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前,他不禁放聲大笑,忽然氣血上湧,猛地噴出一口血!
他的身軀漸漸無力,面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南方,最後看了一眼燕國的方向,緩緩閉上了雙眼。
他的思緒回到了年少時,婉兒在自己的耳邊一遍遍念誦的《楚辭》。
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
作者有話要說:
☆、傷魂飛已逝,天下共哀鳴
燕國都城長安,所有人都沉浸在或悲或喜的世界中。
所喜的,是邊境大捷,突厥可汗死于戰場,幼子莫丹繼任可汗,其母後娜辛王妃攝政,力主邊境和平,突厥向大燕遞交停戰書,從此突厥向大燕世代稱臣。
所悲的,是大燕戰神林之頤在戰鬥中與突厥可汗同歸于盡!一代戰神隕落,舉國齊哀。
如今全京城中最悲傷的所在,無疑是鸾絮郡主府。京城的百姓一提到郡主府,提到一年之中翻天覆地的變化,總是既同情,又無奈。
據說,當戰報的消息傳到郡主府之後,老父林靖忠突然昏厥,從此一病不起,至今未愈。少夫人若雅整日抱着襁褓中的少子林焘在房中恸哭,每每聽到他們的痛哭聲,總是讓人肝腸寸斷。
整個郡主府中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只有鸾絮郡主,即使單手撫着牆壁,依然屹立不倒。
為了安慰郡主府,皇上派人撤下了所有侍衛,不再限制府內所有人的進出。可随即鸾絮郡主在府中下了嚴令,立即關閉郡主府大門,無論任何人來府,皆閉門不進。正如郡主所料,之後的幾天裏,上至皇後、娴貴妃和後宮諸妃,下至文武百官和親友家眷,所有人不登門拜訪,可無一人能踏入鸾絮郡主府半步,就連歐陽蘭羲和宇文沣來了好多次,卻連門都未曾進入。
更有甚者,皇上曾三度派人來府慰問,可得到的回答竟然是“郡主有言,除非皇上親臨,帶領羽林軍攻破郡主府大門!否則,閉門不見。”
此令一出,頓失郡主府門口安靜下來,再無臣下前來拜訪。
此時的鸾絮郡主府籠罩在一片白紗之下,完全沒了生計,即使是前段時間護國府被查抄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般了無生趣。
料理好府上的一切,卿婉便一人重新回到了謝芳亭,看着整個被白色圍繞的府邸,想着那一日與大哥在這謝芳亭中的一言一行,回憶着二十年來和大哥的朝夕相處,心中的痛楚無時無刻不再增加。可她卻只能埋在心底,只有在無人的時候,才能一手撫着假山,一手捂住胸口,支撐着自己不去倒下。
遙遠的哭聲傳來,卿婉緩緩睜開眼睛,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這段時間,她就像是沒有心,沒有情,她條理清晰地處理府上的一切事宜,之後一遍一遍安撫着痛不欲生的父親和少夫人。
可每當她重新走上這謝芳亭,總忍不住心下顫抖,該來的總是會來,即使如何去努力,如何去維護,竟終無力改變。
她心痛,她心冷,她心恨!
痛的是天人永隔,冷的是人間沒落,恨的是帝王無情!
她曾經盡了最大努力去改變這一切,她曾經匍匐在地請求皇上收回旨意,可到頭來呢?為什麽依然改變不了一切!
若皇上沒有處置護國府,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若是皇上沒有調大哥回京軟禁,早在第一次與突厥交戰時便已将其全部剿滅;若皇上當時能不要派大哥出征,那大哥就不會死,他們一家就仍能團聚!
卿婉的心跳頓時加快,手攥得緊緊的,眼睛冷冷盯着前方。
亭中的石桌上放着剛剛收到的聖旨,如此華貴的黃色,此時竟如此刺眼。
她猛地沖上前去,一把抓起聖旨,狠狠地将他扔到假山之下,墜入湖中。
湖水激起點點漣漪,水波卻不停地向四周蕩去。
皇宮乾元殿內。
皇上看着桌案上的木箱被原原本本送了回來,心中五味雜陳。
殿中的侍衛跪在地上,“皇上,鸾絮郡主還是不肯收。”
“你們見到她了嗎?”
“回皇上,沒有,只是管家傳話。”
“他們還說了什麽沒有?”
