡單……
不遠處有陣腳步聲襲來,踩着落葉碎碎作響。蔡知鶴話音打顫:“這、這是什麽妖怪…….吓人……”
秋芝叉着腰:“你個呆子,有難了倒是跑得快。”
“對不起……對不起……我從沒見過。”蔡知鶴低頭,越說越模糊。
“秋芝,去把那幾株祝餘草再過來。”堂溪毓這才看蔡知鶴,他自顧自地抹眼淚,她啓唇:“你就呆在這兒吧。”
他眼眸撲朔一瞬後,“哦”了一聲。
秋芝也采好了祝餘草,還心細地用水壺裏的水清洗了幾下,一人拿着一株,準備咽下。
但秋芝還是有些猶豫,因為它看起來不像美味的。躊躇之後,一咬牙,生生吞下去,淡淡的,只是真有股韭菜的清香。
“诶?這草真能裹腹。”秋芝雀躍地對着堂溪毓說。
但堂溪毓吃得很急,也生吞。再留一藥囊給秋芝,裏頭裝的便是讓那兔妖昏過去的藥粉,并叫她看好人。
然後一人走向前方的樹林。
蔡知鶴的淚幹涸了,他後靠着喬木,好整以暇地盯她的背影,出了神。
秋芝走也不好,不走又急:“小姐你去哪!”
“捉狌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