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南院時, 溫先生還未就寝,披着外衣在書房裏坐着, 桌前燃了一盞油燈, 桌上攤着幾張桑皮紙, 他正在燈下端詳着紙上的圖案。
樂岚咳嗽一聲,問候了一句“先生好”, 溫先生的目光從紙上移開, 看向了她,回了一句:“郡主請坐。”
她在桌子上掃了一眼,問:“先生找我來, 可是這上面的圖紋有了線索?”
溫先生略一颔首, 道:“本欲明日再同你說起此事, 可我聽着外面的動靜, 料想你此時還精神得很,不如早說了罷。”
樂岚一赧,溫先生的言外之意就是說她左來右去地折騰,笑了一笑, 道:“願聽先生指教。”
溫先生推過一張圖紙來,指尖點着上面羚羊圖騰似的神秘紋路道:“你拿來的四張圖紙裏, 其餘三張的來源失落已久, 都已無跡可尋,只這一張, 我在一本古籍殘頁之中找到了些記載。”
“可有說明這是什麽?”
“這是兩千年前南越古國流傳的一種巫術, 當時南越王子病重, 族中有一位術士創造了此術,以圖複活王子,可做法之時,法事卻出了纰漏,王子不但未能死而複生,反而被術士煉成了行屍走肉。南越國王見愛子竟成了傀儡,盛怒之下将術士投入火籠燒死,此法也被視作禁忌,一并投入了火中,從此絕跡于世。”
能将人煉成行屍走肉的巫術,是不是也算死而複生的一種?
重鈞收藏這些東西,看來是為了查清自己的來歷無誤。
他同她說的那番自己死而複生又失憶了二十年之雲,樂岚聽見的時候心下過于震撼,以至于昏頭暈腦的就相信了,事後冷靜下來,才發覺實在荒謬得緊。
人死之後,自會有鬼差過來将魂魄引至地府,即便世上真有奇人能生死人肉白骨,魂魄若想重返陽世,也得經過十閻羅的首肯,哪有那麽簡單說召回人世就召回?
溯心鏡裏既然沒有他的過去,也沒有他的未來,要麽是這鏡子有毛病,測出來的東西不準;要麽是他的魂魄壓根就沒有前世和未來。
可是正常的魂魄都是走過黃泉路,上過奈何橋,跳進輪回井裏再進入輪回,怎麽可能會沒有前世呢?
即便他的前世是條黃鼠狼,那鏡子裏也得照出來皮毛和尾巴才對。
樂岚按了按太陽穴,有些頭疼。
不過既然弄清楚了其中一張,剩下的大抵也是關于他的身世。
在此糾結重鈞的身份并沒有什麽意義,左右他回了徐州,與定邊侯府再無瓜葛,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把天命司這個麻煩給解決掉。
她将圖紙收攏好,向溫先生道了謝,便請他早些安歇,正要告辭時,溫先生忽然道:“天命司可是有什麽舉動了?”
樂岚一怔,卻沒料到他雙腿有疾,足不出戶,竟能洞悉外界的風吹草動。
溫先生道:“我雖則是個殘廢,可這雙耳朵卻不聾,老眼也不瞎,府裏許久未曾動過甲兵,一旦發動定非小事,便知侯府是遇到威脅了。”
她道:“是天命司動的手腳,可眼下還未能查清他們的來意究竟是什麽,我明日便讓趙統領抽調些人馬來,加強守衛,先生雖在南院之中,也要小心才是。”
溫先生轉了轉椅子,從書桌旁離開了尺許,他看向樂岚,語重心長道:“年輕人血氣方剛,過剛卻易折,郡主有如此心性,已屬難得。定邊侯府與天命司罅隙已深,侯爺遠在雲內,鞭長莫及,此時天命司尋釁不過趁虛作亂,萬望郡主能沉得下氣來,切莫沖動行事,一切等侯爺回京之後再做決斷。”
聞言,樂岚在心裏苦笑了一聲。
天命司和定邊侯府積怨已久,但彼此卻都忌憚着對方的勢力,因此二者之間的關系雖然緊張,平時略有摩擦,十幾年來也就這樣不瘟不火地過去了。
只是天命司近日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忽然變本加厲起來,旁人都以為最近突如其來的尋釁是源自天命司和侯府的積年舊怨,但只有她自己心裏清楚,這其中的根本原因是什麽。
不在冷将軍,不在重鈞,更不在府中衆人,怪只怪她的身份洩露了。
丹渚知道了她的原身,定然不會輕易放過,對手已經把自己的身家底細摸了個一清二白,而她還對對方一無所知;處處被動、招招挨打,自己卻毫無還手之力,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實在是太憋屈了。
樂岚沉默了良久,心裏千聲讨伐萬句罵,到嘴邊化成了一聲幽幽的長嘆,“先生,這裏面的個中緣由,你們都不懂。”
重鈞站在房頂上,與李未陽遙遙對視。
更深夜半,兩人一個站在房頂,一個立在牆外,怎麽看都覺得有種無端的詭異。
李未陽招呼他下樓一敘,重鈞聽見了,但是沒動。
他在“下去回回”和“走為上策”之間徘徊了一會兒,目光往四下裏一掃,見街道裏影影綽綽有些蠕動的陰影,心中一凜,這才後知後覺明白了李未陽的來意。
這哪裏是什麽偶遇,分明是撒好了網,專等着他往裏面撞。
走是走不了了,他十分幹脆地一躍而下,問:“你找我?”
