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就只是毫無征兆地被關在這裏,然後聽到門口的人把一個個不幸的消息告訴自己,然後任由自己心裏着急,卻無力抵抗。
回想起自己臨行前,風光無限,自己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離現在不過幾個月光景,竟然如此物是人非。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知道反抗,還知道去找皇上評理,現在,他已經明白,任何反抗都是無用的。
此時,一個人提了一籃飯菜過來,可他依然無動于衷,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吃飯,睡覺,發呆。
送飯的人似乎注意到他的神游太虛,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
熟悉的聲音傳來,他擡起頭,看到眼前的人,“蘭羲?”
看到眼前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将軍,蘭羲的鼻子一酸,“大哥,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林之頤搖搖頭,拉着他坐下,“你怎麽進來了?”
“聽說大哥被囚禁在這裏,我費了半天勁買通了門口的侍衛,這才進來看看你。”
“蘭羲,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話音剛落,林之頤忽然想起來什麽,抓住蘭羲的胳膊,“我家裏的人都怎麽樣了?父親、婉兒,還有若雅和焘兒,他們都怎麽樣了?”
“我也沒見到他們,不過我打聽了一下,現在你們府裏一切事物都是婉兒在處理,沒有什麽大事。令尊的病現在也好的差不多了,有婉兒在照顧。至于夫人和焘兒,應該還不錯。”
林之頤算是舒了口氣,這是他這幾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如今家裏出了事,唯一起作用的,還是婉兒。只是沒想到宇文沣那個混蛋,竟然是如此背信棄義之人!”
“我們可能也誤會了。下旨那天我去了寧王府找宇文沣,結果被擋在了門外,我左右問了問侍衛,才知道這幾天宇文沣都被關在柴房裏,結果他在裏面不吃也不喝,看來是跟他爹鬧翻了。連取消婚約這事都是寧王向皇上提的。”
林之頤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小子還算是有良心。”
“蘭羲,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不在的時候,我們府發生了多少事?我爹怎麽就重罪下牢?”
“所有的證據都是鮑苌楚提供的,你父親一直和鮑苌楚有交情,應該是着了他的道,被他所害的。”
“鮑苌楚?”
“大哥,眼下不是我們讨論這個的時候,就算你要追究此事,現在也不是時候。”
“那皇上呢?我爹可是他的親舅舅,幫他打下江山的人,他難道就……就一點都不能寬恕嗎?”
蘭羲也是無奈地說:“若按法,林大人此事是依法論罪,若按情,皇上卻是量刑過重了。”
聽到此話,林之頤忽然想起了以前卿婉曾經說過的話,想起了當年為了牽制自己而派歐陽蘭羲共同出兵,想起了此次出征為何要派與自己素有嫌隙的陳遠山為副将,皇上不止一次地表現出他對護國府的不信任,這次不過借題發揮而已。
“哎……你還記得我們在西北時,我在土丘上給你喝酒聊天時說的話嗎?勸父親辭官歸隐,可是沒想到,話還沒說,就成了這般結局。”
“大哥,我今天最後悔的就是沒帶酒來,跟你在這裏喝個痛快!”
“不用,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開心了,畢竟你是我這些天見到的,唯一的朋友。”
“蘭羲,拜托你一件事,求你出去後,幫我照顧婉兒。她會照顧到府裏所有的人,可我害怕她不會照顧她自己,她就喜歡凡事都憋在心裏。”
“大哥放心吧。小弟定會盡力!”
蘭羲離開別院,心裏的石頭卻還是沉甸甸放不下,他一直都沒敢去郡主府。他心裏其實也怕卿婉在責怪他,畢竟護國府倒臺,最受益的——其實是相國府。
作者有話要說:
☆、塵封往事已随煙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冷的不只是溫度,還有人心。
卿婉扶着父親走在園子裏,府上的花草因為無人打理已漸荒廢,四處也是空落落的,全然不似那個雕梁畫棟般的護國府。整個院子中,只有假山上還迎風開着幾株臘梅,卿婉便拉着父親等上假山賞梅。
“爹,慢點!”卿婉每上一層,便回過神來拉着身後的父親。
待走到假山之上,幾株黃色的臘梅開得正旺,卿婉扶着父親坐在臘梅樹下的石凳上,而自己則站在一旁。
“爹,這幾日您的身子越來越好了,郎中說了,您以後別老呆在屋子裏,平日裏要多出來走走。”
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林靖忠也慢慢地适應了現在的生活,“我如今也真是老了,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在戰場上打仗是幾天幾夜的不吃不睡,身子照常沒事,可現在呢,住了一個月的天牢,竟成了這副樣子,平白在家裏養了幾個月。”說完還自嘲地笑笑。
“那天牢裏濕氣重,又有陰風,就算是個健壯的小夥子也受不了呢。”
林靖忠如今早已不在乎那些煩心之事,每日在府上休息看孫子,也是清閑了不少。“說實話,這幾個月,爹才是真正體會了一把百姓家裏老人的生活呀!”
