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将軍自朝上歸來,戰甲還未卸,神采奕奕得不像個年過半百的中老年人,他先行策馬回府,把一幹護衛随從都甩在後面,馬鞭往照福手裏一扔,翻身下馬,大笑道:“這才半年,丫頭又長高了!”
樂岚較半年前大概長高了半個拇指的長度,小時每逢生辰冷将軍都抱着她到庭中的樹下,比比她的身高較去年長了多少,再指着某一根枝條道:“等到玥兒長到這麽高,就長大了。”
她長大了,他也就老了。
屬下們剛剛趕到,紛紛下馬行禮向夫人和郡主問好,溫先生也同她們一齊等候将軍回府,冷将軍又同舊友寒暄了會,到了席上,便問:“這半年功課可有什麽進展?”
樂岚道:“剛看了周子集成。”
其實壓根就沒這本書,書名是她胡謅的,孫先生放下杯子瞧了她一眼,又端起來繼續喝茶,冷将軍滿意地點點頭,囑咐道:“有不懂的地方要記得問溫先生。”
她點頭答應着,之所以撒這個小小的慌,是因為這半年她基本把功夫都下在了不務正業上,沒怎麽鑽研書本,冷将軍雖然開明,也讓她習武練劍,但歸根結底女孩子還是要本分些。
樂岚的底細溫先生其實一清二楚,但是卻沒有揭穿,她感激地望向溫先生,先生賞了她一個白眼。
三日後,宮裏忽然派人來傳話,說皇後娘娘設了小宴,請冷夫人和郡主入宮小飲。
上一次進宮的時候,樂岚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娃娃,被冷夫人抱在懷裏,只透過她的臂彎看見皇宮裏的只房片瓦,裝潢倒是富麗堂皇,就是沒什麽靈氣,還不如她在天界寄人籬下時住的小閣樓。
那時皇後還年輕,正是芳齡美貌,樂岚不大記得她的模樣了,只記得冷夫人抱着她跪拜下去時瞥見的一片衣角,上面繡着幾片栩栩如生的華麗雀羽,金絲織成,褶褶生輝。
此次皇後傳召,想來是因為邊境的大捷,當朝陛下沉迷修仙,認為打仗是件不吉利、有損功德的事,關外有幾個小國屢次騷擾邊境,他都坐視不理,覺得這些小打小鬧不過損失幾根汗毛,于修仙大業無傷大雅。
不但不理,還禁止官兵還擊,但凡上谏請求出兵的折子一概駁了回去,後來這幾個小國越來越猖狂,結成了盟還推選了一個盟主。原來試探性的小打小鬧動成了真刀真槍,邊境死傷慘重。
朝廷象征性地派過去一個節度使前往調和,結果還沒走到關外,就被涼騎一刀砍成了兩截。
等到玉門被破之後,坐在丹房潛心修行的皇帝陛下不得不睜開他的天眼,正視這個血淋淋的現實:玉門關沒了,萬裏國疆在兇悍的涼人鐵騎之下宛如一塊待割的肥肉。
那時她還小,冷将軍一直賦閑在家,陛下覺得他煞氣太重不吉利,不讓他進朝,此刻不得不重新啓用這個落了灰的大将軍。
重新啓用冷将軍的主意是李相提的,那時他還不是首輔,才剛剛當上了左相,屁股還沒暖熱,于朝野上下一派尋仙問道的講和派中力排衆議,恢複了他的帥印。作為代價,他在禦前立誓,若是大将軍一戰失利,他即刻解绶充軍,自願發往邊疆,永不返朝。
也就是冷将軍出征那日,皇後在宮裏設宴踐行,只是冷将軍并沒有到,只有冷夫人帶着小郡主去謝了恩。
眼下邊關已定,那幾個小國結盟之後統一了國號,稱作涼國,終于被打乖了,帶着人馬長刀蹲在關外瞪眼,卻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這場牽扯了十幾年的仗總算告了尾聲。
冷将軍這些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拼殺,反而越打越年輕,越打越朝氣,而李相端坐朝堂,卻已經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他原本小了冷将軍好幾歲,現在看來卻像是冷将軍的外堂大哥,可見百感勞形所言不虛,實在令人嘆息。
随使者進了宮,皇後設宴在禦花園,先是說了些大将軍是國之棟梁,萬民之幸雲雲,又體恤了冷夫人這些年獨守空房的苦楚,順帶關懷樂岚道:“所幸有郡主陪伴着,女兒在身邊,總不至太過孤單。”
冷夫人颔首道:“是啊,還好有了玥兒,我便多了個牽挂,也多了個盼頭。”
皇後看向了樂岚,微笑道:“郡主今年十七了罷?”
