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是淩老太六十歲壽辰,賓朋滿座,淩老太一整天都圍着廚竈,招呼客人,待親友漸漸散回,直到晚上她才得空看看趙姥爺,此時趙姥爺卧床八天已經氣若游絲。
淩老太腰酸腿疼,早早睡了。趙書記因這些天日夜輪守也支撐不住早早躺下,腳底下睡的是本沫,因家裏客多不夠睡,這些天睡在趙書記的腳底下。
趙書記剛躺下,順手一摸發現她如冷棍的雙腳時,說道:“小孩子,屁眼裏三把火,總是缺什麽,腳凍骨。”接着十分憐惜的把她的腳伸直,雙手緊握着她的腳,将她如冷棱的雙腳懷入胸口,直到她的腳慢慢變得暖和,本沫雖然半夢半醒,她感到整個身體暖意融融,本沫将這溫暖記在心底。
待到次日淩晨時,趙書記站在淩老太床邊将她搖醒,道:“爹剛落氣了!”淩老太一驚爬起來,本沫隐隐約約也聽到前房裏悲怮之聲,也趕忙起床。
只見大門敞開,院前的燈泡換成百瓦大燈,左右大燈照如白晝,亂哄哄人來人往。此時趙家族六子十四孫都已到齊,自趙姥爺卧床已來,除子孫輪流陪護外,埠村幾個組委員已在他床前守了七天七夜了。全村人敬他四世之祖輩,德高鴻儒博學,在埠村凡紅白喜事、禮文、書信等鄉黨應酬皆是他援筆代寫的,因此深受埠村人敬重。
本沫走進前房,只見趙姥爺已淨身穿了壽衣,腳朝門移在地面木板上,她并不害怕,只覺趙姥爺如同睡覺般安詳。後房裏,合族人已圍坐一團商議料理後事宜,只聽人說道:“執事者各執其事,致哀者各盡其孝,采購保管其事,盡孝者無不參與,斷不能私藏占已有。”說了一席話,又決議了墓地之事宜。待早上做完法事,将趙姥爺過仙橋後移至棺材,将靈柩停放在中堂內,按埠鄉習俗,停棺七日,追思七天七夜。
大門上白幅已貼,兩邊門前對聯:
歷三朝觀四代 飽經滄桑 含辛茹苦 晚景康寧樂綿長
六子悲全家哀 肝腸寸斷 天意悲情 揮淚難報養育恩
大廳搭設了靈堂,兩旁五音師,鑼鼓班子,孝子穿麻衣草鞋,女人髻子及鬓帖,男人手巾戴梁冠,都肅靜站在孝堂。
忽法事大喊:“請五音師準備九腔大禮臺堂‘鼓初擂、舍初鳴、試大筒、試小樂,試清音’人生在世,最難量,生離死別古之常,‘日為梭、月為箭,催人白發為銀像,堂前不見親人召,滿堂兒孫空挂念,請五音師樂奏,金亞鳴、禮鳴!”緊接着再聽:“孝子就位,皆就位,請諸香案前跪、皆拜跪、初上香、獻財帛;二拜,諸靈柩前跪、偕跪、初奠禮、初獻爵,初奏奠酒詞,行初繞棺禮,鳴金開道,奏大樂。”接着子孫皆圍着棺材行繞棺禮,孩子們在大堂的一側聽九腔大禮,整個趙家族本字輩有近二十多個孩子,孩子們也都不上學了,興奮異常。
到了第五日,正聽着法事念五日祭文,所有人等着上菜吃飯時,忽一陣言語,人們紛紛轉頭看路上,又有人大喊道:“淩主任,是你大女趙穎慧和小女趙志慧從外市回來了,準備長鞭炮。”淩老太淚眼婆娑,倚在大門張望。
本沫從花崗石洞口瞧姑姑們,他們從埠村東面走來,言笑晏晏,待轉上坡時,一挂鞭炮聲急響,驚得她們頓時跪地,哭喪聲也傳來。她們走三步,一磕頭,走三步,一磕頭,一直跪入廳,跪到了趙姥爺的靈堂前,一見了棺材,更是扶棺大哭,看得賓客紛紛滾下眼淚,一時衆人來勸,拖進了淩老太房裏方才止住。
後面走進來的是趙穎慧丈夫文志潇以及趙志慧丈夫易泷甚。易泷甚是易家公侄子,因煤礦局外派就業因此長住外市,他自幼擅長樂器,把二胡和圓管都帶了來,與鼓樂班一起奏樂。
這幾日清晨,淩老太安排本沫給姑姑們着手淨巾,她規規矩矩遞給姑姑們,她總感到卑微不敢直視她們,兩個遠嫁的姑姑竟比家裏姑姑還要高聲大氣,心氣與淩老太如出一轍,更遙不可及。
大姑趙穎慧,即是精致的淩老太。齊耳短發、劉海燙了卷,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四方,加上年輕,顯得更精神。小姑姑趙志慧和中身材,全頭卷發,越發洋氣,她們不僅心氣高,連埠村的母語也被她們轉了精致腔調,越發不敢高攀。
她們喉嚨嘶啞相互打趣,又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觎着本沫,笑道:“猴子面、篾幾腳、絲瓜頸、摸癞痢殼!”說着用手在她頭上一抹,本沫悶着不吱聲,對從外地回來的姑姑只有下氣怡聲。忽音樂聲一響,她們又扶棺哭喪起來,大人哭哭笑笑,小孩嘻嘻鬧鬧。
這晚飯後,陳雲秀給衆人倒茶,她見了新客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極其普通那雙三角眼,見了男人便多了分羞澀,一羞澀三角眼皮變成半圓的輪月,嘴唇泛起一絲微笑,這是她作為打招呼的迷人微笑。
雲秀笑道:“大姐夫,請喝茶。”文志潇從雲秀手中接過茶,看她這般羞澀迷人的微笑,時時常笑,又像燕子一般勤快,心裏喜歡。
然埠村有個壞風,嬉鬧時不分大小,沒個正形,男女皆穢言穢語,互相打趣,挨肩搭背、撫臉、摸屁股、言行舉止皆在平常之外,大人不自重,孩子也學了樣鑽竹席。半夜時,雲秀和衆人在花池裏圍着籮筐、大盆洗碗,正撅起屁股擡籮筐,恰文志潇從後面經過,見衆人嬉笑打趣,也趁人不備将她屁股一摸。雲秀轉身看時,文志潇已笑嘻嘻跑入大廳,雲秀當是玩笑并不在意。
六日,按習俗出殡前一天傍晚燒靈屋。燒冥屋是在禾坪地,組上凡有人過世都在這裏燒冥屋,從趙家到禾坪地,埠村整條道路浩浩蕩蕩白漫漫披麻戴孝的趙家子孫圍着橢圓形稻田走。歸來時只見門前大道、坡道、院裏院外,擺滿了圓桌,數百席,鄰裏鄉黨均已就坐,熱鬧非常。
正吃着喪宴酒時,只見一人爬坡上來,衆人喊道:“石太矮子來了!”
