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清晨,淩老太被一聲喊醒,這聲音是從窗根底下傳來,只聽雲秀喊道:“爹,我走了,請你們照看這幾個孩子,我娘病重了。”雲秀說完提挽着包袱正走,淩老太罵道:“我竟提前警你,不要惹一身病回來為好。”
原來雲秀去找大姨娘時才得知陳母因病日益嚴重,大姨娘早幾日已回娘家了。回家的路上雲秀一路走一路哭,一想到母親陽數已盡,心如刀割。到了陳子塘已是上午,一進家門便沖進房,只見陳母面色灰白,眼眶凹陷,臉已瘦得脫形,肚子卻脹大的。雲秀身體發軟跪在地上哭個不住。陳母聽見她來紮掙坐起來,大姨娘将其扶起倚着床頭,陳母拉着雲秀的手讓她坐着身旁,一面說道:
“秀妹啊,我這個勞什子病,不曉得會不會惹人,你是個苦命的人,再要惹病回去,我就是死也不能迷目啊!”
“咩,你病成這樣了,我要來服侍你,即便是死也不相幹。”雲秀哭道。
“這些天,你在趙家有沒有受委屈,淩老太有沒有打罵你?”陳母湊到雲秀的臉上瞧,在她身體上下摩挲着。
“嗐!莫管這些勞什事,你身體要緊!”雲秀回到娘家,早已将趙家忘淨,一提起憤怒就襲來。說完也在陳母身上摩挲,問:“咩,身上哪裏痛麽,我幫你按一按。”
陳母搖搖頭,說道:“秀妹啊,你就是太老實了,逗人欺負,這樣的人家公公婆婆不把你當人,我這一走,只怕是她會對你越厲害,欺負你沒有娘的人,她要再厲害對你,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她。”說着‘哇’了一聲吐了一盆血。
雲秀吓得又跪在地上,大姨娘一腳把她踢到一旁,叱呵道:“娘提不得趙家那老貨,一提她病就發作,總是她一問,我從來是閉口不談。哼!倒是來添病,幾次都是因為你,病越來越狠的,娘要是因為你有個好歹,你難逃責任!”雲秀又急又愧,早已被陳小舅拖了出去,雲秀賴在門口,掩着嘴長哀起來。
雲秀回娘家服侍陳母這些天,恰榮芝開夜車不在家。一到晚上,本沫、本唯兩個小的獨自在房不肯睡,姐姐們都把門緊鎖不讓她們進,無奈她帶着妹妹去了淩老太房裏。
本唯要跟趙書記睡,早已鑽進趙書記被子裏,只本沫冷丁丁站着,身體挨門,眼睛四處望着這個房間,雖然淩老太嫌她,但她總想往這裏鑽。
淩老太房間兩張床,一張黑皮沙發,一張大書案,書桌玻璃底下壓着密密麻麻的照片,牆上也挂着一些。一個木架上疊放着黑色樟木籠箱與明黃色樟木箱子,打開籠,花盈盈,打開箱,花泱泱,到處散發着蜜香,整個房間錯落有致,齊齊整整。
這和雲秀的房間極致反差,雲秀和淩老太有一對一模一樣的書案籠箱大高櫥,可打開櫃子都是苦澀。
淩老太正在腳上擦藥,剪雞眼,本沫立在門邊那麽久,她連眼皮子也沒擡。屋外刮雪風,簌簌打着玻璃窗,趙書記抱着本唯打哈哈:“黃頭發、揪揪紮,好吃奢懶走人家。”沒人注意本沫,她開始站得腳打跪,身體冷得發顫,上牙打着下牙響,趙書記豎起頭一看,驚道:
“沫幾,你站在那裏作什麽,快躺在婆婆那裏去,天寒地凍的,着涼了?”
“不要睡我床上,一身狗蚤色婆兮兮的人,嫌不死,去困狗窠!”淩老太這才擡頭看她,一見她眼裏就有火。
“沫幾睡你床鋪上一樣的,你讓她上床去!”趙書記急喊。本沫冷丁丁站着,沒有淩老太的允許,她一動也不敢動。趙書記見淩老太脾氣執拗,又喊道:“你就格外生枝。沫幾,你睡我腳底下,我哪個都不會嫌棄。”本沫依舊沒敢動,只是拿眼瞧着淩老太。
“一張床怎能睡三個人?你睡我腳下,挨牆旮旯裏,不要動,聽得麽!”本沫既不答也不應,如雲秀一般不聲不氣的性子,莫名邪火襲來,伸手要來打,罵道:“你是鬼掩了頸麽!”
驚得趙書記又勸和道:“快去,婆婆讓你睡她床上。”
本沫鑽進淩老太床在另一頭躺下,床上軟且暖,淩老太一生最勤,全使在床鋪上,底下墊潔白如雪的棉絮,被子軟如絨毛。這與母親的床鋪不同,被子硬如漿糊棉絮黃且硬,底下墊的是稻稈子。
在冬天裏,她手腳一貫冰冷,尤其是她的雙腳,即使在這軟綿的被子裏,她的腿仍如冷棍。因此她睡覺時總習慣全身蜷曲着,或雙腳拱起來放在屁股底下。
這時她想到了趙姥姥和趙書記,趙姥姥來時,她經常被安排給老人暖腳,可實際上無論是趙姥姥還是趙書記,當他們發現她如冷楞的雙腳時,總是十分憐惜的把她的腳伸直,雙手緊握着她的腳懷入胸口直到暖和,她感激他們。
本沫躺下去只覺身下軟綿綿的,不時左右轉輾,她仍然把腳拱起放在屁股下,把手插進褲裆裏,被子拱起,露出風眼,淩老太罵道:“羾來羾去,腳伸直來,再拱起打折你的,嫌不死的東西!”接着蠻力把她的腿一拉,只覺手裏摸了一只只楓樹球一般,再一摸一腳似荊棘,刺人!淩老太覺得瘆人,幾疊聲又罵道:“嫌不死的東西。”接着狠踢了兩腳,将她踢在牆壁上。淩老太見了她就想打,這回就在腳底下,任踢任罵随了她。
整個晚上本沫覺得冷冰冰的,牆壁冷冰冰的,淩老太身上冷冰冰的,透着徹骨的陰冷,想動不能,轉輾不得,只能閉眼挨着牆一動不動,心中不時因淩老太而顫抖,因她時不時仍踢一腳過來。
整個晚上她貼住牆壁裏,牆壁裏如鐵鏽的氣味彌漫着……淩老太雖霸蠻,但在趙書記面前卻肯伏低,趙書記待她也一貫聽命,淩老太總是剛睡下,便命他開燈,或拿藥油,一晚三四次,趙書記也是耐煩的。直到雞鳴聲響起時,淩老太拿被一掀,見了她啐口罵道:“不知死醜,手摸着垮裏。”此後幾日她便獨自睡在樓上。
又經幾日,陳母已茶飯不想,但凡有人在跟前,她便說:“我們陳家的人,一家人都好,兒女孝順、善良、孫子孫女乖巧。”說着便睡,睡夢中又喊:“雲秀啊,秀妹啊,你快來,快來看我這蚊帳上那密密麻麻的螞蟻,快打趴走。”雲秀一聽母親胡話,眼圈兒又紅了。
最後那晚陳母苦挨着對雲秀說:“秀啊,你來,你去請叔伯在菩薩面前求神問蔔,請菩薩将我這口氣收走吧!”一句話将滿屋裏的人哀哭起來。求神問蔔當晚,陳小舅見陳母掙紮閉眼,立即抱着将她懷在胸膛,直到陳母跌了最後一口氣,雲秀哀嚎撲上去也緊懷陳母,恨不得跟母親一同去死,頓時房裏哭聲搖山振岳。
這時在埠村趙家裏也傳來一聲聲哀嚎,原來是淩老太在夢裏嗚哩哇啦,口裏亂叫亂喊,哀嚎不斷。趙書記喊她數十次也不見醒,便起床将她搖醒。
淩老太驚醒來一身冷汗淋漓,吓得不輕,說道:“我只覺是有人掩我頸,壓我胸,我在夢裏左右掙紮想醒醒不來,大喊大叫,你沒聽見?”