“鸾絮郡主還是那句話,除非皇上親臨,帶領羽林軍攻破郡主府大門,否則,”那侍衛偷偷看了一眼皇上的表情,才輕輕地說道,“閉門不見。”
皇上的面上依然沒有表情,“朕知道了,下去吧。”
待到那名侍衛退出殿內,整個乾元殿只剩下了皇帝一人。皇上走到木箱前,輕輕打開,裏面所有的塘報奏折被整理地整齊有序,他無力地拍打了一下這些奏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時門外的太監走進殿來,“皇上,歐陽蘭羲大人求見。”
皇上的眼神仍透着些許落寞,“宣。”
官居內史的歐陽蘭羲着三品朝服走進乾元殿,可見到的皇帝卻全無那般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豪情壯志,本來大燕與突厥的戰役大獲全勝,他不該有這等失落之感。
“微臣歐陽蘭羲參見皇上。”
“平身吧。”
“謝皇上,”歐陽蘭羲緩緩起身,“皇上看上去臉色不大好,可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
皇上又是長嘆一口氣,并未回答,只是問道,“蘭羲啊,朕聽說你和鸾絮郡主的私交不錯,可有此事啊?”
“回皇上,确有此事,微臣與郡主彼此視為知己。”
“知己,”皇上輕笑一聲,“朕真是羨慕你啊,如今我與她別說是知己了,恐怕只能是敵人了。”
歐陽蘭羲沒有回答,只是默認了他的話。
“蘭羲,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歐陽蘭羲跪地道,“回皇上,家父年邁多病,已數月不曾臨朝,家父不敢再忝居相位,因此手書一份奏折,請求皇上恩準家父辭呈,能讓家父頤養天年。”
說完從袖中拿出奏疏,恭敬地舉在皇上面前。
皇上看到眼前的場景,想起了數月前與歐陽恭的談話,“朕早已答應宰相的辭呈,不必看了,準奏。”
“微臣叩謝皇上。”
皇上一揮手讓蘭羲起身,“當日朕還是為了林之頤的事詢問你父親,沒想到短短數月,林之頤就戰死疆場了。”想到這些,皇上的目光又停在了桌案上的一箱折子,情緒漸起波瀾,“蘭羲,你說說,林之頤的死真的怪朕嗎?難道朕就像要置林之頤于死地嗎?難道朕為了林之頤的事做得還不夠嗎?”
蘭羲一愣,沒想到皇上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不知該如何回答。
皇上似乎沒想要等到蘭羲的回答,只是想要将自己心中所想說出來罷了,“朕不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朕從來沒有想過要置他們于死地!林之頤出征前,朕聽你們說陳遠山可能會因為私仇舊怨抱負林之頤,朕親自寫下密旨派人送往軍營大帳,警告陳遠山不可任意行事。朕為了随時了解軍營中的實情,讓陳遠山和馮淇奧每天分別寫密折給朕,就是防止陳遠山有任何期滿朕的舉動,可是幾個月以來,所有的奏折都是說陳遠山與林之頤化幹戈為玉帛,親如兄弟!朕這才放心。聽聞林之頤戰死疆場,朕下旨讓所有随軍的主将、副将,甚至當日跟随林之頤出征的參将、千夫長、百夫長,只要會認字會寫字的,都讓他們給朕上折子,将當日的一切給朕寫清楚!你看看!”
皇上走到桌案前,“這一箱子奏折,是朕幾個月來每天必看的奏折!就是對護國府,朕也沒有聽從你父親的意見,将他們全部軟禁府邸,仍然允許府中人員随意出府,只是不準他們離開京城而已。朕做了這麽多,難道就為了讓林之頤死嗎?就為了讓護國府上上下下很朕嗎?”
“皇……皇上,此事實在不是皇上所能控制的,請皇上不必再自責了。”
他的拳頭猛地砸向箱子,“朕派人将這箱子奏折送到郡主府,想讓她看看朕做的一切,可是呢?別說看了,連門都進不去!她做的朕都可以不計較,朕只能由着她去恨朕,怪朕!”
蘭羲看着眼前的皇帝,他也并非無心之人,即使貴為九五之尊,依然有情。
殿內出現了片刻的寧靜,卻被門外的侍衛打破,“皇上,夏公公回來了。”
皇上的眼中忽然又有了一絲希望,“快叫!”
只見夏言風塵仆仆從殿內進來,“皇上!”