卿婉也是莞爾一笑,忽又想起了什麽,心中又起了疑惑,便看了看父親的神情,問道:“爹,婉兒有一事,一直想問你。”
林靖忠微微一怔,後又恢複過來,“爹知道你想問什麽,你是想問我,為何會犯下如此多的罪狀,讓皇上和鮑苌楚抓住了這麽多的把柄。”
卿婉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爹,您以前是朝堂重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多少人望塵莫及,又有多少人想要巴結于你。如今大燕正逢太平盛世,百姓富裕,官府充盈,而正是此時,那地方官員想要保住自己的官位,便要逢迎上官,那京城中的富賈商人,為了保住自己的財路,更要想方設法結交重臣。這種情況下,別說您了,這朝堂上的哪一個官員,沒有私交,沒有往來?這“結黨營私”的罪名,本就是可大可小,若是大了,臣子、商賈沆瀣一氣,可定謀反,若是小了,不過是幾個熟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所以皇上如果想定罪,這朝上每一個人都足以罷官,若皇上不想定罪,每一個人都安然無恙。所以父親,您不用再想着此事,實在是皇上要整治護國府,天威一降,任誰都無法阻攔。”
林靖忠沒有想到婉兒會如此想,“你既然想的如此透徹,又想問我什麽?”
“爹,我是想問你,鮑苌楚究竟跟您說了什麽,能讓你對他如此信賴,而對我卻漸漸失去了信任?我是您的親生女兒您都要疑我,他又有何特殊之處,讓您萬分信任呢?”
林靖忠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你是為了此事……”
片刻停頓之後,他忽然輕嘆了一聲,才說道:“你還記得,當日你擅闖我的卧房,看到房內那幾箱珠寶嗎?”
“當然記得,父親還因為此事惱了我好一陣子。”
林靖忠微微點頭,“其實,我不讓人進去,并不僅僅是為了那幾箱黃金珠寶,而是為了我卧房床榻的枕下,有一個東西。”
林靖忠緩緩将手伸入身前的外衣的夾層,“其實這件東西,你是再熟悉不過了。”
當林靖忠從衣服夾層中取出這件東西,林卿婉一時間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塊半圓形白如羊脂的玉佩。
待卿婉反應過來,她才不可思議地接過這枚玉佩,她的手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半……半月佩?”
卿婉仔細看着上面的花紋,“真的是……是另一塊半月佩?”
剛說完,她有急着從自己的腰間拿出自己随身攜帶的玉佩,竟然和這一塊一模一樣。當兩個玉佩合二為一,竟成了一塊圓形玉璧!
卿婉毫無掩飾自己的驚訝,他看向自己的父親,“這……這枚玉佩不是在母親去世之時,就已經失蹤了嗎?怎麽會在爹的手中?”
林靖忠也靜靜看着這枚十年間從未合二為一的玉璧,思緒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這枚玉佩是當年我和你母親的定情之物。你母親的家世複雜,她的祖輩曾是前朝的王公貴族,後來大燕打下天下,你母親的先祖要麽流放,要麽充軍,流散到全國各地。百年之後,你母親的家裏便與尋常百姓無二,家中唯一流傳下來的,就是這枚前朝遺物,名叫月璧。”
“月璧?”