趙書記緩緩道:“不要把手放在胸上,這是鬼壓床了!”忽門外有人叩門,榮芝下樓來,只聽那人報喪道:“陳母走了,請節哀。”
淩老太一聽,心裏不禁發顫:“怕不是這個鬼壓了我?”她冷汗淋漓,陰腳走到神杠前焚香敬佛,又在菩薩面前喊了幾百個“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拜完才入睡。
次日,榮芝從學校裏接本沫去陳子塘外婆家,不知為何,僅接了她一人,原來本華、本紅、本君臨近升學考試都不能請長假,趙本逵因淩老太迷信不肯他去。
到了陳子塘,整個鄉裏沉浸在一片哀鼓唢吶裏,哭聲震耳。本沫來到外婆家見了母親,早已撲上去哭個不停,又從書包裏拿出紅色塑料袋,舉到頭頂說道:“咩,我帶了年果子給外婆。”
雲秀聲音嘶啞與衆姨娘說道:“這些孩子裏,只她有良心,每年攢的年果子,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着孝敬她外婆。”
衆姨娘看着她回道:“說是說,這個孩子這樣寡瘦,良心卻是足的。”
雲秀一想到趙家,恨意襲來,狠狠說道:“在趙家朝打暮罵,哪個都嫌棄她,跟我一個苦命,作孽!”說着抱着孩子痛哭。
按當地習俗,過‘頭七’即下葬。雲秀看見長棺落葬,她悶着聲,心裏竟沸騰起來,幾個人正抛土埋棺。當所有人拾頭跪地時,只有陳小舅擡頭看着雲秀。自娘病起,雲秀日夜守在床邊,是服侍最久的一個,看娘落氣,只雲秀一個哭聲最大,可這會卻沒有哭聲,斷不是要做傻事,再看時,雲秀已悶聲豎起身來,任兩個強臂都拉不住她,只見她朝棺材幾個箭步而後縱跳下去。說時遲那時快,陳小舅竟抱住了她,雲秀仍是掙紮,嘴裏才發出啞音:“娘老子,不要走!我要跟你去死!”說完眼睛流出血來。
陳小舅聽到無比震撼,瞬間有拔山扛鼎之力,将重達兩百斤雲秀,抗在肩上直往山下跑,此時姐姐在他心中重千金,心裏想:“我這個苦命的姐姐,母親既是看到你如此認她,也算是了了一世情。”此時圍攏上來不少人,衆人看見雲秀要跳下去陪葬,讓送親的人無不撼動,更是哭得地動山搖。
當榮芝回來說與淩老太聽時,淩老太諷道:“作死,沖到人死那口氣,病定惹得不輕,等着瞧,将來就有她哭的時候,不顧大人小孩去作死!”
又過兩日雲秀才回到埠村趙家,回家時帶了一個包裹,是一套舊青衣青褲,這是陳母生前最常穿的一套衣服,有藥氣,還有雲秀形容的‘香氣’。抱着衣褲,猶如抱着娘,陳母死前後哭了數十日,回到家無論白天黑夜抱着衣褲哭,瘦了一身肉。
一日夜裏,夜深人靜時,大廳裏不時發出瓷盆落地之聲,又有風影腳步聲,淩老太一驚醒忽覺蚊帳裏有東西,猛地伸手去抓,明明抓住,開燈一看,不是枕頭,即是它物。隐約又聽樓上雲秀“咩……咩”的喊,聲調哀怨,一聲聲叫得斷心腸。那黑影飛速竄到雲秀床邊,一聲嘆息:“‘流盡眼中血,灑我身上衣,’讓我怎忍得離你。”
雲秀照舊去田裏,在烈陽裏,忽頭頂飄着一片烏雲,臨在她身邊為她遮陽。雲秀仿若從前,輕喚:“咩”想到母親已逝,一頭栽到土裏哀嚎:“咩,如今你困在土裏,我已是一個無娘的人!”哭得俯仰難擡,頭不住往地上磕,她起身洗腳,掉入深潭,在水裏幾個翻滾,腳下似有擡舉,竟然畢直的欹立水中,攀土抓草爬上岸,撿回一條命。
又一日淩晨五點,在大姨家住,因嘴巴紅腫痛得一夜難眠,于是起身要回家,一條路怎麽也沒有頭,竟失了方向,窪地不知深淺,踩進一個水坑深至腳脖,一陣強風吹來推着她走,直到她清醒走進家門。
5.2
到五月,雲秀便生病了,起初是身體發軟,口裏寡淡,食之無味。最後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像熔爐底下那煨着的漸明漸暗火光,不定什麽時候熔爐冷卻,火光熄止。
她煨着最後生命那點光,用那點力氣照舊忙碌家裏一應事物。看着這個家越發使她疲憊不堪,花園裏換洗衣物成丘,竈廚裏碗筷成山,縱使十只手也不夠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做,沒有盡頭,這使她絕望!
屋裏屋外孩子調鬧不停,使得原本經苦痛的身體,再添心煩,更是苦不堪言。即使累得頭暈腦脹,手發顫,腳打跪,也無人來看一眼,一想到這群冷血的白眼狼,自言自語:
“做死做活,我就是做到死也不會有人眨一眼皮。只要一天不倒下,就得做一天,就是死了,魂還得做。”
她仍朝那堆衣服走去,照舊洗衣,她一擡頭,那冷汗竟如水般滴落,滴滴答答落一地,手肘一扒,如雨一瓢,心裏悲絕:“哎!前世裏造了來的業,讓我困在這樣的屋場,今生今世做牛馬!”