“郡主接旨了嗎?”
“回皇上,郡主……”夏言好像是想想該怎麽回答,“郡主她收下了。”
“那就好,”皇上舒了口氣,她至少還有東西可以收下,等等,“收下了,你當着她的面宣旨的?”
“這……”夏言跪到地上,“小的不看欺君,郡主她……她沒出來,只派人把聖旨……拿進去了。”
皇上無奈地點點頭,心中隐隐作痛,這天下恐怕只有她,可以對自己如此放肆了。
歐陽蘭羲在旁邊聽完後問道,“聖旨?”
皇上淡淡說道,“十日之後,西北大軍凱旋,扶林之頤靈柩回京。”
京城的盛夏總是炎熱難耐,可今年雖一反常态,夜晚連夜陰雨,好不容易陽光普照,卻也沒有往年那般火氣,反而有一絲清涼。
夏日的陽光通過窗前的紗幔打在妝臺上,卿婉緩緩拿起桌上的最後一只素玉銀簪,零星點綴着自己烏黑的長發。
急促的敲門聲又一次傳來,“小姐,小姐,時辰到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卿婉早已不在乎這些,沒好氣地說道:“我都不急,你們急什麽!等着就是!”
外面的人不敢多言,只能候在外面。
今天,便是大哥靈柩回京的日子,不過對那些在京郊等待的王公大臣眼裏,今天是大軍凱旋而歸的日子。
他們可不會在意曾經威名赫赫的林家,更不會在意一個戰死疆場的忠魂,他們在意的,無非是皇上的恩典,和榮獲盛寵的一幹臣子罷了。
卿婉不願意在那群人中多呆一刻,只因在他們眼裏,只有對勝利的欣喜,對皇恩浩蕩的感激涕零,和對自己一家的憐憫而已。
更何況,她終究會和皇上見面。她甚至不敢想象,幾個月後重新見到他,自己會心中的恨意會不會宣洩而出。
閉上雙眼,長舒一口氣,把心中的憤懑壓在心底,再緩緩睜開雙目,可為何眼前的白色,如此刺眼。
此時,京郊的長亭早已戒備森嚴,朝堂上的所有大臣皆來到此處,等候皇上聖駕和大軍凱旋。
“皇上駕到。”
龍辇緩緩擡至長亭,皇上下了龍辇走上早已備好的高臺,看着跪在面前的衆大臣,卻獨獨沒有見到她。
即使見到了,又能怎樣呢?
“衆卿平身。”
“謝皇上。”
夏言看出了皇上的心思,問道:“怎麽沒看到林之頤将軍的家人?”
“回皇上,我等不知,想是路上耽擱了。”
皇上點點頭,并沒有追究,只是在龍椅上等待。
過了沒多久,便聽到守衛喊道:“鸾絮郡主到!”
皇上立即從龍椅上站起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兩頂暗藍色軟轎并未按照禮數停在前面,而是聽從轎內人的吩咐徑直走了進來,一直停到離皇上的衆大臣不遠的地方。
“停轎。”淡淡的兩個字從轎中傳來。
轎夫停在了恰當的位置,轎簾緩緩掀開,身着一身素服的卿婉和少夫人若雅才從轎中走了出來。
她沒有逃避所有人的不解,更沒有逃避皇上的目光,她的眼神中透着失落,卻不失堅韌,而這一份堅韌,則是大多數人都無法具有的。
她緩緩向皇上走來,目光也毫不躲閃,只是眼眸中的溫度好似逐漸下降,冰冷地仿佛要在這暑天中降下飛雪。她忽然想起與皇上的上一次見面,她身上的溫度,也是從溫暖,逐漸被漫天的風雨打到冰點,可皇上卻一直站在遠處,只留給自己一個冰冷的背影。
走到皇上面前,才緩緩下跪,“鸾絮郡主林卿婉攜家嫂叩見吾皇萬歲。”
“快平身吧。”
話音未落,皇上便親自走到卿婉面前,伸出手要扶起她,卻沒想到卿婉一手拂去了已經握住自己手臂的皇上,這個動作十分隐蔽,旁人根本無法注意,可皇上卻是一愣,站在了原地。
“謝皇上。”卿婉冷冷地說,說着竟不顧衆人眼神,站在了一旁,等候大軍。
她不願意站在原地,聽着皇上說着那些逢場作戲的安慰,就像她一直關閉府門,不願意聽到所有人冠冕堂皇地吊唁一樣。
皇上仍然站在原地,他能看得出她此時的憔悴,可他卻再也沒有資格站在她的身旁。
一個派出去迎接大軍的侍衛跑進來,打破了此時的尴尬,“皇上,大軍已到二十裏之外。”