“是,你母親嫁給我之後,我們二人便把這枚月璧一分為二,每個人保留一半。後來新皇登基,戰事爆發,我身為皇帝的舅父,又是武将,自然應帶兵剿滅叛軍。為了躲避戰亂,我派了一名貼身侍衛,陪着你母親和當時剛滿十歲的你離開京城,前去江州的山中避難,而我則帶着剛剛在軍中嶄露頭角的子均上了戰場。”
“兩年之後,戰争并沒有停止,而是逐漸蔓延全國,到了江州。而當時你的母親身染重病,無力離開,她便讓那名侍衛帶着你離開江州,到戰場上來找我。”
卿婉聽了這話,也回想起自己坎坷的童年時光,“是的,當年我剛滿十二歲,我母親便急着将我送走,我當時不敢離開母親,可她卻非要讓我跟叔叔離開。”
“你走之後,叛軍便打到了江州,蔓延到了你母親居住的村落,可正在此時,當時江州的一個縣丞,率領府衙的府軍和百姓組織起義軍,将叛軍趕出了江州。可你母親,卻在戰亂中又受了傷,被那個縣丞所救,卻已然奄奄一息。”
“那個縣丞救了你母親的性命,你母親臨死前,将這枚半月佩托付給他,說有朝一日戰事平定,叛軍剿滅,若他能有機會到京城,便要找到林靖忠,将這枚半月佩交給他。”
話及此處,年過五旬的林靖忠眼中泛起淚花,卻又輕輕拭去。
卿婉看着傷心的父親,也想起了那段颠簸流離的歲月。
“那後來呢?難道那個縣丞……”
“此事我一直不知曉,直到兩年前,時任的江州刺史調來京城任職,他才找到了我。此人,便是鮑苌楚。”
林卿婉剛才已經想到,可卻一直不敢相信那個救了她母親性命的縣丞,竟然是鮑苌楚?
“怎麽會是他?”
林靖忠點了點頭,“他當時手持這枚半月佩來找我,将當時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我,你讓我怎麽能懷疑他?懷疑這個你母親的救命恩人?而起初的一年中,他在我身邊本本分分,又是口口聲聲為我着想,我……”
卿婉拿着這枚玉佩,也不知她是否該相信鮑苌楚的話,可若是與父親換位想想,若是自己時隔十年見到這枚玉佩,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相信鮑苌楚。
“那爹爹,你可有派人去江州查問過?”
“去過,過去的人都能查到鮑苌楚确是曾任江州刺史,也确實曾經擔任縣丞。可當年你母親的事,卻已無可查證。”
卿婉也說道:“十年過去了,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
林靖忠緩緩從女兒手中接過兩塊半月佩,呆呆着望着:“年少輕狂,總是想着什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如今真的老了,卻只剩了兩塊殘璧,和我一人孤獨終老。”
卿婉慢慢蹲在父親身前,“爹爹這十年來,從未續弦納妾,只因爹爹對娘的一片深情呀。”
林靖忠卻是苦笑起來,“爹這些年總是在想,若是當年我帶着你們母女倆一起去戰場,不讓你們跟我分開,就像這塊玉璧,從未分成兩半一樣,是不是我們能永遠在一起,是不是你母親就不會死了。”
卿婉眼中不自覺地落下淚珠,她趕緊站起身來,轉過頭将淚水擦拭。卻聽到父親十分滿足地說道:“其實,若是能拿這些官位、虛名、錢財,換的這塊玉璧重新回到林家,這也是值得的。婉兒,你說呢?”
卿婉回過頭來,看着父親的笑意,自己也笑了起來,“是啊,追究過去已然無用,最重要的就是這枚玉璧十年之後還能完璧,而爹爹十年來,心中仍然只有母親一人。”
“這就是所謂的情之所鐘吧”說到此處,林靖忠卻又是想到了什麽,打趣一般地說道:“說起這情來,若不是那鮑苌楚,我還真不知道,我的寶貝女兒,心中居然一直惦記着歐陽蘭羲那個大才子呀!”
話鋒一轉,卿婉愣在了原處,可臉上卻閃過一絲緋紅,“爹,你這是說到哪去了?”
林靖忠卻是笑道:“這個鮑苌楚為了煽風點火,讓我和歐陽府的恩怨加深,曾多次在我面前說起你和歐陽蘭羲之間的關系,我一開始還不信,可後來,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爹,你可別胡言亂語!”