漸漸她一聽到榮芝進門她就火冒三丈,不在時心裏念他,在時心裏恨他,榮芝不能容她抱怨一句,說一句駁她十句,激得她亂顫。亦不能聽孩子的嬉笑哭鬧,聽一聲,撓得心亂如麻,更不必說淩老太的魔掌時不時将她擊垮。
一日她剛做完晚飯後走出廳,像往日那樣叫了一聲“吃飯”,她已明顯感到身體懼疺,連說話的力氣已不似先前。當她走出廳看到所有孩子圍着淩老太癫笑,喊他們吃飯一動不動時,仿佛她身上的血也在叫,那叫聲刺得她全身作痛,最後在她胸口凝作一團,拖着身體搖搖晃晃走進房。
天已黑,墨藍的天空已成一幅幽暗的壁畫。本沫剛走出門,恰屋檐溝一滴水落下來砸在她頭上,一陣清醒,摸了摸臉,潤滑着發梢。
忽樓上傳來“哎喲”一聲,她火速跑上樓,只見母親一手捂肚,一手爬近櫥櫃前,從櫃裏摸出一件青衣懷在胸前,抱着衣服疼得打滾,口內喊娘,本沫心亂如麻,沖出月洞門大喊:“爸爸!”這尖銳特有的恐懼聲,異于常音,讓榮芝一聽就趔趄趕來。
榮芝見雲秀疼得嘴裏亂嚷,鬼叫連連,急上前抱着她,一時全家人都來了,扶着雲秀下樓,榮芝開車直奔醫院去了。這邊淩老太心裏顫動,她擔心雲秀一走了之,把生活的巨擔壓在自己身上。
雲秀進醫院即被推入手術室,大約過去數小時,榮芝便接到醫生下發的危症書,醫生見他扶腳跪地,又在地板上亂滾,嘴裏亂嚷亂叫,難免勸慰他:“我們已經通知院長,報告了病人狀況,他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也是巧,院長已收拾行李準備出差的,橫豎看她的造化。”榮芝這才起來,拾頭作揖。
不到一刻院長便趕來了,那院長一進手術室,把縫的刀口又打開,翻腸攪肚,見一個海碗口大的膿包,直刺穿了下去,膿血直飙,七個小時的手術,橫豎都是劫便看天數了。
手術室外陳家姊妹都趕來了,大姨娘見了趙榮芝上前便打,罵道:“雲秀一人對付四畝田,一人對付一家十口,種田下地、喂豬養塘、田裏爬、水裏滾、一日三餐竟是她一人。在趙家她當真是做牛做馬啊,她這樣一個身體要強的人,竟真的倒下了,陳雲秀若是有個好歹,我們陳家鬥争到底。”
榮芝低頭承受,這些剛剛獨坐時全已反思,又想到家裏上下對她淺薄,心裏愧對。眼下他想的是:“眼前孩子都太小了,家裏如何少得了她。”
衆人挨到淩晨,手術室門才打開,只見院長疲憊走出來說道:“真是萬幸啊,這麽久還可以堅持下去,算是奇跡了。”榮芝謝天謝地謝醫生,雲秀脫了險,肚上挂着膿血包,無止境滴着。
雲秀生病,最苦的是最小的兩個孩子,本唯離了父母整日整夜的哭,給她喂飯不吃吐出來,給她洗澡放在水盆硬是鑽出來,家裏無人能管,由她哭去。
而本沫也不洗澡,心裏只惦記母親,更努力讀書了。她獨自坐在房裏寫字,只當她往書案上一坐,雙腳垂懸,便引來蚊子叮咬。她自幼肌膚對蚊子敏感,叮一口皮膚便紅腫起來,瘙癢無比,她蠻勁搶抓,如同刮皮一般,只聽見那咝咝響聲,一道一血痕,愈抓愈癢,癢得痛快,抓得鮮血直流,摸了一臉,如同鬼形,血腥味傳來,攤開十指舉到眼前,猛地發現滿指甲的血肉,腥臭難聞。有時候撓癢使她能感受到身體淋漓盡致的快感,是她不計後果瘋抓緣由。
這日天剛蒙蒙亮,本沫早已沒有了睡意,換上衣服偷聽着車子響聲,等到父親不注意自己先偷偷鑽進了車裏。這是她頭一次坐在這輛車裏,從前安排一起坐車去外婆家時,因為鄰裏搭車又被趕了下來。
到醫院已大亮,她從凳子下爬出來,看着車窗外的高樓大廈拍手叫好,榮芝這才發現她,笑問道:“你幾時在車裏的。”
本沫看見父親笑,才大聲回道:“我來看娘!”榮芝心裏知道,并沒有責備孩子,反對她慈懷心,停車後将她抱下車,又買東西給她吃,領着她到雲秀病房裏。
本沫一見了母親,哭着沖到母親懷裏,她擡頭看了看母親似變了樣,懷裏的大肚子像洩氣皮球扁了。雲秀自病後心裏一直挂着孩子,也抱着孩子哭起來。在母親身邊時間總是這麽快,下午榮芝帶她回家時,本沫順手将一塊佛玉遞給了母親,雲秀說道:“我不在的日子裏,不要和他們鬥,按時吃飯、洗澡、聽見沒!”她只是一個勁的拼命點頭,然後随父親回家。
榮芝把本沫送到家後又返回醫院。當她踏進大門,淩老太正迎面而來,順手抄起竹條就往她身上抽,嘴裏罵道:“有本事就別落屋,走一天也不見人影,猶如野馬一樣,你去哪裏了?”
本沫站着不動,任竹條兒打在腿上,那陰沉的怒火壓在心底,生氣的看着淩老太。她一生氣便皺起眉,一皺眉擠出死魚似的三角眼,淩老太看着那瞪出的死魚眼珠,跟雲秀一模一樣,豎起兩指想要将她戳瞎,仍不解其恨,掄起拳頭狠敲她,就像打雲秀一樣。
突然本沫瞪大雙眼大叫道:“我去看我娘了。”淩老太停了一下,竹條慣性在空中擺動着,還沒停止便又狠狠的要來打,她一把抓住竹條,狠地一放,沖回了樓上。
淩老太愣了下,大喊:“膽大潑天!真的是毛深皮厚,包管腿上的筋打折。有本事晚上別吃飯,我就不信制不了你,準是你娘教的。”晚上她始終還是吃了,哭累了,餓了,爬起來抓冷飯團吃,邊吃着又流出了眼淚。
本沫深知這個家誰都嫌棄她,除了趙書記,往後只要在家,她就跟着趙書記,趙書記做什麽她跟着做什麽。這日她看見肖書記正手持稻草把子,點燃即滅,然後舉着冒着濃煙的稻草把子進了豬欄屋,在牆龛、旮旯裏、在黑暗各處晃,讓聚蚊飛散。接着手持一個網眼極細小的漁網,像捕魚似的用網兜。
不一會趙書記走出門外喊:“都在網裏了。”
本沫湊上去瞧,只見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蚊。晚上吃飯時,趙書記對着本逵、本沫說:“周日我得去開黨員會議,你們兩個去放羊。”
本沫看了看哥哥趙本逵,緊張和恐懼占據了她的心,母親在家的時候,趙本逵打她,她都沒有膽量還手,通常站在原地,狠狠的瞪他,裝出一副很兇的樣子,頂多小聲罵他句難聽的話。現在身邊少了母親,她怯弱得像只哀狗。
周日,一大早她惦記爺爺讓她放羊的事,于是往羊圈走,羊圈在豬欄屋裏,豬欄屋無窗,即使大晴天,木門一關,裏面漆黑一片,要想放羊,先要打開木門。
她摸着黑走進了豬欄屋,已是夏季,正是蚊蟲多的時候,尤其隔着廁所,養着牲畜的豬欄屋,一進入,聚蚊成雷,全在身上滾動着,她不敢停!一聽人聲,老鼠蟲蟻在暗陬處四處蹿湧,雞鴨鵝叫、豬拱豬、羊鬥羊、一齊嗥鳴,她不敢停!