卿婉聽到這話,擡頭看向那名侍衛,不料卻看到了對面的歐陽蘭羲、宇文沣等人,自從消息傳來,她與這二人也從未見面。此時他二人的眼神也充滿了擔憂,可卿婉沒有理會,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起過一絲波瀾。
半個時辰之後,原處傳來軍號之聲,大軍已到。
所有人都翹首以待,連皇上也從龍椅上站起身來,臉上出現了振奮的微笑。
卿婉将這一幕看在心裏,是啊,這裏站着的所有人,除了自己家的人,又有誰是傷心呢?他們都是為了慶祝勝利的,為了慶祝大燕盛世太平。她沒有資格讓所有人都為了自己家的事而傷心,在勝利面前,每個人都太微不足道了。
號角聲逐漸清晰起來,可此時所有人的表情卻凝重起來,卿婉這才聽明白,大軍奏的,竟然是哀號。
大軍凱旋,不奏勝樂,卻奏哀號,此事絕非皇上授意,衆大臣齊齊看向皇上,可皇上卻面色鎮靜,仿佛沒聽到一般。
此時,只見前方長龍一般的大軍士兵步伐整齊地走來,軍隊嚴明,整齊劃一而唯一讓人驚異的是,整個大軍将士全部身穿黑色鐵甲,在遠處看去如同黑色長帶。
大臣中的議論聲漸漸多了起來,大軍凱旋而歸,這是喜事,可将士們的所作所為,卻如同大敗而歸。
只有卿婉心中感動不已,“玄甲兵,哀樂鳴,将星隕,天下平。”
站在一旁的茜兒和若雅聽到這幾個字,不解地問道,“小姐,你說什麽呢?”
“玄甲兵,哀樂鳴,當年西漢名将霍去病去世時,整整五萬将士身着黑色鐵甲,排着隊從京城将靈柩送至茂陵旁的墓冢,一路上軍號齊哀,天下共鳴。如今大哥也能受到将士們如此厚待,也算不枉此生。”
轉眼功夫,大軍已至,陳遠山和馮淇奧兩人騎馬走在隊中,這番場景與大軍出發前別無二致,只是他們的中間少了一個人。
他二人緩緩下馬,來到皇上面前。
“末将陳遠山、馮淇奧參見皇上!”
皇上拉起他們,“兩位愛卿,凱旋歸來,朕心甚慰!此番我大燕與突厥一戰,可稱得上是我大燕歷史上最了不起的一戰!兩位愛卿真是我大燕的棟梁!夏言,宣旨!”
夏言拿出早已拟好的聖旨,大聲說道:“陳遠山、馮淇奧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大燕與突厥一戰,歷時九月,終獲大勝,此等功績,名垂千秋,利享萬年。特此加封大燕主将陳遠山為鎮國大将軍,并兵部左侍郎。前鋒馮淇奧封為京都羽林軍統領,兼任內城步軍統領。其餘衆将士,皆論功行賞。欽此。“
“謝皇上。”
聖旨尚未念完,卻字字句句砸在卿婉的心裏,鎮國将軍,步兵統領,這些都是哥哥生前的官職,如今他屍骨未寒,一切卻已易主。
淇奧起身之後,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卿婉一行人,再難壓抑自己心中的愧疚,不顧衆人的關注,竟跑過來跪在了卿婉的面前。
“郡主,嫂子,淇奧對不起你們啊!我沒有好好保護大哥……”說着竟不顧自己的形象,痛哭起來。
此時隊伍中間,一個刺目的棺椁被衆人擡着,緩緩前來,卿婉的心中一涼,痛的仿佛要将自己擊倒,而此時若雅也只能被衆人攙扶之下,痛哭地看着前方。
“大燕将軍林之頤之英靈!”一聲呼喊,白色的棺椁緩緩來到人群中間,所有大臣都默默看着棺椁,心中百感交集。不管自己曾經與林家是否交好,可卻沒有人不對這個大燕戰神心生敬意。
若雅不再在乎禮制,徑直向棺椁跑去。她心中的悲傷再難以掩飾,她用力地拍打着黑色的棺木,失聲大哭。
“子均!子均!你不能這樣對我啊!我再也不給你發脾氣了!我再也不抱怨你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回來吧!你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們的焘兒吧,他連話都不會說,你怎麽就能讓他沒有父親啊!!子均啊!我以前說什麽你都答應的!為什麽你不肯再回來!子均!”