“爹胡言亂語?那爹問你,去年花朝,歐陽蘭羲頂撞皇上差點降罪,你三言兩語便讓他平步青雲,卻是為何?歐陽蘭羲為了何雙輝的案子被皇上罷官,可你卻親自跑到宮裏,一面讓皇上赦免何雙輝并且做了官員,另一面讓皇上重新召回歐陽蘭羲,卻是為何?鮑苌楚想要借我的手加害歐陽蘭羲,你不同意卻是正常,可你當時的反應如此激烈,義正言辭将我和鮑苌楚臭罵一頓,若不是為了歐陽蘭羲,卻是為何?歐陽蘭羲的妻子病重,你不顧及我們林家和歐陽家的恩怨,親自跑到歐陽府去探病,不是為了你與那小子之間的情義,卻是為何?子均以前對歐陽蘭羲是百般地看不上,可他如今卻把歐陽蘭羲當兄弟一般,不是因為你,卻是為何呀?”
這話多說一句,卿婉的臉上便多紅一分,這一句話說完,卿婉卻是說不上話了。
林靖忠此時卻哈哈笑了起來,“婉兒,你這點心思,我竟然真沒看出來!”
看婉兒現在躲在臘梅樹後面不說話,林靖忠才站起身來,說道:“其實如今想想,歐陽蘭羲那小子也不錯,當時我和他爹不過是立場不同,才總是相互敵對,可歐陽蘭羲在我負罪之時,卻能真心為我說話,我也是十分感激他。說實話,若是我還是護國公,或許能讓你們二人重歸于好,只可惜呀,我現在不過是庶民,終究還是耽誤了你們。”
卿婉聽了這話,走過來挽住父親的胳膊,“爹你別這麽說,我和歐陽蘭羲不過君子之交,我欣賞他的才華,想幫他一分而已。若論起深交,我們之間相處的時日并不多,也沒有那般刻骨銘心、生死相随的感情,我們之間,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君子之交淡如水。”林靖忠重複着這句話,“是啊,你們二人之間,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
林靖忠那雙已布有皺紋的手輕輕拂過已分為兩半的玉佩,“婉兒,今日,我便将這兩枚玉璧都送給你,這兩枚玉璧見證了百年來的王朝更疊,又見證了我和你母親的天各一方,如今,該是你們續寫故事的時候了。”
說完,他拉過女兒的手,把這兩枚玉璧交到了她的手中。
婉兒緊緊地握住這兩枚玉璧,父親是希望自己可以得到幸福。而如今的父親已經不再需要它們了,因為母親的身影,在他的心中,從未走遠。
可自己的另一半玉璧,卻向來緣淺。
作者有話要說:
☆、火樹銀花不夜天
大雪封城,已近年關。
京城裏的大街小巷,到處張燈結彩,街道兩旁紮着兩個小辮的女孩,正躲在一旁看另一個男孩膽大地點着爆竹,男孩忽的一下子跑到她的面前,用凍得發紅的小手捂着女孩的耳朵,一瞬間,爆竹聲響,雪花四濺。
與京城的熱鬧迥然不同,東城的鸾絮郡主府則如此安靜,花圃早已被沉寂的落葉所掩蓋,成群結隊的下人也已被遣散,唯一人多的地方,就是大門口幾個奉旨看守府邸的侍衛。
辭舊迎新之時,皇帝才突然想起了什麽,一道恩旨同時下往郡主府和京郊別院,将一直軟禁于別院的林之頤帶回郡主府,準其與家人團聚,共賀新年,只是林靖忠和林之頤依然是無诏不得出府。盡管如此,這對于一家人來說,已是莫大的恩惠。
聖旨下達之日,鸾絮郡主便派人請了不少短工,将府上的各處打掃幹淨,雖然比不上曾經,但也已有生氣。重金遣散了這些人之後,郡主又親自帶人到了京城的各處街市,購置了不少的紅綢華燈,煙花爆竹,拉了兩車回到府上,帶着幾個人在府上到處挂滿紅幔燈籠,将府上點綴得紅火起來,就連身體初愈的林靖忠和一向看她不順眼的少夫人,心中也是莫大的慰藉。
臘月廿八巳時,一輛馬車從京郊別院前往京城,除了林之頤以外,車上同行的兩人以及駕車的兩人,都是皇上派來的高手侍衛,将他帶往城內。
林之頤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皇上若是擔憂他有機會棄車逃跑,僅憑這四個人也太小瞧他了。
一路上林之頤沒有和他們攀談,只是時不時掀開車上的布簾,看着馬車過了西城門,從人煙稀少的郊外逐漸到了熙熙攘攘的京城。再次看到熟悉的街市,只覺恍若隔世,從半年前自己整軍待發,到三個月前自己軟禁別院,到如今的布衣押解,不過半年。