石太矮子年紀四十上下,面色如石,矮如少童,故都喊他‘石太矮子’,他原住在埠村對面深山裏,因讀書無功發書魔,現上無親下無子,專靠打春鑼讨生活。衆人都知道石太矮子是來要飯的,但對他極為尊重,因為他的春鑼深受衆人喜歡。
他開始整理腰部用紅綢系的小鼓和小鑼,一面敲一面鑼,到了院裏嘴裏先起了哀調,開始哭唱:
嗚呼嗟腆形之不再。
頌懿德以無文爰,作俚句以诔之曰;
一自伝人歸洞天,揮毫落紙盡難言;
繞膝兒孫聲帳帳,傍古親友淚漣漣;
千秋事業生前著,萬古聲名殁後傳;
聊伸案酒炙雞奠,惟冀尊靈達九泉;
他哭聲凄涼,肝腸寸斷令人動容,淩老太趕忙帶領他一旁宴席。
當晚下了一夜雪,屋外積了鞋厚的雪,大門新增了白幅,階檐邊一排排白花圈立着,白汪汪穿麻戴孝的子子孫孫待立雪中,更顯發白。送殡隊伍紙幡飄飄已圍着橢圓形稻田半圈,到了埠村對岸,這邊還有從家裏出來的。
扶棺擡棺在雪天裏尤其吃力,粘泥打滑,行到北邊時皆是黃泥上坡路,道路又窄,擡棺更是難上加難,好幾個腳底打滑的壯漢落下去,扶棺的子孫頭頂,腰柱,才穩住了棺材跌顫,那五音師急喊:“務保子孫,後裔榮昌。”
行至四爺門前時,四爺領自家後輩在棺前齊跪,只聽四爺高喊:“痛惟我父,親逝不回,岵山空望,椿樹長催,願天抱恨,搶地街哀,庶幾式食,靈其歸來。”
大殡行至白面金字的老屋,已停半刻,大爺、三爺、五爺、六爺及後輩齊齊長跪,大喊:“男等罪人,痛抱親逝,一棺長閉,返魂無計,式途庶幾,慰我後裔,莫報深恩,空流血淚。”一行緩緩行路,最終回到趙書記屋後,葬在屋後山嶺裏。
趙姥爺去世後已有半月之餘,大雪也陸陸續續下了半月,足足一尺高,屋檐垂沿下來的冰柱子也有半米長,如同給整個屋子圍了玻璃簾子。
已到冬至,雲秀像往常一樣,早起開了門,只見花園白亮一片,天空飄着鵝毛大雪,漆黑的天,燦白的地,朔風凜冽,如冰天雪窖般。
她走進廚房,那獨棟一廳,東南面各一大窗,西面一啞口,北面有虎口,屋頂是凸出的琉璃瓦,皆無封口,四面通透的灌風侵肌裂骨。爐竈裏煤球灰暗,老貓窩在煤風口,她一邊扒走老貓,罵:“冇用花貓鑽竈孔。”一面重新填了煤球,大鍋加水下米攪,待米稍軟時瀝水撈起放入木桶,接着将木桶坐入鐵鍋內蒸,蒸汽圍繞,渾身熱起來。
只聽雞鳴狗吠,雲秀進大宅先打開大門,又一陣北風刺骨,寒噤不止。天已清亮,大雪已停,腰門一開地上泛着白光,雪光刺眼。
雲秀腳上穿着雨靴,一步一腳印走進雪地,雪沒至膝蓋,那狗、貓在砎矶上徘徊一陣,看雲秀走入雪地也跟着來,她笑着扭頭看,老貓鑽在深雪裏出不來,不停翻滾身體退回家裏。
雲秀走進園裏,蔬菜被大雪覆蓋,深得摸不到棱角,放眼望去,橢圓形稻田猶如鋪蓋巨大白毯,已分不清田壟,惟餘莽莽。
她走到園裏抜了兩顆白菜,冷手冷腳轉身往家走時,看着眼前的大宅,在白雪皚皚中燦金般閃耀,大宅西側大雪蓋在山嶺,竹梢承雪而不動,高處樹枝被厚雪緊壓着,承不住,嘎然一聲厲響,折斷了,霎時積雪崩塌落入屋頂上。
雲秀低頭之間想,若不是淩老太對她節外生枝,這個家她依戀的不僅是孩子,在這裏住了十幾年,這屋場裏裏外外全是她的痕跡。她站在腰門處,啐了一口滾燙的濃痰。
淩老太剛起身,一聽那黴晦的在她房門前啐痰,走出去烈咳了幾聲回嗆雲秀,雲秀聽到心裏又愁着臉悶着氣,只身穿進後門,一陣猛烈寒風襲來,灌懵了她,吹得昏頭轉向。
4.2
剛看挂鐘,孩子們該起床了,雲秀高聲喊:“落雪了哦。”一時各屋乒乓作響,一陣歡呼雀躍。
她先上樓進了房裏,将那雙如冷棍的手伸進孩子被窩裏暖了暖手,接着不聲不響往本沫背上一摸,即刻她從被子裏跳起來,惹得雲秀哈哈大笑。她又将小女兒抱起來,将臉貼着小女兒肚皮噗裏噗通的吐氣,本唯一個勁尖叫甩動着,猶如抱着的鯉魚,兜不住,跌在床上。本沫見妹妹被抱走拽住她的腿不松,雲秀伸手向她胳肢窩內兩肋亂摸,笑道:“還不起床,下雪了,上學要遲到了。”本沫這才放了手。
雲秀抱着小女兒穿衣服,在她身後是一張閑置小床,床上堆放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雲秀從那堆衣服裏翻了五件衣服給本沫,除了裏面的內衣,全是毛衣,裏裏外外有洞的,毛硬的,短的,長的,腳上是一雙補了又補的雨靴。
本沫剛出新樓,一陣冷冽的寒風,吹進她的毛衣洞裏,吹得她渾身打着哆嗦。樓上一陣腳步聲,只見淩老太手正拿着軍大衣和軍帽從二樓下來,看見本沫縮頭縮腦立在她眼前,随手就是幾個暴栗,打得她鑽進衣領。本沫伸出腦袋,瞟了淩老太一眼,那眼珠裏閃着冷酷之色。
雲秀給每個孩子準備了午餐盒飯,呂飯盒子裏面是白米飯、擦菜、雞蛋、臘肉。吃完早飯後,榮芝站在雪中喊:“都準備好了沒有,出門了!”他總是在下暴雨、或雪天、或是打雷刮風天親自送孩子們去學校。
趙本逵穿着厚棉襖子、黑棉褲、軍靴、臨出發時淩老太又給他套上軍大衣和軍帽,給他備了棉鞋,交代他到學校換上,又把她手裏的烘籠給他。那件綠軍衣長襖遮住他的膝蓋,羊羔底子軍帽,捂着他耳脖嚴嚴實實。
本沫看着他,覺得自己身上愈發冷,寒風不斷灌進毛衣,猛烈地寒噤。淩老太眼望着趙本逵下了坡,一時眼睛裏又噙着淚,她相信看見趙本逵的左鄰右舍,佑着的上天菩靈都能給她作證,為她作一世好人作證。
一路上,榮芝走一步,踏一深印,穩住腳後,大喊:“一步一個腳印,跟着來。”他們排着隊跟着父親腳印裏,遇到深坑,一個個抱着前進。趙本逵一直搖着那烘籠樂此不疲。本華、本紅往西走,那一條穿梭于橢圓形稻田的大路,已經有深深淺淺的腳印,他們沿着腳印慢慢走着,池塘裏有厚冰,有大人帶着孩子滑冰滑雪,整個橢圓形稻田裏已被冰雪封住。
本沫汲着一雙滿口補丁膠鞋,還沒走到學校,腳下黏膩的又濕又冷,回到學校又不敢脫鞋,襪子濕又是補丁破洞,她看見同學拿着爐子烤腳,有的在角落裏人擠人取暖。
整個上午,本沫在座位上不敢動,早上父親給她吃了一塊寶塔糖,已經是第三節課了,屁股裏總有東西在爬似的,癢酥酥的,她時不時夾緊屁股,但那東西愈是往外鑽,有東西正在屁檐掙脫,懸出。