若雅趴在棺木上,一直哭着說話,一句句讓旁人都只覺痛徹心扉。
卿婉和淇奧站在原處,看着眼前失控的嫂子,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就在此時,夏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燕朝大将,林将之頤,忠肝義膽,護國衛家,其心可昭日月,其行榮耀千古!特追封林之頤為大燕定天王,賜稱號戰神,一切儀制皆與一品大員相同。
為安撫定天王在天之靈,特恢複其父林靖忠護國公爵位,護國府一切置辦如舊,撤去護國府一切守衛,以國公之禮相待。
加封鸾絮郡主林卿婉為鸾絮長公主,加封林之頤遺孀林氏若雅為一品诰命夫人。
定天王王爵由林之頤獨子林焘承襲。
欽此!”
旨意一下,皆出乎所有人意料,衆大臣免不了議論起來。此事若放在以前,若雅聽到這些一定會激動萬分,可現在的她,卻仿佛沒有聽到旨意一般,仍然趴在林之頤的棺木前,連哭聲都沒有絲毫下降。
林卿婉也依然站在原地,她一字一句聽清了聖旨上的所有話,可她沒有想到,如今護國府的重塑,竟然是建立在大哥的死上!是啊,大哥一死,父親重病,整個護國府只剩下兩個女人,和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皇上還有什麽需要擔憂的?就算是給護國公爵位,給燕朝第二個異姓王爵位,又有何用?
什麽公爵,王侯,什麽公主,诰命夫人,對他們還說,不過是一張廢紙!
卿婉甚至沒有一個轉身,她只是冷冷地,用能夠讓皇上和周圍幾個人聽到的聲音說道:
“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說完這句話,她沒有顧忌身旁那些人的詫異,走到了棺材的面前,一只手輕輕碰觸着這冷冰冰的木頭,接觸的一剎那,她的手顫抖了一下。
“哥哥,我們臨行前說的話,竟是為了今日……所做的谶語嗎?文死谏,武死戰,你的一生,只是為了這句話嗎?”
淇奧跟着走了過來,擦幹了自己的淚水,拿出了那把他一直藏于身上的寶劍。
“郡主,大哥臨走前,對我吩咐,讓我把他的雁尾鎏金镋……放在他的身邊,而把他這把随身翎雲劍……交給郡主。”說着雙手謹慎的捧出這把劍。
看到這把劍,卿婉的淚水忽然不自覺地流了出來,打在了劍鞘上,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還記得父親在大哥十歲生日哪年,鄭重其事地把一家人叫到一起,親手将這把林家的傳家寶劍交給大哥,只說了一句話,“手持翎雲劍,殺盡天下賊!”
還記得從那以後,大哥将翎雲劍視若珍寶,十餘年來,每日随身攜帶,從未離身。
還記得她曾經無數次在庭院中看大哥揮舞着翎雲寶劍,第一次讓自己覺得為何要身為女兒身,不能和大哥一樣上陣殺敵!
還記得她……
浮生若夢。
卿婉默默接過來,緊緊抱在懷中。
她沉浸在往事的悲痛中,卻沒有注意到,她的無助沒有表現在旁人眼中,但卻留在了關心他的人面前。
宇文沣一直被寧王緊緊拉着,但他的身子顫抖着,仿佛随時要掙脫出去,站在他們的面前。
歐陽蘭羲看着卿婉的背影,想着與林之頤同生共死的那段日子,心中亦是沉痛。他平靜地走出官員的隊伍,徑直向那個方向走去。
卿婉注意到了背後的動靜,轉過身,對上了一雙關心的眼睛,她就這樣看着他走過來,看着他跪在了面前。
“少将提劍本疏狂,左酣飲,右持槍。漫漫黃沙,折戟向公揚。 忽見玉門春色起,西北望,為林郎。”
蘭羲默默念出這首他曾經在大漠中脫口而出的詩句,回想起他與林之頤在西北軍營中的一幕幕。
“林大哥,”蘭羲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卿婉的身上, “大哥待我恩重如山,數次救我于危難,為我冒死入敵營。此番大哥出征,小弟卻無法随行左右,不能與大哥同生共死!今日大哥先我一步離去,我只能在此為大哥送行。望兄走好!”