馬車緩緩駛過西街相國府,林之頤看着如今大門緊閉略顯冷清的相國府,心下才明白,不只是護國府不在了,是那個兩府并馳的時代不在了。
從西城到東城,不過跨一條中街,可林之頤的心情卻逐漸激動起來,可随之而來的是一絲擔憂,不知道家人們到底怎麽樣了,不知道見面之後,他該說什麽,做什麽。
馬車漸漸停下,門口的侍衛被喚了過來,林之頤并沒有聽到駕車的人和侍衛說了什麽,只是車簾被緩緩掀起,“大人,請下車。”
林之頤沒有在意“大人”這兩個字,他徑自跳下車,眼神便緊緊盯着這座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府邸。
“鸾絮郡主府”五個大字掩蓋了過往的一切,“敕造護國府”的日子已變成塵封的過去。
身後的馬車重新開了起來,掉頭離開,只有幾個侍衛依然圍在自己身邊。
林之頤忽然沒了勇氣去敲開那扇大門,他不知道變成了什麽模樣,他甚至不知道他該怎麽面對自己的老父和尚在襁褓的兒子。
“嘣”的一聲驚雷在大門的兩旁響起,連看慣了沙場征戰的林之頤都狠狠被吓了一跳,自己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郡主府大門從裏面被緩緩打開,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清晰。
少夫人若雅站在了大門的正中間,懷中還抱着一個笑着的孩子。若雅已沒有了淩厲的眼神,沒有了精明的算計,如今剩下的,只有對丈夫半年來的思念。
林之頤默然半晌,才發覺眼下的一切不是幻夢,自己的妻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他倏地舉步向若雅奔去。
當三個人相擁的那一刻,一切逃避、害怕、相思都變成泡影,只有當下的溫暖。
或許是擠到了自己玩樂的孩子,焘兒竟一下子啼哭起來,林之頤趕緊放開他們,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又看着自己的妻子。
“子均,你終于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林之頤将焘兒抱到自己懷中,又生怕弄疼了他。
“焘兒,爹回來了,還認得爹嗎?”
若雅也在一旁滿足的笑笑,“別站在門口了,快進去吧。”
待一家三口一進門,站在門口的卿婉便走了出來,“哥哥,歡迎回家。”
話音剛落,四周的爆竹一下子響起,各式各樣的聲響回蕩在府內。
經過了這最是坎坷的半年,一家人終于又得以團聚。
兩天之後便是除夕年夜,過去的每一年除夕,護國府內總是忙忙碌碌,一家人匆忙吃着晚飯,還要等候皇帝在年夜裏賞賜的珍馐美食,接着又是一番複雜冗長的禮節,待到這新年的鐘聲一響,家裏的兩個大臣只能睡上兩個時辰,然後整理朝服,摸着黑候在宮門口,緊接着就是新年第一天接連不斷的各種禮制大典。每一年的春節,竟是毫無年味。
而今年的除夕,府裏竟然第一次有了家的味道,過年的味道。
除夕還未入夜,府裏的膳房便是忙碌地很,因為府上傭人減少,今年的飯菜都是卿婉和夫人若雅親自下廚,這兩個人平日裏錦衣玉食,哪裏下過廚?這一做飯便是狀況百出,一會兒碗砸了,一會兒鹽放成了糖,一會兒又是糊了鍋,這一下午過去,用的菜品倒是不少,可最終成型能下咽的可沒有幾個。
眼看着平日裏什麽事都難不倒的郡主竟成了這般模樣,連站在一旁的茜兒都忍不住過來幫上兩把,這才好不容易在夜幕降臨之時把一桌子飯菜補齊。
今年的新年來得格外晚,雖然是除夕夜,可天氣已經漸暖。為了圖熱鬧有年氣,一家人便支了大桌子在卿婉的雪痕榭中吃年夜飯,除了一家五口,連上茜兒、小東小安和沈管家,也都上桌和主家一起吃飯,一時間其樂融融,往日裏竟從無今日這般熱鬧。
“噗……”林之頤将剛剛入口的一道玉粉肉吐了出來,“這菜你們是放了多少鹽?”
一時間,兩個罪魁禍首兩眼一對,齊聲說道:“你也放鹽了?”