同學們聽課正入神,本沫不聲不響手伸進褲子摸到那肥膩而卷動的一截東西,她不知道是什麽。課堂裏鴉雀無聲,可她心裏在大喊,臉火燒,頭皮發麻,眼望四周,手又伸進褲裏,捏着那肥膩的一截從屁股裏慢慢的往外拉,像抽棉線似的,全部抽了出來,惡心的一扔,原來是一條白而肥的蛔蟲,還在角落蜷動,她拼勁一踩,踩得粉碎,踩得爆屎漿。
忽一陣捏鼻捂嘴的聲音,旁人都在問是誰在放屁,本沫也捂着口鼻,身體顫抖,時不時眼睛觎着牆角處那屎漿的濕痕,捏過蛔蟲的手顫着,一直顫着。
直到下午放學,本沫仍木若呆雞似的,回到家一字不說,自己埋頭往烤火房走。忽聽見有特別的聲音,她走進一看,原來外婆來了,姐姐們在跟她說話,一家子都圍坐在烤火房裏,趙書記、淩老太坐在最裏面。
本沫拿了一個矮凳坐在外婆身邊,這才把一整天冷凍的腳拿出來,把腳向火爐抻直,腳上冒着氣,火一烤,這雙腳發麻發痛,腳筋也一陣陣的疼,正要疼的叫時,外婆早已将她的腳懷在手心裏。
陳母見她這雙腳,完全不像一個孩子的腳,皺得脫形,兩個大拇指因擠壓而歪曲着。她看着外婆,這個眉慈間閃着光的老人,每看一眼外婆,外婆的眼睛便望過來,那溫柔的黃光裏,撫過她心中的委屈,即便是母親眼中也從沒尋過的溫暖。
這時,忽門口一陣口哨響起,趙本逵走了進來,手裏捏着一團鐵雪球往火池扔,頓時烏灰肆起,火池裏刺啦刺啦的聲響。趙書記叱喝一聲,提着火鉗要打他,被一旁外婆攔住了,外婆見他又與姊妹争凳坐,自己先站了起來往外走。
趙本逵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淩老太把他擰起來喊:“熱滾的凳子坐,當心病來惹。”陳母聽着心裏一揪一揪的疼,咳着顫顫地走出了烤火房。
陳母心底明白,淩老太這般強勢,老實的雲秀是一輩子也抵擋不了的,她清楚女兒要吃一輩子虧,這一世走來,‘看穿世事金能語,看透人情冷透心’要讓她眼睜睜看着女兒遭一世罪孽,怎不讓人心痛,想着自己不禁幽咽起來。
雲秀仍在竈臺上忙着,她心裏又氣又急,這一整天淩老太沒讓榮芝買菜,平時來半個客人都會買菜,擔豆腐的人來,每日都會買,唯獨自己母親來就不買了。一時她又明白淩老太陰毒的算計,寒心酸鼻,忍不住幽咽。聽見母親來竈房,捏了一下鼻子,又迎了上去笑,見母親咳嗽露着暗沉的臉,畢定是淩老太對她毒口了。
此時兩人心中一團怨氣,一個想看母親吃上一口好飯,卻遭了一肚冤氣,淩老太的狠毒便是讓雲秀親眼看着自己的親娘如同她一般的受折磨。一個想看女兒閑下來說會話,可她一整天屁股挨不到凳子,淩老太的狠毒便是讓她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兒過着牛馬生活,見她來,往死裏逼她。她們忍受着巨大痛苦,話也說不出,四目相對時,同情、凄苦全在眼睛裏,雲秀能做的是,低垂着背受母親沉重一擊。
次日早晨,榮芝向雲秀喊道:“秀牯,陳委員來了。”
本沫一聽外公來了,連忙起身,不知為何她比母親還要慌張,幾步跑出大廳去迎外公,只見他行步虛怯怯,瘦弱伶仃,一步一晃進了大宅,雲秀本沫恭恭敬敬将他請進屋裏坐。此時淩老太也起身走出房,兩親家各自稱呼應答,皆是冷冷清清的。
“爹爹,你去房烤烤火麽,火已經生起來了。”雲秀問。
“不…必…麻…煩,我接你娘去你大姐家吃早飯。”
陳委員說話結舌越發嚴重,不知是冷的還是心內緊張,不止話顫手也抖。本沫看在眼裏,不知怎的她總小心翼翼看着外公,看着他金黃的臉,褶皺的笑紋,花白的頭發,她總感到外公有些拘謹,行為動作拘着,不能舒展。此刻她緊圍着他,生怕冷落着外公。
不得不說淩老太說得準,本沫無論脾性,長相,連口齒也随陳家人,而她真的與別個姊妹不同,心裏對外婆外公的感情尤其深重。
“你去找張紙兒來。”陳委員一貫誠拙老實,說話柔慈,即使在小人面前他也是這般誠懇。本沫一聽外公的要求,知道他要做紙煙,此刻她正等着為外公做點事,她迅速跑去房裏,迅速折回,快得如同鳥兒,只聽自己的心如同敲門似得響亮。
她小心翼翼拿了好幾張,獻上自己認為的最好的紙,遞到外公手裏,輕問:“外公,夠不夠!”陳委員點了點頭,她才放心下來,仍舊坐在一旁陪着,懷着熱枕的心望着他。
只見他把紙放在腿上,在領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袋,再取出黃亮黃亮的煙絲放在書紙上,雙手卷搓成卷煙狀,放在嘴上,睡液粘合,火柴在地上一擦,點燃煙,他一口氣吸進嘴裏,徐徐噴出藍紫色的煙霧。看着外公淡然的抽上煙,她心裏如外公抽着煙一樣坦然松軟。
恰淩老太端着一盆洗臉水,往陳委員身邊走來,徑直站在砎矶上,手裏捧着一盆水,一尺水翻騰做一丈潑,直潑到院外去了,嘴裏随着潑水發出“呲嘿”一聲,接着咳嗽揚音,皆是渾噩之氣,連本沫也聽出來了,心裏罵道:“我外公才來,你這是要趕客麽!”她在淩老太身後狠狠瞪着,兩眼燃燒着憎恨的火焰,一轉頭,見母親扶着外婆也走了來,眼中也燃着火似的,怒視着淩老太的後背一動不動。
她又看了看外公,只見他手中燃過的煙灰彈到地上粉碎了,似乎也聽見他的心掉在地上滴落粉碎的聲音。陳委員緩緩站起來說道:“走吧,我們走!”
雲秀轉頭對本沫說道:“滿女,你去竈裏看着火,我送下外公外婆。”雲秀的聲音堅硬,眼裏閃着淚光,本沫應着,眼裏也閃着淚光。
雲秀挽着陳母的胳膊已下坡,這時陳母回頭望着那棟大宅,走一步一回頭,遲遲吾行,想着自己這病,料着此去這一世不能再來了,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兒,不由心裏悲嘆:“這是個囚籠,囚住她一世,淩老太是枷鎖,縛住了她這一身筋骨,可憐我的女兒!”
雲秀默默的摸着眼淚,見母親走一步一回頭,低回不已,這些日原本病重的身體又添了咳症,她必是想到這一世已不能再來!
她将陳母送走,回到家後自己在房內大哭一場,讓母親親眼看見自己在這個家遭罪,這是她痛苦的緣由,她一面哭,一面心裏罵淩老太,不得好死!