說完跪下,磕了三個頭。
歐陽蘭羲未得皇上恩準,自行來到棺前,衆人皆贊嘆歐陽蘭羲對林之頤的這番情誼,連馮淇奧看在眼裏,想起那時林之頤為了營救歐陽蘭羲冒死進敵營,恍若隔世。
歐陽蘭羲緩緩站起身,眼睛還是落在了卿婉的身上,“長公主,夫人,請節哀。”
長公主?卿婉心中悶哼一聲,卻沒有過多言語。
看到歐陽蘭羲走了過去,宇文沣也猛地掙脫了寧王的束縛,跑過來一下跪在棺材前,“林大哥,是小弟對不住你!我與大哥自幼相識,可當林家蒙難時,我卻只能做個縮頭烏龜!我從頭至尾都是處處不敢行,處處受制約,以至于現在落得個不仁不義的罵名!大哥對我一向照顧,林家對我一直有恩,今日我宇文沣在此立誓,只要我宇文沣在世一日,就要保護林家一日,若有違背,天打雷劈!”
卿婉心中一驚,沒想到一直沉默不語的宇文沣,會突然扔下寧王跑過來說這樣一番話,想必他心底已經壓了很久,卻遲遲無法發洩。
卿婉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宇文公子,何必如此?我林家和貴府如今毫無瓜葛,公子不必如此。”
“卿婉!”宇文沣沖上一步說道,“卿婉,不管你是否能原諒我,不管你是否需要我,我都要用盡一切去補償你!我不在乎什麽功名利祿,什麽世俗牽絆!”
宇文沣最後的這幾句話說的聲音不大,遠處的皇帝和衆人都未曾聽見,但站在棺椁前的幾個人則聽得真切,包括一旁愣住的歐陽蘭羲。
卿婉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可心裏卻明白,如今哥哥已死,一切已成定局,她早已不再需要任何人,如今她的心中,早已是一團死灰,不管是宇文沣還是歐陽蘭羲,她都不會在意了。
卿婉回過頭,左手握着長劍,右手卻撫摸着冰冷的棺木,心中有些猶豫不決,她看向仍然趴在棺木上流淚的嫂子,想着剛才聖旨上的字字句句,想着焘兒的未來,她也決定了,她該怎麽做。
她朝茜兒使了個眼色,讓她準備好早已帶來的物事,然後轉過身,目光盯着前方那個黃色的身影,那個她曾經最親近如今卻最痛恨的身影。她重新把劍遞給馮淇奧,然後朝着那個方向走去,留下的背影,那般絕決。
卿婉接過茜兒手中的托盤,跪在皇上面前,一字一句地說:“皇恩浩蕩,不計較林家滔天大罪,實乃我林家祖宗百年之萬幸。然民女不敢再承皇上大恩,自願退還鸾絮郡主、長公主,并家父護國公之位,一并歸還皇上。小女和家父只求有生之年,為兄長守孝,勿作他想。謝皇上隆恩!”
說完雙手高舉起印鑒,等候皇上發話。
皇上身子明顯一怔,顯然沒想到卿婉竟會如此決絕,“婉妹……你……想好了嗎?”
“皇上厚愛,民女不敢接,請皇上收回成命。唯有一點,大哥的兒子尚在襁褓,無依無靠,惟願皇上護他二人周全。”
身後的若雅聽到了這話,默默看着前面的卿婉,如今的一切,都是為了焘兒。
半晌,皇上明白過來,說道:“既然如此,也罷,朕收回公主、郡主、護國公封號,林焘世襲其父王位,封為……忠王。”
“民女謝皇上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嘶鳴,響徹雲霄,在場衆人皆是一驚。
卿婉回過頭,卻看到隊伍中一匹白馬迅速奔來,周圍一群侍衛擔心驚了聖駕匆忙去攔馬,卻沒想到那馬如此性急,一堆人竟防他不住,只由它橫沖直撞起來。
看到這一幕,卿婉的眼淚卻掉了下來,她趕緊起身,朝那個方向跑去。
“住手!”她喊了一聲,衆人皆回過頭來,不敢再攔。
只見一匹馬竟冷靜下來,慢慢地朝着卿婉走來,最後到了卿婉面前。
“雲駒,是你嗎?”卿婉留着淚水,輕聲問道,卻看到白馬的眼角也留着淚水。
“雲駒,不用怕,哥哥不在了,你以後……就是我的良駒。”卿婉伸出手,撫摸着馬的鬃毛,語氣中卻充滿了悲涼。
她看了看雲駒,又看了看黑色的棺木,事情都已結束,從此,林家與在場的所有人,毫無瓜葛了。
“哥哥,小妹帶你回家!”