坐在主位上的林靖忠哈哈一笑,“你們兩個丫頭呀,是不是放了兩遍的鹽?”
眼瞅着一旁的若雅笑着低下頭去,卿婉有些戲弄地說道:“其實不是兩遍鹽,我以為我忘了放,所以……又加了一次……”
“啊?”這下子換一桌子人被吓到了,只有卿婉在一旁若無其實的換了一個清淡的菜,哦對了,是這道炒青菜,自己忘了放鹽……
于是,今年的除夕,除了是最有年味的,還有一點,是最有怪味的。
吃完了這一桌子光怪陸離的飯菜,一家人便聚到院子裏,小東小安從庫房裏拉出了一堆的爆竹煙花,一看到這個,林之頤一下子來了興致,“我小時候可是最愛玩這個的!那時候還把婉妹吓哭呢!”
說着便跑上去挑挑揀揀起來。
一旁的卿婉哪裏肯示弱,“那是哥哥你老是欺負人!這次看我也放個聲響大的,不吓你,也吓你兒子!”
這兩兄妹便在前面又挑又搶的,惹得後面的看官們是一陣大笑。
火樹銀花不夜天,除夕的黑夜,在煙火的遮掩下,顯得那般模糊,可人們總是忽略,除夕的第二天,總是煙霧彌漫。
一群人瘋玩了一陣,卿婉又提議在除夕夜放孔明燈祈福,于是幾個笨手笨腳的世族貴胄,在幾個市井小民的幫助之下,才糊起了長相有些許怪異的孔明燈。
“爹,許什麽願呢?”
許願?林靖忠如今卻已別無他求,“阖家團圓便是了。”
“阖家團圓?”林之頤笑道,“這個好,這個願望最是珍貴!”
說着卿婉拿起筆來在一側寫上這四個字,緩緩看着這孔明燈升上天空。
待大家都玩累了,便又回到水榭上,卿婉和若雅又跑去廚房端上了早已備好的餃子,這餃子可是若雅最在行的,她也一步步地指點着卿婉,和面,拌餡,擀皮,包餃子是一應俱全,這餃子的味道也是出奇地好。
這一桌子人剛才根本沒怎麽吃飽,又瘋玩了這一陣,現在自然是餓得發瘋,一頓狼吞虎咽又各種搶劫,一桌子餃子竟火速被消滅。
“叮”的一聲,一顆銅錢被吐在了桌上,衆人齊刷刷看向聲音的方向,竟然是——茜兒?
“呦,是茜兒新年最有福氣呀!哈哈!”林之頤一面撚須,一面笑着慶賀。
林之頤也打趣說道,“我看茜兒的福氣呀,肯定是新年裏找了個如意郎君,要嫁人啦!”
一旁的茜兒已經羞紅了臉,“公子,您怎麽這般說話呀?”
卿婉一面拍着茜兒,一面說道,“就是,大哥你這麽欺負茜兒,我可讓嫂子欺負你呀!”
一時間又是哄堂大笑,連焘兒也是被鬧着“咯咯”直笑。
就在此時,京城內的鐘聲傳來,“三聲金鐘”便是新年!