4.3
已到年尾,這日,本沫放學回到家中,滿屋子飄着油炸果子的香味,她把書包一撂跑進廚房。
只見淩老太神情專注,兩手将木架內糖滋滋、油亮亮的凍米糖反複按壓,接着用擀杖滾平,取去木架,用利刀切數條,接着“嚯嚯嚯”的一陣清亮悅耳的聲音,淩老太顯然是切割的斫輪老手,每片果子均切成兩厘米厚正方形。她一面切,一面眼望四方,掌控竈屋兩個油鍋,雲秀幫她打下手,窩裏下了番薯片麻片,一旁又做着貓耳、麻圓、麻花。
“油溫時輕放下去,待浮數秒輕撈起。”淩老太輕聲對雲秀說。
雲秀見金黃的魚丸子浮起,輕聲問:“這樣可以了吧?”
淩老太上前湊去她身邊瞧,說道:“可以了,撈起來。”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異常和氣,喜得本沫也站過去瞧,剛湊到鍋邊,雲秀厲聲對她喊:“走遠些,油爆出來濺身不得了。”她後退兩步,湊着身看淩老太,淩老太又對她發叱道:“站遠些,擋着光了。”
本沫又後退幾步挨着牆壁站着看,看他們齊心合力,一齊噼噼啪啪,嚯嚯嚯,如鞭炮,一想到将要過年她興奮起來。
這時趙榮芝聞着香味進來了,剛出油鍋的番薯片拿了就吃。本沫湊過去,嚷道:“我也要!”
榮芝掰了一星點角邊給她,說道:“去、去、去,剛出鍋的,吃不得!”
“油鍋裏炸的,你吃了屁眼出火,請你有進冇得出。”雲秀對毛毛大喊。
“只知嘴裏吃,腦子要想事,離過年還有幾天。”淩老太說道。
“我曉得,我清楚的很,心理都有數,不得耽誤!”榮芝聽淩老太念叨,拿腳走開。
外頭響哨一片,趙本逵也走進來了,又捏嘴吹響哨:“喲西,做年果子了!”
“快去房裏寫字。”淩老太沖他笑,手掌大的一塊凍米糖遞給他。
“我也要。”本沫低聲嚷着。
“就你眼淺!吃這些,一樣的!”淩老太指着案板上零星米粒說。
本沫便守着案板上零星碎米,樂此不疲的拾往嘴裏送,地板上的也撿。忽“哼哈”雙聲咆哮聲,唬得她彈地而起,一擡頭,淩老太和母親四只眼睛瞪着。
淩老太罵道:“你這個讨嫌的狗,死在這裏撿,障眼礙腳,死遠些!”
雲秀将她拎起來,小聲在她耳邊罵道:“老貨把你當狗唆,個所沒骨沒血,你還在地上撿,不知眼眨的東西,站起來!”吓得她連滾帶爬出去了。
淩老太把所有的年果子碼在糖缸裏,扛進她房鎖在衣櫃裏,等着過年。
大年二十四,連綿的雪斷斷續續的,地上的雪厚積結冰,屋檐四周冰棱垂尖。淩老太站在大門口一上午望穿了眼,直到中午她才等到大女兒趙穎慧一家的到來。
趙穎慧的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男的斯文腼腆,女的嬌柔大方。淩老太把高大的孩子摟入懷中,不由又大笑,笑中帶淚,一手拉着女兒趙穎慧,一手拉着女婿文志潇。
又來了三個孩子,使得原本大家庭變得格外熱鬧,白天孩子們在院裏打雪仗,滑雪坡,滾雪球,樂此不疲。閑時跟着大人上山,嶺上有野豬與兔子,只能看到形影,抓不到。屋後的祖姥爺的墳頭已經變成白饅頭。
雲秀見了文志潇來了,仍臉上泛着羞澀,用迷人微笑打招呼。文志潇因上次見面,心裏早盼着再次來,見雲秀依然臉紅羞澀,嘴角含着情似得,自己也悶着發笑,兩人你來我往,越發情不自已。
這些天裏,雲秀走到哪裏,總感到文志潇時不時跟着她,讓她羞中帶嬌,臉上無故生了姿色。一日晨早,西邊的亮光從高樹間撒下來,鳥兒叽叽喳喳,本沫在花園裏蹲在地上挑弄指甲花,雲秀正在廚房擦摸爐竈、鍋具,忽西面有一聲比鳥兒還亮的呼哨聲,雲秀擡頭起,望見文志潇立在西面高坡上,只露出一個頭,兩相對望,雲秀便走出去了,這一切本沫全看在眼裏。
傍晚,雲秀正在連軸做晚餐。所有人都在烤火房裏吃果子,閑聊,笑聲不斷。文志潇閑來無事看雲秀做菜,廚房燈泡被油煙熏得灰黑,狀如爛梨吊着,閃着微弱昏黃的光芒, 兩人暗自嘻笑,雲秀正坐在矮凳上剮瓜皮,文志潇見她坐定了,不知不覺從她背後走來,靠其背、壓其身、雙手緊緊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雲秀又驚又慌,一回頭文志潇便呵呵退回了烤火房。
這時,榮芝剛從外面回來,見雲秀還在竈上忙,烈聲喊:“天都墨黑了,飯還沒備齊,家裏有客,這麽不量事!”
若說雲秀天生有些愚拙,這便是了,滿心裏還沉寂在剛剛文志潇按其肩的一瞬間,見了榮芝,反嘴上不緊,身上發跳,竟半癡笑說道:“剛剛文志潇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你說這是不是來撩我?”
趙榮芝是個烈性如火的人,聽見雲秀這般愚癡,不知藏瞞,反如實告訴他,倒撩起了他心中野火,一股氣從肚裏沖進頭頂,一時瘋魔發作,看見手邊的菜刀,便抄起刀掯在雲秀的脖子上,大喊道:“你講清楚,他是不是真個撩你?”榮芝聲如雷管,在竈房裏引爆。
雲秀知道榮芝向來沒個正行,喜裝腔逗哏,正抱怨這個笑面虎發懵佯癫要殺人,因此任他刀架脖子自己硬挺挺站着,嘴角反是笑。
榮芝見雲秀若無其事不知懼怕,換了刀背,用刀尖挨着她的脖子,烈聲又喊:“他是不是真的撩你?”喉嚨裏又滾動着那極其恐怖像野獸般的聲音,雲秀這才明白這絕非玩笑,“啊”了一聲,刀尖又刺向她,她感到脖子發涼,一陣絲絲血腥味,唬得雲秀骨軟筋麻,頓時啞了口,掙紮不動了。
一時間,趙書記、淩老太、趙穎慧、文志潇都走進廚房,趙書記見狀罵道:“把刀放下,你這虛囊草包,拿刀敢殺誰。”
榮芝當着大家的面,又問道:“你講,文志潇到底撩你了沒有!”
“沒——有”雲秀嗯嗯呃呃結舌道,答得支支吾吾,暧昧不清。
“講定了沒有,到底撩了沒有。”榮芝将刀又緊了緊,龇牙咧嘴,牙齒在嘴裏磨得發響。
淩老太氣急敗壞,又看了女兒女婿紫脹的臉,這一鬧不僅丢了文志潇的名聲,又丢了趙穎慧一家的和睦,這比要了雲秀的人頭更厲害,此時她恨不得榮芝一刀下去砍了她。淩老太忍耐着好聲好氣的勸榮芝:“你要相信文志潇啊,一家子人都圍在烤火房裏,他都沒出去過,她是在诓人!她是什麽人你不清楚,趙老屋都喊她‘秀牯癫子’,你能信癫子的話?”