她吊着心走到木門便着急了,木門橫插了三根圓木,像鐵桶似的焊牢了。剛站穩,腳上就有東西在跳,每抽出一根圓木她就停頓半久,隐約她就感覺密密麻麻的東西在腿上纏繞亂蹦。她全身忍耐着迫不及待地将木門一開,随即成千上萬的蚊子飛出來,撞在她臉上身上。
她瘋狂地沖出門外,往腳下一看,幾十個跳蚤一個接一個蹦跳,她腦袋緊繃,每根神經都牽動抽搐起來。起初她悶着聲,頭頂嗡聲極響,心與物一色,亂如麻,用左手去捏,那跳蚤縱至手臂,即刻滿臂雞皮疙瘩,接着用右手扒,跳蚤縱至身上,她猛地感覺身子一抖,寒顫不止,頓時,腳下,身上如火燎一般。
她如癫如狂兩手不斷在身上拍打,又一疾跑,狂呼,發瘋似的沖進井旁的小池,拿一塊硬如瓜絡的抹布在手腳上使勁擦抹,擦得通體發紅,發痛,而後使雙手雙腳浸入井水中,涼浸浸!腿不由在池中發抖,她将腿伸出來看,哪塊奇癢哪塊皮就掉,只要她抓住了,狠抓不放,來回刨數十次,強勁猛力直到皮破肉爛,方才止住,不一會兒,她要經住灼熱的痛感,感受肌膚爆跳,持久滾燙。
正經着疼時,趙本逵罵道:“你作死麽,羊跑出去了,吃了菜園的菜,你就等着死吧。”
她從池子裏跳出來,牽着母羊跟在趙本逵身旁時,她聽到無論是李家,還是周家,他們喊趙本逵時猶如喊自家孩子一般親切、臉色洋溢着親笑,而趙本逵在他們面前所表現得溫厚和平,聰敏有禮。
趙本逵是個幸運的人,淩老太抽屜裏有一本人情禮薄,在埠村人情世故裏,左右鄰裏,上下親人,一家不落。淩老太深受地方人尊重,趙本逵自然也受地方人愛護。反而,本沫在埠村确是遭人讨厭的人,與淩老太一樣。
從家裏到大路上李家、周家屋前總是站着一些人,只要看見本沫,他們打齊兒喊:“毛毛、貓崽子。”她們的每一聲喊無不在驅趕一只老鼠似的,讓她心中做慌,腳底打滑。她側目而視,這些人神态裏厭惡感,似挑逗一個貓狗,她們的笑很猖狂,似追着她笑,讓她急迫地越跑越快。
趙本逵那幾只羊正放養在橢圓形的田野裏,母羊見了小羊才停住,停在小羊旁低頭齧草,本沫把羊鑽頭打到泥堆裏就完成任務了。
趙本逵放羊後去了趙老屋,如果地方上的人待他是客氣,那在趙老屋待他是親呢,合族人都把他當成淩老太唯一長孫看待,喊得比自家孩子還要親,看得比自家孩子還要重。本沫到田裏發現本逵早不見人影,她暗自喜悅,終于逃脫了他的五指山,自己跑去朋友尹涓家。
自上學後,本沫交友遍布全村,最好的只有尹涓。尹涓知道趙家家規嚴格,她從不敢去趙家,總是盼着本沫來家留宿。幾次本沫為了守約,主動洗碗掃地,跟着母親屁股後面轉,等母親開口求父親同意後,她便沖出去牽着躲在圍牆後的尹涓,兩人牽着手瘋狂的奔跑。兩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即使是回家,一條路上,總是你送我,我送你,久不能分。
埠村一屋高出一屋,到處都是坡,尹涓家呈‘之’字型坡山頂上。這山頂上住着四戶人家,靠東邊是尹涓家,靠西邊是趙本詩家,而且她斷定哥哥趙本逵就在那裏。
她站在坡道處喊尹涓,這是一條黃土碎石路坡道,坡道左右兩邊由下而上皆是高聳的杉樹。尹涓在屋裏應得響亮,她哥哥較她先站在屋門口,見了本沫,便譏笑:“毛毛,貓崽子。”尹涓聽了,比她還要置氣的,一面把本沫拉在身後,一面對着她哥哥大聲叱呵:“她不是有名字,由着你這樣滿嘴渾話。”說着将她拉進了房間。
她只往凳上一坐,尹涓就緊盯着她的腿瞧:“啊!你的腳上凹凸紅紫。怎麽回事?”
本沫這才想起來癢拼命的狂抓,一面說:“剛放羊被跳蚤咬的。”
尹涓拿來一瓶底下沉澱着蒜頭的雄黃酒,接着上下晃了幾下成橘紅色,說:“閉上眼睛,我幫你塗藥。”說着直接倒在她的腿上,撒了一地,她仿佛聽見呲了一聲,咬緊牙關,承受傷疤上撒鹽的痛苦。這一整天她與尹涓待在一起,她們一起寫字,一起瘋玩。
直到下午,突然屋外傳來喊叫聲:“毛癟!鞭毛!”她身體一抖,敏銳的聽出是哥哥趙本逵的聲音,連尹涓也吓得鑽進桌子底下,她火速跑了出門外也喊:“什麽事,我在學習。”說着将書舉給他看。
“別在我面前打馬虎眼,你以為我不知道,趕緊給我死回去。”說着露出血紅眼睛,迅速沖了來拎起她的後頸掉起來,她甩動一下,跌落在地上,本逵看她撲在地上不動,直接拉着她的腿,橫拖倒拽将她拖下坡去,任身體在石子底下磨出血來。
她哭喊了一聲,石子飛進她的喉嚨,打在額頭上,此時委屈得哽咽難鳴,喘不上氣了。從坡上拖到坡下,只見坡底下有幾戶人家圍坐一起,正眼睜睜看着她。她掙紮豎起頭,用顫抖的,怯懦的聲音請求道:“求你了,我自己走,別人都看着。”
趙本逵停下來喊道:“識相點,老實跟我回去!”
本沫站起來,她聽着哭喊聲從喉管裏冒出來,只一聲又啞了口,捂住嘴巴,忍恥從那一堆人前走過,趙本逵走在後面催着她,一步一推,像押犯人似得。前面是一條靜無人煙的深巷,她放開大嘴,一步一聲,哭入巷內,恰一只老鷹在空中劃過,尖厲叫聲及拖長的吠聲如烈焰劃向天空,迎着她哭喊的節奏叫着,她停住腳擡頭一看,這只老鷹的叫讓她想到死亡。
“快走”趙本逵又狠推了她肩膀,走一步推一步到家門口,她卻不走了。趙本逵早已沒了耐性,拎起她後領生拽活拖,剛好鎖住她喉管,被勒得眼睛翻白,有那麽一陣呼吸衰竭,直到院裏他才松手,一松手,她張大嘴巴好一陣沒有聲音,一口氣上來,然後 “啊”了一聲,抓着她的喉管,又像哭又像嘔,又像說又像吐,哽咽難擡。
待緩過氣來她站起身像要跟誰評理一樣,大喊:“他扯緊我的衣服,勒緊了我的喉管,透-氣-不-得,我-要-死-了!”
趙本逵目眦盡裂指着她,一面激将道:“打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就是你!”她被這種委屈和憤怒的感覺壓着,到了極點。她哭得越來越大聲,在地上打滾。
“情肯死在外面就好,還有勢子扯氣拖經!”淩老太一步一罵從裏屋走出來,見了本沫更是眼裏出火,罵道:“你作死麽,是誰死了麽。再哭試試,我順手一只陽巴子,反手一只陰巴子,扇死你!”
本沫頓時啞了口,只能哭着進了房裏,臉朝下用枕頭捂着哭,哭着想着搗枕捶床直到深夜,枕巾濕了,褥子也濕了,站起來朝着鏡子看一眼慘狀的臉,在無盡的仇恨中睡去。
次日早上,腰門被淩老太無故踢了一腳,撞在牆上發出震裂的響聲。窗外電線杆上站着一排排麻雀,他們明顯在吵架,聲音如同淩老太那般刁鑽刺耳,令人煩躁。吃早飯時淩老太喊:“等下要去打米粉。”一下桌,頂上兩個姐姐都拉着手出門了,淩老太深知叫不動本君,提着一袋米放在趙本逵腳邊。
“就我一人去?”趙本逵喊道。
“你同哥哥去打米粉,等着用,好生打翻了要你的狗命!”淩老太指着本沫喊道。
“我不去。”本沫聲音不大,說這個“不”字時,她腦門前一陣陣閃着白光,這是她第一次反抗淩老太,她深知淩老太饒不了她,但對剛才的志氣她熱血沸騰。她不去是因為昨天的覆盆之冤還生着悶氣,其次是她怕死了去打米粉的那條路,那條路孤魂野鬼、啞巴、東妹、惡狗、土匪無論碰着哪一個都會吓得半死,尤其與哥哥趙本逵去,他總是把她扔在半路上。
淩老太一聽不去,揚起手臂左手一掌右手一拳,罵道:“狗膽包天!你再試試說一遍,若牙縫裏再說半個‘不’字,我戳爛你的癟嘴,翅膀都沒硬竟敢在我面前想飛,你還嫩得很,曉不曉得!”