大家共同舉起了面前的酒杯,一家人碰在了一起。
直到後來,他們重新拾起過去的記憶,才發現這段回憶……卻是最難忘而又最不舍的。
熱鬧過後,便是歸于平靜。
夜色漸深,若雅和大哥抱着焘兒回房休息,林靖忠也被送回了房中,幾個侍從圍着圓桌收拾起來,而悠閑下來的卿婉,卻是毫無睡意,自己便趁着月色,閑走在院中。
新年的夜色,與往年并無不同,依舊是沒有月色,依舊是只留繁星和煙塵。
林卿婉回想着今夜的歡樂,笑容也不住地爬上嘴角。
人站在高處時,總想着更高;當回到低點,才知道更高的距離卻比不過最低的滿足。
在最困難的時候,這一家人卻是其樂融融,沒有人再去在意那些世祿虛妄,而是更加珍惜最樸實的快樂。
到頭來,功名利祿不過浮名,而最遺憾的,便是讓浮名遮蔽了幸福。
卿婉從衣襟的夾層裏取出那兩塊合璧的半月佩,白璧無瑕的玉竟在夜色中也泛着點點白光。
母親,今夜,我們一家團聚了。
作者有話要說:
☆、風刀霜劍嚴相逼(上)
自從林之頤離開京郊別院,便一直居住在護國府,皇上似乎忘記了他們的存在,從不去打擾他們。而林府的每一個人也很感激皇上的忽略,讓他們可以盡享天倫。
朝堂上,很多政事執行下去也是一馬平川,自從護國公被免後,宰相歐陽恭也開始稱病離朝,所有的大臣沒有了兩大權臣護佑,沒有人敢對皇上又絲毫阻攔。因此皇上所推行的衆多新政,朝野上下無不貫徹執行。
但有很多事情,不是他們能決定的,甚至不是皇上能決定的。
文熙十三年三月,突厥突然撕破了停戰協議,再次攻打大燕。而大燕因為戰略不當而節節敗退,當年辛辛苦苦打下的龍首山也被搶回,防線也向南壓了百裏。
整個大燕一下子從平靜中動蕩起來。
皇上靜靜地合上從前線送來的塘報,并沒有說話,可整個殿內的氣氛卻仿佛降至了冰點,所有的大臣都跪在地上,沒有一絲聲響。
“啪!”的一聲,塘報從龍椅上猛地摔了下來,沒有人看清動作,他們只是把頭埋得更低。
皇上看着那份塘報,如今已是戰争開打後的第五份,但卻沒有一個有利的消息。
他抑制住內心的憤懑,一字一句地将塘報的內容說了出來:“五萬将士陣亡,三萬兵馬被俘,龍首山被奪,前線——被壓回足足八百裏!”
他猛地将擺在案上的所有奏折全部推倒,一下子站起身來,手狠狠地拍在案上,“陳遠山到底會不會打仗!”
沒有人回答。整個大殿靜的可怕。
皇上心中的氣憤一下子湧上頂點,“你們說話呀!朕養你們都是吃白飯的嗎!”
自從掌管軍事的護國公被罷免、歐陽恭離朝,朝堂上鮮有争論,衆大臣名節保身,不敢多言。
此時看皇上龍顏大怒,不少跪在地上的臣子才鼓起膽子說了起來。
“皇上,微臣以為,千軍易得,良将難求,一将無能,累死三軍。陳遠山畢竟戰争經驗不足,難堪大用。”
皇上此時的憤怒并未減輕半分,“難道沒了林之頤,我大燕就沒有人會打仗嗎?”
歐陽蘭羲原本也跪在衆臣當中,聽到這話,他直起身子,這才說道:“皇上,微臣曾有機會随林之頤共赴邊境,也心眼目睹林之頤治軍之嚴,用兵之奇,他被我朝百姓稱為燕朝戰神,絕非徒有虛名。微臣也曾經向不少熟悉突厥軍隊和突厥可汗的軍士了解過,突厥軍隊能征善戰,而突厥可汗又是一個擅長用兵而又奸詐狡猾之輩,他不僅自己武功高強,而且對兵法研究頗多,絕非等閑。若是對手泛泛,普通将軍足以應對。可若是與突厥可汗為敵,我大燕除了林之頤,恐怕鮮有他的對手!”
此時皇上已緩緩坐回龍椅上,靜靜聽完了歐陽蘭羲的話,細細思量,“你的意思是,要重新啓用林之頤?”
“萬萬不可!”剛才并未說話的一個吏部老臣說道,“皇上,林之頤乃罪臣之後,又一直被皇上軟禁,此時若要任用林之頤為主将讨伐突厥,這豈不是兒戲邦國嗎??”
“兒戲邦國?”
歐陽蘭羲聽到此話,說道:“袁大人,如今正值戰亂,若不啓用林将軍,難道大燕要如此輸下去嗎?”
“皇上,林之頤已然被皇上定罪,若此事讓他領兵,誰能保證他不會帶兵出逃反叛?林之頤在軍中威望極高,林家更是世代為将,皇上決不能将軍隊拱手送給林家啊!”
歐陽蘭羲道:“袁大人,林将軍忠誠于國,從未有過叛國之念,如今正是民族大義的危難時刻,林将軍更不會走小人行徑,做出舍國而為家的舉動!”
“歐陽大人,林家已被皇上抄家問罪,林之頤便是罪臣,您就算是宰相之子,也沒理由稱罪臣為将軍吧!就算林之頤以前并無二心,難保他今後不會反叛,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