“把刀放下,瘋狗樣,這是做什麽名堂,他們一家都在這,做這一出樣子好看麽?”趙書記大喊。
文志潇噤口不言站立一側,心裏想:“榮芝這般不是瘋癫,雲秀這般不是魔瘋,真真是癫子魔氣是一家,一點也錯不了。”對雲秀的那點風月之感也早已忘了雲霄外,此時只有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想着自己先走了出去。
趙穎慧直瞪瞪的瞅了榮芝半天,氣的一聲兒也說不出來,她心理知道:弟弟是一塊爛泥,弟嫂更是淤泥,爛泥扶不上牆掉下來反沾一身淤泥,一個比一個愚癡,只知窩裏鬥屋裏鬧的家夥,真真是一對活冤孽。想當年都是孩子時,淩老太重男輕女,一心偏倚他,家裏重活、髒活都由衆姐妹包攬。他整日好吃懶做,家裏重金培養他,他做無物,別人家沒有的他都有,他想要的,家裏一應滿足、參軍、讀書、開車盡是我們做姐妹的下死盡賣苦力支持他,如今還不知足,還望別人思量他,沒有人性!一只陰懦黃眼狗!
榮芝對大姐趙穎慧也有氣,這十幾年來,家裏生孩子也好,父母生病也罷,不聞不問,半點人情不顧,眼裏沒有他這個弟弟,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十年才回一次,對這個家沒有一星半點貢獻。孩子小時,就指望着放家裏帶,現在就撒手不管不顧,對姊妹兄弟沒有半點同情,沒有人性!黃眼狗!
榮芝心裏思了半久,仍不顧淩老太,趙書記,更惡狠的盯着雲秀咆哮道:“你講不講,到底撩了沒有?”
雲秀聽到令人膽寒的咆哮聲,知道榮芝當真發懵癫了。雲秀清楚越是合家大小圍随他越豪強有恃,擔心他失去理智當真殺她,連聲回道:“撩了!”
“撩了幾次,當大家的面講清楚?”榮芝趁勢逼道。
“一次、兩次、三次!”雲秀心裏一片亂麻,嘴裏亂喊。
“哼,什麽親戚姊妹,不要也罷!”榮芝這才滿意放下刀,憤憤走出去。
淩老太看榮芝出去,所有人也離了廚房,她橫眉怒眼盯着雲秀,又提起刀,在案板上狠勁剁了數下,次次響亮,接着持刀向雲秀走去,那刀向地一擲,锵……镗朗朗,咂在雲秀腳下,吓得雲秀伫立牆角發癡愣,雲秀撇下臉看地時,淩老太呲了過去,一拳打在太陽穴,罵道:“你是弟媳,這些話你能說出口,你這個榆木腦袋啊,就算你姐夫真的撩你,死也不能出聲啊,你就是掃把星、害人精、好好的家全敗在你身上了,你這個賤骨頭,絕代婊子!”淩老太說完氣憤走了出去。
剛回到房門口,只見趙穎慧及一家大小早已收拾行李正往外走,淩老太追了上去,問道:“穎慧,你這是回家還是去你二妹家。”
趙穎慧氣憤道:“我們回家去。”淩老太一邊拉着她的手提包,一邊也跟着她走,孩子們也跟着走。先去了趙明慧家緊跟着送去埠鎮,連夜坐車回去了,以後兩家再無往來。
此時雲秀從廚房出來,屋內空無一人,一想到剛剛發生的事還未緩過神來,心內空無一物,屋檐垂尖的冰棱滴滴答答,猶如落雨般,雲秀穿過去,一粒冰水落入後脖頸,猶如榮芝拿刀割脖般冷冽、刺心。
猛地一回頭,頭頂上那冰棱像極了一把把冷箭,圍住了老宅,凍住着寒冷,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層層纏繞着她冰冷的軀殼。天已成墨藍色,那冷箭也變成了冷峻的幽藍,連大宅也頓時暗然生灰。
這一回頭,剛剛所發生的事,這些年所發生的事,一霎時影像紛亂,心裏頓時心灰意冷,她邁着沉重的腳一步一步走向黑處。
4.4
天已黑,趙書記、淩老太、榮芝與孩子們回到家。榮芝見案上無米,桌上無菜,立即慌了,扯開喉嚨前屋後院呼喊雲秀,皆無人聲。
淩老太也慌了,按常理,無論發生什麽,雲秀總會按時擺好飯菜,單看一眼桌子冷清樣,她心裏頓生起疑:“這癫婆怕是離家出走了。”正想時,榮芝趔趄來報:“雲秀離走了。”這話在她心頭一擊,她料準了。
“不得了,這天黑地凍的,莫是去尋死。”淩老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顫巍巍喊道,榮芝忽然心驚肉跳起來,覺得雲秀是因為氣憤去尋短見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咩,去哪裏尋?”趙書記也火急火燎拿燈要去尋。
“先莫急。”淩老太大喊道,她一貫是遇事不怕事,有膽量有魄力的老女人。只見她站起身,先讓榮芝把院前的燈泡換成百瓦大燈,大燈一亮,她便敞開喉嚨在大燈下哭喪似得大喊大叫:“雲秀啊!你在哪裏啊!你快回來啊!一沒和誰對口,二沒人打罵,就這樣一走了之啊!憑空離走啊!這天寒地凍哪裏尋你去。”果真有靈,僅憑着淩老太在着大燈底下震天似的哭喊,火速圍攏一群人,左鄰李家,周家,右鄰易家兩兄弟,紛紛來問:“秀牯離走了?”