本沫挨了打倒是不哭,就這麽瞪大眼睛看着淩老太,淩老太瞧見了,那眼色裏分明有比她母親還要嫌厭的東西,一腔火即刻發作起來,舉起手兩指彎曲呈尖勾狀,如錐子一樣鑽她腦袋,非把頭壓低,腿壓跪才罷休。
大喊:“在我手裏,還不是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碾死一只螞蟻一樣!曉不曉得!”說完拎着她耳朵直接扔出門外,本沫含着淚乖乖的跟着趙本逵後面。
去打米粉的路要經過冷背嶺,冷背嶺是山的背面,像個山寨子一樣,如名字一樣陰森森、冷沉沉,無論什麽時候走那裏總感到背後涼氣逼人。
冷背嶺是呈“幾”字形坡道,從易家公屋後翻過山,爬到山頂平步數米便是九十度的陡坡,坡上坡下住着幾間姓冷的人家,皆是茅檐土壁。坡上住着個啞巴,專躲在不起眼的地方,看有人來就鑽出來,撲上去張牙舞爪,喉嚨裏發出“嗷嗷”的聲音,有的孩子被吓得直立原地,嚎啕大哭,也有膽大的孩子,沖他吼幾聲,他就示弱退回家去。
她跟在趙本逵身後,眼睛掃描着啞巴出現的地方,牆根下,樹底下,草叢裏,墳地裏。兩人正猜想着啞巴今天不在家時,突然從天上飛下一只貓,恰落在趙本逵腦袋上,他頓時震住了,臉色煞白、四肢僵硬、眼睛向上死死的盯着頭頂,嘴裏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這呼喊在山林裏不斷回旋,使人毛森骨立。
貓抓住他的頭發,如同騎在他的腦袋上,尾巴停伏在他後背,也發出慘烈的叫聲。趙本逵還在恐懼的喘着氣,他不斷的搖着頭、上竄下跳想将貓甩下,可貓拼命的拽住他的頭發,仍死死的站在頭頂上。
他迅速跑起來,一邊發出怒吼聲,貓不斷的扭動身子猛烈的跳入草叢裏,甩落一身毛。他停住腳步回轉身看,啞巴竟站在自家瓦屋上,手裏擰捏着一只小貓,龇牙咧嘴的發出嗷嗷叫聲。她原以為趙本逵該拾起石頭向啞巴砸去,或者像狗一樣沖他嘶吼幾聲,此時趙本逵面如土色,踉跄走了幾步,迅跑轉為疾飛了。
本沫跟在其後,回頭望了啞巴一眼,他正沖他們撫掌大笑,望着趙本逵的背影她心裏也在撫掌大笑。正當她低頭捂嘴笑時,草從裏鑽出一個面披長發鬼,吓得她腳底一個趔趄,嘴裏長號,射矢般狂奔,她一面跑一面向後瞧,女鬼掀開面露出詭異的笑容,接着大笑聲響徹山谷。
本沫知道她就是東妹,她有精神病,常年把頭發紮右腦頂上,長發齊腰,走一步跳一步,頭發布滿臉龐,掃來掃去,白天當魔女,晚上當女鬼來吓人。趙本逵在前面一邊跑一邊叫,她也跟着後面一邊跑一邊叫。
一路跑到了打米廠,幾戶人家端着面盆正排隊。趙本逵在和他朋友“喔喔”打鬧說笑,“喔喔”有大舌頭,講話口齒不清,聲音渾厚,相貌倒老實,他們大概在做什麽游戲,等她打完米粉裝入棉袋裏,他們還在那玩。
喊他回家他反怒吼道:“喊什麽,我在這玩,你自己回去就是!”
本沫裝作沒聽見一直站在原地等他,低着頭左腳踩着右腳。趙本逵見她不走沖過來就拳打腳踢,她習慣豎起手來擋着臉,腳下仍舊不動。他撿起石頭,向她扔幾顆,她便向前走幾步。趙本逵急眼了,抄起一根路荊追其狠抽她腿上,就這麽一直将她趕到九十度陡坡上。
本沫站在坡上沖他喊:“你要是不回去,我就把這袋米粉扔在路上。”說着作勢把米粉扔在路中間,自己往前走了十步。
“有膽你就扔,我量死你!”趙本逵說着跑開了。
趙本逵果真沒再回頭看一眼,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周圍姓冷的人家都緊閉家門,頓時她感到陰冷,再回頭望着那袋米粉,靜悄悄的立在那,倒引來幾只麻雀。她氣沖沖又撿起了米粉,這麽狠絕的丢掉她一次都沒幹成。
到了坡頂上時,冷汗開始冒出來,她小心翼翼走着,到轉坡時她便不動了,她站在原地不敢向前是因為眼前這條狗,‘狗在自己的大街上,唯我獨尊地稱獅子’它像大爺似得坐在轉彎處,目光平靜像人一樣打量她。然後不動聲色,慢悠悠站起來從她身邊繞了一圈。
她開始想母親曾說‘這樣的狗大概不會咬人,慢慢的走就不礙事。’她邊踱步着邊回頭看它,霎時狗叫起來,喉嚨裏滾動着低沉的咆哮,追上來咬住她的褲腳,她歇斯底裏的哭喊母親,提起褲子拖着走幾步,惡狗更發瘋似的撲在她身上咬穿了米袋,漏出雪白的粉來。她也發瘋了,撿石頭扔它,迅速跑下坡,底下就安全了,老狗在坡頂上望着沒再追下來,它清楚的下面不是它地盤了。
本沫瘋癫跑地回家裏又大哭起來,淩老太看着流出的米粉,一擡頭一個響指,像敲木魚似的。姐姐們看她哭聽膩了,轉身回屋裏去。
留下她滿身粉白泥拖漿,渾身篩糠若癡呆,心裏想:“母親要是真走了,我恐怕是活不下去的。”
5.3
淩老太似乎是見不得本沫閑着,總指使她做這個做那個,她不明白所有人都圍着看電視,單使喚她,因此賭氣一句不應。
淩老太罵道:“你是鬼掩頸了麽,你若學着你娘不聲不氣的性,我就收拾你!”本沫不情不願站在淩老太身旁,只聽她說道:“你去閣樓裏拿一捆佛香。”
她一聽閣樓,先想到的是閣樓裏放着的棺材,趙書記和淩老太的棺材早在十年前就做好,放在閣樓裏,一個棺材一個鬼,閣樓裏放着兩副棺材,任誰聽了無不吓得腿腳發軟,任何時去也要吓個半死。
本沫知道違背不了她,只悶着聲、忍着氣朝閣樓上走,牆無副窗,黑漆麻乎,牆龛供奉了諸多菩薩,有觀音、福神等都閃着星點紅火,那門一開自動合上,更顯森冷幽渺!屋頂瓦塊間鑲嵌的幾片琉璃瓦,長年雨水泥積,發着青紫微光。
再行數步,輕瞄樟木吊頂裏,小時因夜啼,母親常吓唬她說閣樓裏有老虎,又瞥了一眼瞧見兩副棺材,又怕鬼又怕虎,心裏又鬼鳴又有虎吼,早已吓得膚栗股栗,心顫魂飛。
忍着氣手抓了一把佛香,三兩步飛奔而下,嘴裏發出一串寒顫人的吼叫,心裏想着只要跨過那扇門,鬼就抓不到她。她急不可耐一推門,偏狠踢門不開,又聽見門後面趙本逵的聲音,知道是他掩着門。
剛一吼叫,整個閣樓裏頓生起搵,忽閃忽閃那藍紫星紅點光兒像幽靈,整個樓道裏響起詭異鳴叫聲,連同火速奔竄的老鼠也發出凄厲聲,本沫吓得魂飛魄散,哭也不得,喊也不得,只拼命用身板擠門,門仍被趙本逵死死頂住。
恰一只老鼠鑽到腳底,一陣寒滲人冷顫,猛一擡頭老貓那鬼火眼睛望着她,身後兩只巨大而伸長的黑影兒。她全身使着死勁用腳猛踢,趙本逵一松手,她直接射飛了出去,滾到大廳門邊,手裏的佛香折的折、斷的斷。
淩老太大怒,抓起她的頭發在地上一氣扽,嘴裏一遍遍喊道:“你給我去死,去死,去死!”兩手疾風驟雨般在她身上掄拳。她一動不動,眼睛望着庭院那金燦燦的日頭光,當淩老太尖聲罵時,她聽不到,向着日光匍匐前進。
那日之後本沫就一直愣頭愣腦,或是蹲在牆角,或在蹲在門口,淩老太的鑰匙響,她不動,趙本逵拿棍子打她,她也不動。有時她蹲在枇杷樹旁,她看見趙本逵拿大鐮刀在枇杷樹上時不時砍一刀,砍一刀,最後竟變成斷頭的樹。
雲秀醒後一連五日,膿血不止,每日更換幾包血袋。同病房嫂子對她說:“雲秀嫂,我見你整日整夜膿血總滴,流不盡似的,經受這些看着作孽,我正要去給我孫子去廟裏化符水,不如也幫你去問蔔求神,算一挂?”雲秀淚天淚地感激她。
不到半日,那嫂子直奔雲秀床邊,激動的說:“不得了!我當真在菩薩前算一挂,那仙婆道出有一個六十多歲穿青衣青褲的老人跟着你,你去田裏她跟去田裏,你去土裏跟去土裏,不管你在哪她都跟着。”
“就是你娘了跟着你,沒有錯!”榮芝如同被敲醒般,拍腿大喊。
“這就靈了,那鬼以為跟着你為你好,反倒是害了你,你去寫道文疏,燒她墳前告訴她!”那嫂子也拍着大腿說道。
雲秀知是母親做鬼也不放心要跟着她,眼淚止不住流。剛一說完,榮芝火急火燎便走了,一回到家,便說與淩老太、趙書記聽。淩老太啐了一口,罵道:“作死!明知道幾個姊妹都在外面涼着幹啼濕哭的,就她一個出風頭賴着不走,人剛落氣就伏胸膛面前哭,邪氣、病氣全往人身上鑽,現在落上了病根,留來害人!”