李未陽點頭道:“久候多時了。”
重鈞向周圍環顧了一圈,冷笑一聲,“你派了這麽多人,就為了抓我一個?我已經來了,讓他們都現身吧。”
李未陽卻道:“他們的目标另有其人,來找小俠的只有在下一個。何況在下也不是來抓人的,抓人是捕快的活計,莫非小俠覺得,在下像是衙門的人?”
他左一口“小俠”,又一句“在下”,稱呼倒是客氣,語氣卻無比熟絡,重鈞鼻子裏“哼”了一聲,擺明了不信,道:“你想抓我回去論功行賞。”
李未陽笑了一笑,倒是沒有遮掩,道:“那得看我會不會把你交給陛下。”
他反問:“難道你不會?”
李未陽往左右看了看,卻說:“這裏是定邊侯府的後門,站在人家門口,總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我來時特意備了車,車裏備好了茶酒,不如咱們邊喝邊說?”
重鈞沒心思理會他的話,他此刻想的是,倘若把眼前這小白臉和他的小厮快速解決了,自己逃走的成功幾率有多大。
李未陽看起來就是個軟手面腳的草包公子,身邊跟着的小厮渾身上下也沒二兩肉,他不動聲色地把這兩人打量了一通,覺得計劃可行,半眯起了眼睛。
李未陽對于危險的嗅覺十分敏銳,緊接着便道:“你可千萬不要想打我的主意,這附近埋伏着十八個大內高手,侯府裏還有六百多精兵強将,單憑哪一個都不是你能拿的住的。我若是你,此時此地與其兩相對峙,倒不如去喝一杯酒,順便探聽探聽我是個什麽來意,萬一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般,豈不是白白錯過一個擺脫追兵的良機?”
他前面說的一大串其實都是廢話,唯一的重點只落在最後的四個字上。
擺脫追兵。
“你要幫我擺脫追兵?”
車廂內果然放着杯盤菜碟,銀杯銀著一應俱全,李未陽倒了兩杯酒,終于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我知道你與斧師山關聯不淺,也知道前幾次盜了天命司的人是你,我可以幫你擺脫天命司的追兵,前提是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言訖,他又怕重鈞起疑,補充了一句,“當然,是三個對你有益無害的條件。”
重鈞拿着酒杯,看見銀杯沒有變色,問:“什麽條件?”
“第一個條件,從今以後留在京城,哪兒別去。”
李未陽不待他發作,接着道:“首先,你被天命司盯上已久,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徐州,他們都不會放過你。你以為單憑狡兔三窟、四處躲避,天命司就真的找不到你?之所以現在還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聽我的條件,是因為身在帝京,天子腳下,就算天命司的手再長,再神通廣大,也不敢造次。可一旦你出了京城,就等于烏龜沒了殼子……啊不對,是老虎沒了爪牙,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何況你既然沒有反心,回徐州去又有什麽意思呢?跟一群叛軍待在一起,志不同道不合,到時他們揭竿舉事,你要如何自處?跟着一塊造反,還是與他們分道揚镳?”
李未陽對天命司的分析沒有錯,甚至可謂洞若觀燭,他的話如軟刀,字字都戳在重鈞的軟肋上。
重鈞端着那杯酒,胸肺裏像梗了一塊東西,再好的酒興也喝不下去,直到聽見李未陽對于徐州的分析,他猛地把頭一擡,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問:“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反心?”
李未陽撥弄着杯子,方才還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強大自信樣,忽然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緒。
“我信的不是你,是定邊侯府的冷玥郡主,我相信以郡主的眼光,你若有反心,她斷然不會幫你隐瞞。”
“哦,”重鈞若有所思,而後想起來什麽,道,“她并不是有意幫我隐瞞,是我拜托她這樣做的,她其實并不知道我是誰,跟天命司的事情更沒什麽瓜葛。”
他的這句蒼白無力的辯護剛剛說完,便見李未陽以一種難言的目光看着他:“她除了窩藏你這個通緝犯之外,還招惹了天命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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