“一沒和誰對口,二沒人打罵她,就這樣一走了之啊!憑空離走啊!”淩老太見人就喊,依舊是鬼哭狼嚎一般,當着衆人的面,她對榮芝說道:“你去趙老屋找找,喊上你衆兄弟一起去底下尋。”又交代趙書記道:“滿塘滿堰的,你去陳倒塘水庫看看。”
趙書記應着,手持着一巨大的漁網,又有幾個老鄰居自告奮勇一并去了水庫,寒冬路濕滑,腳立不穩,他打滑摔滾一跤,依舊爬起來用大燈照水面,用漁網撈。
四鄰八舍的婦孺集聚到院子裏,一聽是雲秀離走了,紛紛呼喊起來,還有幾個含着淚哭起來。
右鄰易紹欽老婆楊淑雲,比雲秀大一輪,素來與雲秀交好,她深知雲秀不易,只因她也生了六個孩子,但命不絕她,最後一個她生的是男孩且當家做主。聽見衆人喊,她一步一哭哀喊道:“不必聽誰說,雲秀是怎樣的人,要說整個埠村哪個最可憐,必是雲秀;哪個最女人最難,必是雲秀;論勞動力,她比得上一頭牛;論力氣,比得上幾個男人;論忍性,比池塘裏塘魚還要能忍。這樣的一個好人,怎就憑空離走了!”她不聽淩老太說自己又哭着到處去尋,嘴裏大喊:“秀牯,秀牯,你在哪裏?我來找你。”一時,埠村的人家家戶戶,有人出人,有力出力,自相去尋找。
這邊榮芝早已到趙老屋,沒敢驚動趙姥姥,只去了趙危芝、豈芝、全芝家,衆兄弟一聽即刻跟着往埠鎮走,各家嫂子也出來尋。
又有趙危芝的老婆田煥竹與趙全芝老婆邬桂蘭,兩個正提着大燈朝橢圓形稻田裏走去。此時,一碧數頃,上下晶瑩,天上星光點點、明月風清;地上波光粼粼、映雪如銀。兩人一面說一面向大溪走去。
只聽田煥竹說:“淩老太待雲秀有些格外生枝,雲秀這樣的竟留不住。總是看見她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無論風吹雨打,黑天墨地在田裏做,除了芒種收割幫的,打農藥、除草、放水、四畝田全靠她一個人,作孽一個人濕身黑汗在田裏摸爬滾打,沒一個送飯遞水的。”
“這樣還不算,她還要拖着身體回家做一家十口的飯,衣服用高桶挑着洗,挎籠提鐮割豬草,一畝園菜種、鋤、澆、全指着她,淩老太不管她死活。凝想她這樣的人,我們做的總不及她片鱗半爪,她就是鐵打的人。”邬桂蘭說。
“這還是小事,難就難在還要受打受氣。淩老太時不時就諷打她,臉上那紫黑麻子點,兩個月才消盡,身上那紫淤至于今還有,經受淩老太常打常罵還要受家裏小崽子的氣。她家頭三個大的女孩沒一個聽她的,趙本逵又不認她,還要顧兩個小的。定是家裏發生什麽過不去的事,斷不能在這年關裏不忍一忍。”
“她這樣的人世上少有。她為人行事,埠村哪個不是看在眼裏,憐在心裏的,若不是雲秀擔着家裏一切事務,他趙榮芝一人難撐起十口之家。倘若她有個什麽好歹,請趙榮芝收不了場,一家子這大攤子,再有錢未必有人敢來,況且現在趙榮芝開車早已不景氣,家裏已顯蕭條,請不起篾片,交不起書用,蹦跶不了幾日了,再出個什麽事,還要嚼淩老太的棺材本。”
“說的是,放着雲秀這樣老實心善人,不知珍惜,總會有他哭的時候,趙榮芝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兩個人越說憐憫心越盛,紛紛落淚。
一面繞着大溪邊走去,忽電筒一照,溪裏有一浮布,兩個人不禁哭喊:“秀牯啊……秀牯,你怎想不開,多忍幾年就過去了。”一邊撈一邊喊,才發現是一件腐衣,兩人起身又去找。
此時整個埠村的人竟皆知,都有一顆明鏡心,有自發找的,每家每戶亮起大燈,提着手電燈在自家附近找,田裏、土裏、溝裏、河裏、每到一個地方便想起雲秀勞作的情形,無不動容的,不知雲秀此時身在何處。
原來雲秀走向黑處,不知不覺已走進山嶺裏,當月光照下來,山間明亮起來,但那空寂如同灰白玻璃似的地方,冷凄凄的,山裏有新墳,有野貓,時不時發出厲聲的慘叫,大燈她看見,淩老太的鬼哭狼嚎她也聽見,她清楚淩老太的心腸,置氣的越走越遠。此時邁進野林處,腳底下時不時有綿軟的東西,或是冬蛇、野兔、她不敢遲疑,快腳向遠處走去。
淩老太也不待在家裏,她的姊妹都來了,這樣的氛圍底下她顯出了菩薩一般的心腸,鼻息聲聲凄苦,嘴裏時時長嘆,說只要雲秀回來什麽都依她的話,她也要出去找,顯出她的誠意來。
她先到右鄰易紹平和蔡汀蘭家,她深知雲秀與蔡汀蘭有過節,無論如何不會躲在這家。又來到易紹欽和楊淑雲家,只見裏間的狗狂吠不止,不免讓她起疑,她深知雲秀素來與楊淑雲交好,兩個人雖相差十幾歲,總是幹活一處,洗曬一處,背地裏藏着秘密,淩老太一面想一面去敲門:“淑雲,開開門。”楊淑雲聽見,急着忙去後房裏取燈時,眼前的一幕,吓得她冷不丁一個趔趄,顫巍巍又朝大門喊:“淩主任,裏間有狗,莫走近。”
原來楊淑雲在後房裏竟看到雲秀躲在裏面,渾身發痢疾似的打顫,她含淚将雲秀抱住說:“秀牯,這是何苦,你要去哪裏?”
“我走投無路了!淑雲嬸嬸,淩老太惡毒,榮芝要殺我,她也要殺我,我只是舍不得幾個孩子,尤其是最小的兩個,若不是有這幾個絆腳的,早不在這世上受苦了。”
“秀牯啊,埠村的人都了解,你難啊,你看看,埠時的人一聽是你離走,家家戶戶亮起燈來,生怕你一個人在黑天黑地裏受怕受冷,都想引你到亮處來,你何苦想不開。”楊淑雲勸慰道,門外又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細聲說:“淩老太聽見狗叫,她比狗還靈,總是又折返回來了,你在這等着我去去就來。”
一時楊淑雲開門說道: “淩主任,我剛剛穿冬衣,你進來麽?”淩老太把頭探進屋內,只聽老狗朝着後山的方向又叫起來,淩老太心溜尖知曉了,她堅信淑雲和雲秀是一夥,只緩緩的說道:“不進去了,我去別處看看。”待淩老太一走,淑雲溜進後房,早不見雲秀蹤影,心裏又止不住的嘆悲。
淩老太不敢停住腳步,提着燈,一路向東到了大姨娘家,見人就喊:“一沒和誰對口,二沒人打罵她,就這樣一走了之啊!憑空離走啊!”她預感着雲秀就在這,但大姨娘立在門前一口咬定不在。
正當兩人僵持時,陳家表嫂來了,素來與淩老太有些老交情,見了她的老朋友,着急感使她失聲痛哭,以及找不到雲秀無法向陳家交差的壓迫感,她趔趄一腳差點半跪在她面前,陳家表嫂伸手去扶,顫顫喊道:“怪不得你啊!不要尋她了,随她去吧,你這樣的好心思的婆婆,她看不見,随她的心吧,不要尋她了,我們陳家怪不得你。”
淩老太做盡戲法,就是為了得這句話,越發淚眼婆娑,摸着胸脯喊:“陳家表嫂,有你這句話,我的心才好些,一聽見她離走,心裏像針紮了似的,一時又膽戰心驚,我一個獨子,一個媳婦,哪有不着急的。”與陳家表嫂訴了幾句後,她辭了衆人,轉身回家去等。回到家見了趙書記、榮芝說道:“不找了,随她生也好,死也好!”此時衆人像是散了場似得,所有人心領會神,各自回家去了。
陳雲秀像是天生的打過游擊隊的士兵,躲身的高手,又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先是藏在屋後山林,又繞着山林躲進楊淑雲家,只等淩老太一走,她又走深林野路繞到大姨娘家,她聽見趙家敲鑼打鼓似的尋她,可她越發意氣,越走越遠。當她聽見淩老太哭時,淩老太這般假仁假義假心勁,貓哭耗子似的樣兒只有她看得明白。淩老太真是擅長做樣子,尤其是對天對地對埠村的人,所以她越是不肯出來。
大姨娘見淩老太走了,這才來找雲秀,只見她渾身濕漉漉的,順手拿了一床被子将她裹住,一面說:“你就是躲在這不要回去,吓一吓他們也是好的,讓他們知道知道,離開你趙家有這麽松爽?妹啊,你就是弱,忒老實,讓他們一家子欺。你在趙家這所做牛做馬,他們到頭來有一個認你的麽,你不要怕,有什麽想法,去組上村上,有埠村人為你作證,哪個都不敢拿你怎樣。”
“‘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雲秀嘴巴發出極其冷漠的一句,她面色紫绀,渾身寒戰,牙齒咯得發響。大姨娘的還在不斷扯棉絮似的說着,她已聽不見了,滿心滿耳裏都是趙家,此刻她才明白她已經種在那裏,這個家越難她越不能走,她越發難以割舍的酸楚。
忽大宅那邊又傳來孩子一聲聲慘叫,雲秀顫巍巍站起來:“哎呀,這是趙本沫在挨打吧!”一面不顧大姨娘的阻攔,像失心瘋似得往家裏走。
雲秀心裏系着孩子在菜園裏又躲了一會,只待深夜,自己若無其事的走進家門,沖着榮芝說道:“我肚子餓,老榮弄碗面吃。”榮芝怔怔的看着,眼神像被馴服過的狗似得哀色,轉身去做面條。
淩老太看着這愚婦,罵道:“趙家這麽哭翻天,齊舉兒去找你,你倒心硬躲起來,怎麽不去尋死,假心假意裝死不活要離走來害人,死了就好!”