趙書記果真寫了一道文疏恭災厄殄滅,榮芝交托給陳小舅,讓他好生去燒了。
陳母葬陳子塘茶山嶺,陳小舅手攜籃子來到墳前,碑頂壓大金銀紙,墓頂周圍壓放黃紅銀紙,先清理墳境,點香燭,墓前擺下熟碗三菜一飯,斟茶酒、燒冥幣紙寶。想着躺在地下的母親,又想着躺在病床上的姐姐,心裏愁緒如麻,滴下眼淚。他先念着燒紙接亡魂文。
“
亡親大人:
三魂雖邈情必思返于家園,七魄雲亡靈亦迴環乎故土。鳴呼痛母一夢難醒,千年易往,無貴無賤無短無長,同為枯骨,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空有飄魂他鄉流,期特迎亡親之駕伏願,靈君伴魄,童子引魂,路亦迢迢随鸾骖而至止,行矢緩緩跨鶴馭以歸來。”
陳小舅念完文疏,以手掴墳墓喊道:“娘啊,你不要跟着姐姐了,她是個苦命人,你跟着她反倒害她,你要是想子女,拖夢來尋我!”
話說是靈驗,燒完文疏第二日,那血袋便幹幹淨淨,一滴血影子都沒有。又過了幾日,雲秀從醫院回來,竟是兩世為人了。
剛出院的雲秀身體仍有幾分柔弱,但一進趙家門,一看見淩老太,她那剛硬的強勁就出來了。雲秀腳一落地,眼睛便落在本沫身上。
這時的本沫已經不成人樣了,眼睛無光、精神渙散、瘦得皮包骨,蹲在地上不能動了,仿若癡呆。忽然感覺到一只溫軟如玉的手從她身後摸來,本沫擡頭一看是母親,心裏咕咚一聲:“咩,回來了!咩,你再不回來我就死了!”
她感到母親的手有着神奇力量,撫摸到哪裏,哪裏就富有神奇力量,她掙紮站起來,如剛出生的小羊羔被母羊舔舐後悠悠地站起來了。當母親牽着她的手回新樓時,她的眼睛在跳動,雙腳颠颠撞撞的跟着跑起來了。
重生般感覺使她眼睛含淚,看着母親那堅韌的臉龐,左手提水桶,右手持澡盆,當她把本沫的衣服徹裏至外脫下時,現出滿背的疤瘌,脫下褲子,皮破肉爛不忍瞧,頓時五內交萦,眼淚墜落在澡盆裏。
嘴裏發狠的罵道:“老貨,兩個孩子不管不顧,又狠又毒,你不會有好報!”說話時她滿臉猙獰,露出極其可怕的樣子。
“不要讓婆婆聽見了。”本沫迅速捂着母親的嘴巴。
“呸!鬼都不怕,我怕她?”雲秀連連吐開她的手,越是大喊起來。一股熱流襲來,她感受到身上有一股氣乘着她,使她氣壯膽粗,氣昂昂把毛巾狠勁摔在盆裏,嘴裏喊道:
“管他是人是鬼,是辱是殺,通通都來,‘兵來将敵,水來土掩’我就不信她噠噠嘀!”說話時她遠遠的看着大宅裏淩老太的背影,一時又吐了一口惡痰“呸”,淩老太聽到了雲秀挑釁的聲氣,随即将凳踢、把門摔。
雲秀也聽到了,她蠻勁把孩子一拉,将孩子的腦袋浸在水裏,她蠻力浸了好幾下,仿佛是摁的是淩老太的頭顱,越壓越低,動作又兇又猛。
本沫頭腦發脹,眼睛發黑,頭皮裏那灼痛感難以經受,她細聲喊:“咩!”雲秀這才從那憎惡的情緒裏出來,看這頭發猶如鬃毛,又粗又硬又黑又長占滿了澡盆。
她把頭發撈起來,塗上肥皂,再細看水裏,全部是密密麻麻的黑點,她捉了一只手指裏搓半久,兩指甲一蓋,爆出血漿,是一屍虱子!腳上一陣奇癢,順手一捏,爆了屎漿,是一屍跳蚤!頃刻間,兩臂汗毛直豎,頭皮發麻,兩腿又抖又跳,顫巍巍喊:“哎呀呀,又是虱子又是跳蚤。”
雲秀拉本沫背向着自己,在她頭上左翻右刨,每一頭發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滿白色小東西,虱子爬,跳蚤縱,一身冷顫,即刻感到自己頭發上也麻酥酥,奇癢難忍,想撓不能,只一個勁的晃頭。接着再翻只見她頭上露出滿腦的芥子、紅的紅、腫的腫,終于她忍不住了,在她頭上連拍了幾下,一陣狼嚎鬼叫:“你這是沒洗澡麽,一身虱子跳蚤?!”
接着她猛力拉小女兒來看,她頭上也是同樣密密麻麻的白色小東西,又似于哭喊的尖叫着:“作孽啊,一身爛肉,一腦疖子,難道屋裏的人都是木樁子,楞死屍,兩個孩子一個也不管!”雲秀一吼一叫,聲音炸裂在花園裏。
淩老太驚住了,以前她從來沒有這般目無中人地呼天喊地過,怕是鬼又纏上了。不由罵道:“這又是碰上鬼了,不跟鬼去計較。”随後蜷起自己的被子去洗。本君聽了打了一個冷噤,渾身篩糠走遠些,本紅聽了身體一蘇,一會搶抓頭皮。
雲秀左手持梳,右手持剪,咔嚓咔嚓——把她的長發剪個精光,本沫用手一撈自己變成齊耳短發,沒有比這更羞恥的了。她的身體在熱滾水裏燙過,頭皮摸了茶油,腳上摸了藥,消了一身毒。
頭發沒了,身上如少了一半似的,現在她感覺全身是輕,灼熱感、刺痛感已經微乎其微,她呆若木雞杵在角落裏。
這時只見趙本逵手拿雜竹竿撩她頭發,她忍不可忍,感到生命在挑撥。心裏想:“我都成這樣了,你還要置我。哼!我就不信,來個你死我活吧!”有一股氣乘着她,像母親一樣氣壯聲粗,豁出去了。
只見她大跨步向趙本逵走去,嘴裏大喊:“馬肏兮!”接着爪牙并舉向前進攻,伸手就向趙本逵胳膊上捏掐,她全身使着蠻勁,緊掐着不放,兩眼緊閉、咬牙切齒、頭一陣猛搖。
趙本逵只輕一掰,差點将她的手指掰斷,指着她罵道:“馬肏兮,馬肏兮,再說一次試一試,你怕不是想死哩!”