樂岚心裏微微一跳,回道“娘娘慧眼”,生怕皇後下一句來個“可曾婚配”。
她雖然對婚姻大事不上心,是因為知道有将軍夫婦在,他們總會給她選一個稱心如意的小郎君,絕對不會委屈了自己。可是指婚的人若要換成皇後,這些人為了分配政權指不定把她填到什麽地方,才不會管她的死活。
果不其然,皇後接着問道:“可曾許字人家?”
樂岚低頭扣着自己的衣服,佯作害羞,只聽将軍夫人遲疑了一下,回道:“尚且不曾。”
皇後又問:“夫人心裏可有屬意的哪位公子王孫?”
她心裏又是一跳,生怕冷夫人回一句“李未陽”出來,那她可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求神告佛也無力回天了。
樂岚豎起耳朵,心裏搖成了一面撥浪鼓,所幸,冷夫人只緩緩搖了搖頭,說道:“玥兒還小,将軍和我想再留她一兩年,倒是還未留心過各位公子們。”
皇後笑了笑,說:“這心思與本宮想到一塊去了,連懿今年才十六,陛下就要給她張羅驸馬,讓本宮給攔了下來,女兒都是娘的心頭肉,恨不得留在身邊一輩子,哪裏舍得這麽早就放她們走?”
她和冷夫人說着連懿公主,樂岚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頭也不敢擡,生怕話題又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皇後看出了她的緊張,遂笑道:“我們老人家說話你們姑娘家聽着也沒意思,郡主許久沒有來過宮裏,許多地方都不記得了罷,眼下景色正好,倒不如去看看花,禦花園前幾年剛剛改修過,你看看和小時候有什麽不一樣了?”
樂岚心道就算小時候的事情她記得一清二楚,可當時冷夫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壓根就沒去過禦花園,她連朵花香都沒聞着,如何能知道當時的禦花園長什麽樣呢?
懿旨已下,她只得遵旨去禦花園看花。皇後娘娘所言不差,這倒是進皇宮以來見到的第一樣有靈氣的,倒不是布局有多麽精巧,大約是沾了春|色的緣故,二月裏的禦花園猶如美人晨妝,薄脂淡粉,清麗宜人,園裏種了大片大片的辛夷花,紫雲一樣開的正好。
樂岚四處轉了幾圈,轉到了一片小池塘,塘邊用青石鋪了塊不大不小的空地,想來是給在此游憩的人玩耍嬉鬧用的。
旁邊還豎了幾架秋千,池水裏養了一群小魚苗,她在秋千上坐下,慢悠悠的蕩,一邊蕩一邊看水裏的小鯉魚打歡,檀書興致勃勃,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包小棗,捏碎了往水裏喂。
她在秋千上坐了一會,便起了身,站在池塘邊看魚。正聚精會神時,冷不防從斜刺裏橫沖過來一只飛毛毽子,眼看着就要一猛子紮進小魚群裏,她急忙伸腳一攔,把那毛毽踢飛出去。
毽子在空中高高飛起,劃了個微笑的弧度,安安穩穩地落在了一雙小手裏。
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個小女娃,穿着一身淡粉色的繁複紗裙,似乎是剛從花叢裏鑽出來,粉撲撲的小臉上蹭了一臉五顏六色的花粉,頭上還別着兩朵海棠花,活似春天裏出來采花粉的蝴蝶精。
樂岚一邊打量,一邊推敲這女娃娃的身份,卻見小蝴蝶精擡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着她,展顏笑道:“你的毽子踢的真好。”
她還沒見過這麽水靈可愛的小妖精,心下甚是喜歡,小蝴蝶精捧着毽子往前走了兩步,細細地打量着她,問:“你看起來好面生,你是宮外的人嗎?”
她的個子不及樂岚的腿長,望着她的時候就要把整個頭都仰起來,樂岚心疼她的小脖子受累,于是便半蹲下身子,讓兩個人的視線保持在同一高度:“我是宮外來的人,你是哪裏來的小仙子?”
大約以前從未有人叫過她“小仙子”這個稱呼,小女娃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我不是仙子啦……我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跑過來幾個宮女,喊着:“殿下,殿下不要亂跑了!”
原來是個小公主。
宮裏的情況樂岚不怎麽了解,皇子公主也認不了幾個,不知道這是哪個宮裏的小公主。
一名宮女看了樂岚一眼,附在那小公主的耳邊說了句話,小公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本來就十分大,瞪起來更像兩顆琉璃珠,流光溢彩地看着樂岚:“你就是定邊侯家的小郡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