雲秀聽見這話,脖子像勒着吊頸繩似的令她窒息,一面又難免安慰自己:“既回,做死做活過下去。”淚水又滾瓜似得流下來,默默回房。
淩老太說:“榮芝,你去趙老屋走一趟,告訴大家她回來了。”榮芝應着出門了。
一路上,看見李家、周家還亮着燈,便走近窗子底下喊:“雲秀回來了,勞望你們了。”一面走,只聽見鼓掌聲一屋連着一屋。
到了趙老屋,原來合家族不放心,衆兄弟還聚在趙全芝家,見榮芝來得了這個消息,更是手舞足蹈,連連歡呼。趙危芝老婆田煥竹從凳上跳起來,拍着大腿喊:“我就說她斷不得在這年關不忍一忍,秀牯心腸好忍下了,再忍幾年就好了!”
榮芝往回走經過老屋時,忽窗子底下傳來細微的呼喊聲叫他,見是趙姥姥,榮芝才哭出聲,喊:“婆婆……”
趙姥姥隔着窗子細聲說:“榮芝,雲秀回來了,回來就好!菩薩靈,說她一定會回來!雲秀回來了不要打,不要罵,她回來就是你的福氣,是整個趙家族的福氣。雲秀這樣的,你打着燈籠再難找去,再有第二次,我都不認你,快回去,明日過年了。”
4.5
大年三十,趙家上下燈火輝煌,按趙家的規矩:易門神、換桃符、榜新聯、大紅紙條貼雞栖豬舍,設香案臺、擺祭品、拜祖先、拜神靈。
年前淩老太已帶領合家大小搬箱倒櫃、翻桌移凳、拆被卸帳、清理雜物及掃房頂。孩子們洗淨邋遢着新衣,每個孩子都規規矩矩的,不說穢語、不讪皮讪臉,全都圍着淩老太,淩老太讓做什麽便做什麽,而淩老太這一天像是換了骨似的,言語溫厚,聲音低沉且慈和。
上午趙書記、趙榮芝帶着孩子們去山上拜墳,合族人也都來拜墳,來到趙家屋後山嶺,每一個爬過高坡的都不忘朝趙家廚房裏望一眼,見雲秀就大喊一聲,那聲音裏藏着喜悅和深重,雲秀每每高聲回應,心間流着滾燙的熱血。
雲秀一整天圍在廚竈裏,直到傍晚,焖炖時雲秀見淩老太趙書記不在烤火房,自己也進來烤手。只見本華、本紅、本君、本沫四個孩子圍着裏面,她進來高聲叫道:“歇得好!都翹起腳兒在這裏!”又見火池裏一團火星,罵道:“哎呀呀,火指甲都黑了!這些懶皮子,連火也不會燒,只差飯幫你們吃了。”一面說一面抱着一堆柴木丢進火裏。
“要用我這雙手去拿?難道你不知道一到冬天我們的手指都是凍瘡,腫如包子。”本華本紅說着舉着凍瘡的手給她看。
“哼!拿不得!偏我的手不腫,都是歇懶哩,都是懶病!”雲秀嘴裏嗤了一聲響,接着往火池吹一口,頓時煙灰滾滾,一個個埋頭捂臉,火一起,煙熏火燎,孩子們尖聲不斷,雲秀用火鉗壓着火,待火勢壓下來便蹲在地上,雙手伸進火裏去撩火。
“當心燒了手。”本沫忙将她的手從火裏抜出來。
“哪裏有直覺,凍麻了呀!”雲秀說着攤開手給她看,本沫将她的手握住低頭瞧,只見她雙手色如紫紅,形如柴棍,似握寒冰,涼透心底。
“你們這些女兒沒一個思量我的,曉得淩老太這樣厲害對我,我在這個家猶如下人,沒一個來幫的。”雲秀撇開手,說着眼淚落下來。
“哪個要你做下人,是你自己要去做下人,喊你吃飯不吃,喊你不做偏要做,不想做不去做就是,全是你自己找的,你自己對婆婆有偏見,不聽你講,一講就哭,哭得個好看!”趙本華突然疾聲厲色,對着雲秀大吼,說完兩人甩手走了。
這時,柴火紅焰騰騰直沖向屋頂,火溝裏又一陣陣霹靂吧啦的爆起,火星四濺,震得雲秀也驚了一跳,連連起身後退,呵斥道:“都是跟你爸爸一樣,‘爆竹脾氣-一點就爆’要不就是陰着焖着,等你去瞧,炸你一身!”
本君見母親哭也憤憤走了,唯只有本沫在身邊。這些孩子裏只有本沫聽她說話,對她關切。她和其他孩子不同,心思重,知道母親的難處,她能感受到母親那內心深處的絕望,甚至還能感受母親內心那可怕的,無人能助的孤獨悲切。而雲秀對本沫的偏愛,是與自己相同的鹦鹉指,同命相連,同憂相救,她們相愛相惜,互相了解。
雲秀不由得拉着本沫的鹦鹉指捏,讓她知覺疼,是那種被關愛的疼;她也捏着母親的鹦鹉指捏,讓她知覺疼,是那種被心疼的愛。
半響,雲秀嘆了一聲說道:“你姐姐都是喜聽淩老太,不聽我說。你曉得她有多厲害,挑唆你爸爸不拿一分錢給我,一個月就是給我幾塊錢衛生紙錢,我都省着不用。”
“那你用什麽?”本沫問。
“用手指頭!用爛布!”雲秀似是尖叫喊。
聽到爛布,本沫不由想到平日總看見鐵絲上吊着一根根黑舊毛巾,現在仍如冷棍吊着外面,聽見母親這語,難以想象又是怎樣的苦刑。
只聽她又說:“你外婆病得厲害,我省着錢買兩瓶當歸精給她,被老貨繳了去。那老貨用手作拳捶我眼睛,要挖我的眼珠子,這般厲害!”