正當趙本逵提起她的耳朵,她趁勢咬住他的手臂,死不松口。趙本逵手臂上的痛來回滾動,引向全身暴躁起來,一鼓作氣,臂膀鼓出兩勒肌肉,把本沫彈了出去。她使了一身勁,趙本逵只輕一彈,把她彈飛了出去,這令他狂笑不止,大喊道:“猴子面、蔑幾腳、絲瓜頸、摸癞痢殼;癫婆子癫、吃蔗根、吃完蔗根困棺材、棺材裏面一紮鬼、吓得癫婆子一彈起。”
淩老太在一旁大喊:“無事莫嫽,人作樂有虧吃,狗作樂有屎吃,發孽不分輕重,惹一身虱子跳蚤你就曉得厲害。這個活冤業,我要來打死你。”說着做了個樣子。
雲秀一聽到淩老太的聲音,心間似有猛獸般,剎那間她就想呲過去抓起淩老太的皮毛,抓花她的臉。雲秀只身去拉開本沫時,單槍直入沖淩老太惡狠狠的白了一眼,淩老太只當沒看見,雜竹竿在地上狠敲不停。
5.4
這日吃飯的時候,雲秀見本沫坐在八仙桌角上,連喊:“角上坐,嫌不落!”随即把孩子扶正坐在凳上,自己挨着孩子站在桌角。
榮芝低頭吃飯,凝想越來越艱苦的生活令他擡不起頭,猛地牙齒被咯到,這不經意的酸痛感使他火冒三丈,伸手嘴裏一掏是一個石螺子,即刻向着雲秀便是劈頭蓋臉一頓罵,厲聲道:“這是白菜芯吃出石螺,看看你的馬虎性子,‘吃東西毛稻草,生活過不好’合該你得病,再不改性子,有幾條命由着你這樣。我洗菜從來都是一棵棵洗淨,洗頭道、二道、三道。偏你總是洗菜就是在水裏扽兩下就炒,鍋子不洗幹淨,又是筅把蔑又是鍋咖。”說着惡狠狠盯了半久,啈聲道:“這碗菜倒了!”雲秀默默将菜倒了,榮芝還仍是罵,她聽着不作聲,哀色堆積在臉上。
淩老太面上似在發笑,順勢在一旁敲邊鼓說道:“哪碗菜吃得?”
雲秀怔怔地看着淩老太,只見淩老太一筷子插到菜碗底,翻了個底朝天,空筷舔嘴,來回數次。雲秀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生輝,那雙眼睛瞪着的神色有發魔之形,忍無可忍吼道:“這是做什麽?”
“這都是什麽菜,一沒咽飯菜,二沒辣椒菜,這碗津鹹,這碗冰淡,如何下口!”淩老太伸筷敲碗一指一敲,敲得乒乓乒乓的響。
雲秀恨得咬着牙幫子,心裏想:“由生到熟,由冷到熱,生的煮成熟的,冷的熱成滾的,有哪一個伸手幫的,一屋子吃屎用現,老的吃了不納福,小的吃了當孽王,還有一群白眼狼,竟沒一個好的!”越想越氣,又看着眼底下的本沫茶飯無心,盯着碗發呆,啈聲:“快吃!”音調裏全是怒火,如一聲霹雷,吓得本沫滾溜到桌子底下,她感到頭暈惡心,半天爬不起來。本唯吓得哭起來,淩老太手一抖,碗跌在桌上。本華、本紅、本君果真朝她白眼對之,都棄桌離席端着碗去院外。
吃完飯雲秀給本沫擦臉,把她的臉左右端詳了一陣,也叫榮芝來看,問道:“你看她的臉是不是腫了。”
榮芝拖着她的腮仔細瞧,驚道:“呀,怕不是生病麽。”
雲秀聽了連連吐唾,又聽見一陣麻雀叫,大喊:“呸,不是,不是。”
榮芝也不出車了,急說:“走,現在去醫院,這病可不能耽誤。”雲秀着急也跟着去了。
上午,通過各項檢查後本沫果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醫生說這病是身上的疤痕感染引起的,雲秀聽完眼圈紅了。
回家的路上,本沫伏在父親的背上,早已全身無力,平時硬撐的勁也沒了,突然她覺得自己舒服極了,不必使蠻勁苦撐,而現在靠着父親溫厚的背上,她軟綿綿像死人一樣,父親擡腳一步,她的腦袋掂一下,随它前面的路是什麽。
一回到家,雲秀開始哭喊:“作孽啊!我一回來孩子就病成這樣,在這個屋裏沒人把她當人看!屋裏上上下下都嫌她、罵她、打她!有哪一個重她的?冇一個,冇一個!孩子病了不知曉,這是當大人樣,當癟殼子臉!”說着又哭,哭了又罵:“作孽啊,她不敢病,沒人向她,一病就是一個死字!作孽啊,一直拖着病等着娘回來!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的,‘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總有天曉得!”
本沫聽到母親的話,像是給自己讨了一個公道,渾身火燒火燎,總算有顆心為自己喊冤一句,也跟着大哭起來。
“淩主任,打麻将。”忽院外傳來一聲喊,原來是易紹平老婆蔡汀蘭在喊。
“來咯!”淩老太瘾重,聽見打麻将也懶理,匆匆走了。
“又是因為什麽事在家裏這樣哭鬧?”蔡汀蘭問。
“總是鬼尋唎!從醫院回來至于今每天都是這個樣子,鬼喊鬼叫,不知碰了什麽鬼!”淩老太恨恨道。
“淩主任,不要去接她的話,一身陰氣惹了身難辦,随它去!”蔡汀蘭勸道。
“不聽不理。不跟癫婆子一般見識,怕不是鬼陰魂不散總跟着,等一陣,惱發我的性子,我請她不好收場。在我面前起撐跳,還不是時候!”
待到下午五點,大宅裏凳子與瓷盆無故被踢翻搶摔,雲秀在廚房被震得亂顫,她知道是淩老太回來了。一聽淩老太回來,她心裏就作緊張,手邊的碗一斜,吓得驚跳,一轉腳碰了鋼鍋,哐啷聲一響,身一歪,踉跄幾步走出廚房,對本沫說道:“滿女,更看不得淩老太,一聽見她回來我就心裏蹿火,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
她聽見淩老太還在罵,看見牲畜罵牲畜,聽着聽着最後單指罵她,雲秀又進廚翻炒,鐵鏟鐵鍋發出尖銳的擦擦聲,如同撓自己的心,淩老太持續不斷的高音無疑也在撓她的心,滿屋淚氣充斥她,廚房煙霧熏天,她下死勁啐了一聲“呸”吐出一口惡痰。
淩老太罵道:“呸喲!牙告忿天喲!我要比你更拗烈,等我發作抄起長凳劈開兩半,你就望着我發愣癡。”淩老太越罵越氣,這些天總是輸,她将自己黴運全怪在雲秀身上。孩子們見了總是躲遠開,連榮芝也聽不得,站在牆腳不進門。
趙書記在一旁罵:“整日打麻将還不知足,好賭如命,贏了不作聲,輸了就要罵,有幾個受得了你的脾氣。最壞的是輸了回來就打甕墩盆,震雲秀、磨榮芝、吓孩子、家裏個個看你臉色,有事無事鐵青着臉,你竟是每天拜佛的人,‘你求上帝保佑,可是你又要作惡’還不知清心養命菩薩會靈你?”