說完她一抓馬繩,跳上了馬背,俯視衆人。将士們看着卿婉如此英姿飒爽,也只有她,配做林之頤的妹妹了。
卿婉恢複了她冷冷的眼神,“送大哥回府!”
她高聲一說,衆人擡起靈柩,準備回府。若雅也被人攙扶回到了自己的轎子上,林卿婉最後冷看了一眼那個黃色的身影,從此,你我恩斷義絕。
“且慢!”
靈柩還沒走,熟悉的聲音響起,竟然是宇文沣。
他沒有看卿婉,而是徑直跑回到寧王面前,磕了三個頭,連卿婉都不明所以,只聽他說:“父親,兒子不孝,從此只能讓弟弟們侍奉父母了!林家對我有情有義,從此我願做林家唯一的男丁,護他們一家周全!來世沣再做父母的老兒子!”
寧王顯然被他弄懵了,如今反應過來,他竟是要棄寧王府不顧,而去護國府。他一時間氣的身子都發抖,指着他就要大罵。
卿婉也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心中難得的一暖:宇文沣,我還是沒有看錯你。
“宇文公子,”卿婉緩緩說道,口氣卻沒有過去的冷淡,“你的這番心意,我感激不盡,只是公子上有君臣之義,下有孝子之心,無需為我做到如此地步。望公子今後好自為之,不必再為婉兒如此。”
說完沒有再等他,便打馬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婉……”宇文沣話還沒說,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緩緩離開。可他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場戰争中,他已經戰勝了先機,他贏了皇上和歐陽蘭羲,因為他已經做出來選擇,他敢為了卿婉抛棄一切,有失,必有得。
歐陽蘭羲也愣在了原地,若是我,我可做得到為了她,棄我所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寫到現在,基本上已經成了我的紀錄頻道了~~既然是寫給自己看的,那就多寫點廢話好了~~
這篇文章修修補補到現在,沒想到寫到快結束了腦袋卡殼了,這麽多天像卡帶一樣停住了,即使是在以前的基礎上終于把這一章發完了,但還是覺得有些不順,每個人的想法、行動都醞釀的很不夠,這難道是傳說中的節日綜合征?
本來想在生日之前把這篇文結了呢,現在看來……果然是不現實的……
☆、雲開見月明(上)
滿天的白色飄灑在長街上,扶靈的隊伍浩浩蕩蕩行走在朱雀大街,卿婉打馬走在最前面,而身後的隊伍則越來越長,有林家的人,有随行的士兵,還有無數自願為林家祭奠的人。
越往前走一步,越多的人加入到隊伍當中,京城裏所有的百姓,看到是戰神歸來,都自願換上白衣,跟随着回到林府。
卿婉回頭看着長隊,心中感到一絲溫暖,皇家無情,百姓有義,我林家世代效忠,盡管換取的是沒落貴族,親人離散,但我家的貢獻,至少天下萬民是知道的!
走過長街經過東市,前面就是林府了,卿婉遠遠便注意到府門口圍着一大群人,全都身着白衣守在大門口。待隊伍走進,他們自行讓出一條大路。卿婉下馬,牽着雲駒,才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幾個人,看清了所有的人,是護國府手下的這四十多家家店面老板。
卿婉略顯吃驚,其實從護國府倒臺的那一天,卿婉就已經和所有店面脫離了關系,怕的是自己府會牽連到他們,沒想到今時今日,他們竟然不顧安危,大張旗鼓地跑來祭奠。
卿婉跟他們站在一旁,讓林之頤的棺椁先進去,所有人都自願跪倒在地上,唯有卿婉一人,看着百姓們誠心下跪,頓時鼻子一酸,淚水模糊了雙眼。
待靈柩進門,卿婉才拉起跪在地上的人,天祿坊的老板,茉香居的老板,鏡花緣的老板,秋月軒的老板,甚至在衆人群中,還有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