雲秀說着,一霎時影像紛呈,痛苦使她身體猛烈顫抖。她毫不掩飾在孩子面前哭,起初涕零如雨到大聲哭喊起來,幸而屋外震耳的爆竹聲不斷響着,掩蓋着她那悲凄的哭喊聲。本沫心思沉重,低頭不敢看她,每每聽這些眼睛裏便會生出淚花随之跳躍,怕被母親看見便借鹦鹉指勾出那粒淚珠。
雲秀漸漸哭聲低了,鼻子猛烈抽了幾下,捏一條鼻涕猛地丢進火池,滋滋啦啦的一陣響,發出久久一聲哀嘆。接着說道:“我的苦就是講不完,你外婆命苦……還不知道能撐到幾時。”
本沫越來越難受,眼淚堵得滿鼻滿喉,連耳朵堵得死死的,幽咽使她難以呼吸,她依然一動不動,強忍着不能在母親面前哭出聲來,她沒有辦法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的低頭,淚水愈積愈多,便捂着嘴跑出去哭起來。
本沫出來看見淩老太正準備祭拜家神、祭祖先,她擦幹眼淚,洗淨手去幫忙。大宅門口已設香案臺、點三燭、擺三牲、斟三酒,淩老太和孩子們在一旁進香、化財紙,先趙書記、淩老太行三跪九叩禮,在香案前跪伏,頭放在交疊的手上,默念許久。
待淩老太跪退,她在本沫耳邊說道:“你去叫你娘拜一拜。”本沫拉着母親出來,只見母親跪在地上半久,起身時又淚流滿面,悄悄退回廚房。
拜完神,淩老太已從閣樓取出火鍋爐子,這是一個銅火鍋,只過年才取下來用。淩老太擦幹洗淨往爐芯裏添木碳,将熬好的雞湯做底味,不斷在四周加放食物,整個屋子彌漫着火鍋的清香味。
接着雲秀把做了一整天的十大海碗菜全部擺放圓桌,有蒸臘肉、冬筍炒臘驢肉、扣肉、雞湯火鍋、扣糯、大魚等……待菜備齊,孩子們将挑羹碗盞擺齊,榮芝先朝廚房大喊一聲雲秀,雲秀換了衣方坐下,十人十凳,十碗十筷,所有人皆不動筷,先齊齊看向趙書記,等待他餐前發言。
只聽趙書記說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們一家團團圓圓,十人十口,十全十美,希望我們家越過越好,共享幸福年!”一時,孩子們見大人動筷後,才暢快淋漓吃起來,屋外響炮雷鳴不斷,屋裏歡聲笑語不斷,桌前炭火通明,雞湯翻滾,全家上下和睦洋洋。
團圓飯後,榮芝早已和孩子們在庭院裏擺放着各色爆竹,一霎時,飛天十響的爆竹聲響徹天空,緊接着是飛出一個滿天星,衆人皆仰面看天,雲秀比孩子們還要盡興,夜空中煙花缤紛着炸開時也跟着叫上兩聲,空氣裏散滿幽微的火藥味。
放完爆竹都到烤火房裏,淩老太早已在方桌上擺放着八角果盒,另一盆當地‘老三片’即紅薯片、麻片、凍米糖片,一碟“鹽果子”即腌制的豆角、刀豆、辣椒、苦瓜、茄子、紫蘇葉等。淩老太發完壓歲錢,接着一家子看電視,搓麻将,其樂融融。
這晚只有雲秀早早的睡下,一年到底只有今天身體是一團太和之氣,不像往常總有一股氣流竄,五髒六腑總有哪裏堵着,叫人無法安寧。她躺在床上閉着眼時看到的竟是地裏蔬菜在發光。
大年初一,按趙家族一貫的規矩,按輩分依次給長輩拜年。早上趙書記榮芝帶着六個孩子去趙老屋先給趙姥姥拜年。
到了白面金字的老屋,大爺、三爺,四爺、五爺,六爺攜着子孫都到齊。此時趙姥姥已坐高堂供桌邊,由長子趙家湛為首,下則是家沅、家濕、家涭、家濱、家洝依次排列。緊着是以長孫趙危芝為首,下則豈芝、全芝、榮芝等十四弟兄。再則是以長曾孫趙危芝之兒趙本詩為首,依次下排着肖本逵等二十五個孩子。一呼聲,衆人一齊跪下,将五尺大廳,塞得滿滿。
待叩頭施禮完,趙姥姥招呼衆人吃果子,幾十個孩子穿得嶄新大紅衣圍坐一團,起先都是規規矩矩,待走時,一人一把搶抓。本沫離家時口袋裏放了一個紅色塑料袋,每到一戶人家将搶抓的年果子放在裏面,藏着大衣袋裏。從白面金字老屋出來,那一條坳上排列着一條長龍,來來往往都是趙家族的人。
與大爺、三爺,四爺、五爺,六爺拜年時,長輩見了她,還是輕聲喚她“毛毛、沫幾”她不怪意,這麽多子孫後代難能記下名字,難免忘記,但他們臉上慈善,和藹近人,聲調裏洋溢着溫暖,都是對後代的愛。趙老屋後一屋高出一屋,五個錯綜層疊,直到拜到山頂大伯趙危芝家。
他們爬到山頂,本沫剛進門,忽一聲粗大嗓音叫道:“毛毛,貓崽!”她轉頭看去這是煥竹姆在喊她,聽了她那一聲叫,竟比打罵還要令人羞恥。她憤怒至極,比淩老太更要狠的是她在大庭廣衆之下,那尖銳刺耳的聲調顯然是在調戲一只貓,還在不停的叫道:“毛毛、貓貓、黃皮刮瘦,真像只貓子,哈哈!”
這一聲聲使得大人小孩都齊齊的盯着她看,有的笑,連比她小的孩子都對着她露出譏諷的眼神,她陰沉的臉低到塵埃。忽又一聲叫:“貓子!”她剜了一眼,露出一雙貓眼,見是她兒子趙本詩又收起惡光。
她兒子趙本詩,人如其名,自帶古韻,說也奇,趙老屋男多女少,合族中加起來的女孩不足榮芝一人生的女孩多,在衆多男孩裏都與趙本逵年齡相當,獨趙本詩有才有貌。趙本詩看見本沫眼底露出陰沉色,立馬轉喚她:“本沫。”從那以後他只叫她名字,而且眼睛有溫柔的光。
本沫見她們這麽諷,年也不拜了,自己一個人賭氣回家去。往她門前一過,那坳上四戶人家,大大小小伸出脖子喊“毛毛、貓子”她像過街老鼠,匆匆逃竄。這是她不願往趙老屋去的原因,只怕見了煥竹姆,她龇牙咧嘴的叫聲,一年比一年更大聲,幾乎到了成年。
她一個人賭氣回到家,剛到家門口,只見鄰家一個六歲女孩玲妹站在自家院裏,她是楊淑雲外甥女,她娘家妹妹超生放這裏代養的。見本沫回來,她也譏笑喊:“貓子!”頓時本沫瞪圓她的貓眼,跐溜一下撺到她面前,在一聲貓吼中,已掄起尖利的貓爪在她臉上一氣撕,玲妹哭着回家去了。
至晚上,本沫手提着半袋年果子對母親說:“咩,你看年果子,我再去搶抓些,等去外婆家時,給外婆吃!”
“偏生這麽多孩子就你一個人記得外婆!自己不舍得吃,年年要給外婆,有一顆良心!”雲秀見本沫要走,她忙喚道:“今天淑雲婆婆說你将她家玲妹的臉抓了幾柳皮,是你麽?”
“哼,從今往後,喊我貓子,我就當貓子,抓花她的臉,她就曉得我的厲害。”雲秀聽了啞然失笑,說:“你就這所忍不得,今天大年初一打罵不得,難怪淑雲婆婆有氣,她說今天是初一不計較,日後不要這樣打,她就不講客氣。”本沫沒有說話,将整袋果子給母親,自己悻悻走開了。
陳雲秀拿着這袋年果子,心裏念着陳母,渾身一陣陣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