淩老太聽進趙書記的話,立即止了聲,進屋養氣。
雲秀因孩子病着,日夜守着身旁,這幾日又見小女兒也這樣茶飯不思,她心裏先凝起來,果真本唯也病了,雲秀徹底癫了,榮芝也開始發魔。
這天夜晚,兩個孩子正在發高燒,猶如兩坨煤球,通體滾燙。雲秀是個粗苯人,對于發熱,她只用粗苯法,她抱着一個腿夾着一個使孩子蒙頭發汗,有時候管用,時候不管用,這次便是。孩子在被窩裏蒙了許久還不見發汗,她心裏着急,若不是榮芝回來,她會一直捂到天亮。
榮芝見狀,罵道:“走開,死愚人!”接着抱起一個背起一個便往外跑,雲秀扶着孩子也跟跑着。天幸埠村有個鄉醫又離得近,下坡隔着大道便是鄉醫江大夫家。
本沫聽見父親發出似于乞讨的聲音,喊着:“江大夫、江大夫,請你開開門,孩子病了。”此後無論多晚榮芝總來回背着孩子去找大夫,鄰居看着常說:“你爸爸就是好緊張,一丁點小毛病就不得了的樣子。”
打針吃藥,本沫是配合的,身體受過折磨,對藥反是喜歡。而本唯不同,又小又倔,藥進不去嘴。雲秀不聽不信,當胸摟住她,兩腳一跨,将兩腿挾住她的下半截,兩手夾緊她的雙手,脖頸一圍,捏鼻灌藥。
只見雲秀面目黧黑,嘴巴一張一合,本唯一哭一咕嚕,藥已下肚。喝完藥,雲秀才松開她,只見她眼睛骨碌碌轉,左一眼、右一眼、白眼相加,對着雲秀啐了一臉“呸、呸、呸!”
雲秀忍俊不住,跟別的孩子不同,她是真正的寶寶肉,心肝肺、當得飽、醒得氣。她有一頭黃的出奇的稀頭發,白淨圓臉,睫長眼大,像別人手裏拿着的洋娃娃,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
雲秀笑嘻嘻指着她的臉說:“這個烈貨,拗性,看啊,嘴巴都歪到臉上了。”說着用手指将她的嘴巴畫到臉上。
本唯仍撅嘴賭氣,她噗嗤一笑,又說:“嘴巴還嘟高些,挂得尿桶了。”
本唯看母親笑,怒氣往雲秀身上猛一捶,揮手左一拳右一拳,雲秀一面擋一面笑道:“哎喲,打起傷了!”說着起身反撲在她的脖子裏親了又親,嗅了又嗅。
正走時,雲秀順手摸了摸本沫額頭,仍燒着,頓時臉色也變了,如果孩子吃了藥沒有用,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看着孩子這樣萎靡着,她不知何時是個頭,不由心煩意亂。
她綽起鐵鍬往園子幹起活,雲秀對待園內的植物勝過如何待她的孩子們。她起早貪黑的,只要得一點空,她就鑽在園裏,按她的規矩‘耕地沒巧,糞要上飽’看見菜枯萎,她掏糞一勺,那伏在地上的枝葉頃刻變得昂首挺姿;看見細枝幼苗不肯長,她掏糞一勺,那細細的根須紮進肥沃土裏,從此風雨無阻;看見病秧,她掏糞一勺,那藤蔓就攀爬,按她的方式開花結果。
她知道松土助空隙,知道施肥助壯實,知道拔草助長,無論何時,植物都按她的所賦予的方式成長,而它們也贈與她蔥郁景象,這是孩子們所不能給她的。一回來,看見孩子仍病蔫着,她就想掏糞一勺!
本沫感覺渾身發軟,站立難安,渾身難受,看見母親來,她只輕聲喊“咩”,雲秀滿臉焦苦,憤怒道:“喊我有什麽作用,我有什麽法子?”
見母親對她不瞅不睬,她拖着身體去找父親。恰榮芝正在隔壁與人閑聊,本沫挨着父親坐在凳子上,一時她感到呼吸急促,雙腿伸屈難耐,身體左右不是滾在地上。榮芝見狀伸手摸她額頭,唬得他雙腳跳起來,大喊道:“了不得!”說着背起她就往江大夫家跑。
說是神奇,只要伏在父親背上,她的病就好些,再吃一片江大夫的靈藥,她便恢複正常。結賬時,榮芝将褲袋翻了個底朝天,将所有錢都給大夫不說,還賒下了賬。
回到家,榮芝奴顏婢色來到淩老太房裏說:“咩,兩個孩子都得了病,雲秀病已花費所有,現在兩個孩子還病着,我身上已身為分文,叫我怎麽活?”
淩老太冷冷道:“你自己種的,自己去負責,我已為你花費不少,給你交個底,我手裏就剩棺材本,你讨米也好,去賣血也好,棺材本不能動。”
榮芝見淩老太鐵了心不管,戟指怒目,賭氣道:“好哇,你不管,我去賣車!”
淩老太一聽賣車,寒心鼻酸洩了一口氣,心內想:“一不合你意就使性謗氣,拿話堵我,講重話唬我,做出這副樣子給我看,這次看我管不管。”淩老太掐指一算,眼前還只是小窟窿,放遠去想,這是一個無底洞。一想着只知道窩裏橫,不知上進的兒子,又想着愚媳,一癡一醒,生了一窩不争氣的孩子,把好好的家都搞跨了。想當年是怎樣從拖拉機、中四輪、到今天的征天客車,家庭是怎樣的體面,想不到如今落到這步田地,眼看周邊一家比一家風光,這個家反在倒退,現在連柴米油鹽都是問題,車子賣了就賣了,看他日後靠什麽過日子。
她忍着氣,大喊:“沒有!一分錢也沒有!”
榮芝賭氣出門了。雲秀仍去上班,她換了一個瓷廠,心已定,一分也不給淩老太了。
本沫已經停學半個月了。這日,淩老太在院子裏支了兩桌麻将,聲音嘈雜。她正在院子低頭耷腦坐着,只聞着身上特有的病氣、藥味,時不時沖向鼻官,令她渾身發軟。
突然她看見坡底下有一排隊伍,前面還有一面紅旗揚着,好生氣派,一拐彎,這一隊旗竟爬上了坡,她楞了神:“呀,這不是賴老師和同學們嗎?呀,老師帶着全班同學來看我!”她又是驚又是愧,恨此時自己不像病樣子,心想着應該躺着才像樣。
見老師已上坡來,她激動得全身發顫,渾身火燒,僵了好一會,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欹斜立在原處,連老師也沒叫,只是呆呆掙掙顯露出病樣來。
她看向淩老太,心裏吶喊:“我老師來了,你倒是起身啊,倒熱茶熱聊啊。”可淩老太看老師和同學們來,眼皮一動不動看麻将,老師問一句,她應一句,連起身也懶得。
本沫心裏越發悲痛,裝着病氣纏身不能所動,時而給賴老師投向熱情而慚愧的神色。同學們烏壓壓一片,有的跑到山裏去了。尹涓走近本沫一直牽着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像鉗子似得夾得愈來愈緊,仿佛要拉進她身體裏變成她一部分,這樣緊緊的牽系,感動得她落淚。臨走時,她将自己用樹葉花瓣在紙上拼出的手工送給老師和同學。
老師走後,可憐她又是怎樣的凄慘,淩老太将她人生中最珍貴的時刻變成痛苦不堪,休養一月後她便能正常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