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雲秀臉顴骨還是紫黑,眼窩裏仍有麻子斑點,除了早晚田裏土裏忙,她照樣騎車去瓷廠上班。
這日正午十二點,雲秀從工廠回來,只見大門口左右兩邊整齊排列着六個方凳,左邊是淩老太,趙書記,右邊是孩子們。他們在門口享着涼風閑聊,老狗和老貓也趴在地上伸着懶腰。
當雲秀的單車叮叮當當爬上坡時,沒人正眼看她一眼,但饑腸辘辘的肚子使他們歡迎她,他們期待熟食快些端上桌。雲秀看着氣不打一處,一群人單指望她一個人,當單車推到他們身邊時,心中的怒火使她不斷敲響車鈴,讓鈴聲敲醒這些懶惰的靈魂吧。
然而雲秀備完菜并不急,先将花池的蓄水注滿兩桶,肩挑扁擔,手裏還夾着一個小籃。路過他們中間時,憤怒的綠水從桶裏溢出來,頓時将她們打散,一個個起身望着她搖晃的身體發怒呆。
淩老太趁勢往久躺的老貓身上一踢,罵道:“走遠着,障眼。”老貓因突然猛烈一踢,迅速縱跳起來嘶啞叫“喵”,用它那玻璃球似的大眼珠藐視她。待雲秀走遠,淩老太指着罵道:“看你們這癫婆子娘,不着急做飯,反先擔着尿桶淋菜,哪來的癡蠢,做張做勢。”
“哼,又沒到将老的暮年,現在就松肩撂擔,翹腳等食,一家子都指望我一個人。如今什麽時節,還想着當太上老君享天子福麽!”雲秀擔着桶自言自語,一面進入園裏,按她的規矩,摘完菜再淋上一瓢水。
雲秀摘完菜飛腳跑進廚房,本華、本紅後腳也跟了來,他們開始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一個呼哀,一個跺腳,罵道:“好了沒有啊!偏生你就癡,幾碗飯菜遲遲不見上桌,讓我等到幾時?”
“等着有吃?這麽大的姑娘,芽孢都長齊全了,自己炒不得。”
“不會。”兩人異口同聲回道。
“不會?!炒菜沒法,油煎火,都是懶式裝!”
“哼,喊我炒寧肯不吃。”
雲秀心裏一團火,見二人還要上前争口,一勺油下去霹靂巴拉的油爆聲把她們擊退了。
一時,淩老太也進來,雲秀雖背對她,腳步聲和喘息聲早已讓她辨清是誰,只要一嗅出身邊有淩老太的氣息,她那狂躁的,怒不可抵的情緒沖出她的胸膛,撓心抓肝。
淩老太背對着雲秀在碗櫃裏取碗,把手中的碗一個扣一個發出尖銳的怒聲,這一聲一聲像是扣在雲秀的心底。
雲秀一時慌了神,手上的鐵鏟打滑,順着手邊的一疊菜碗溜出射向竈上,“咣啷”一雷響,淩老太憤恨走出去,往地上吐了一口怒痰。
榮芝剛進屋,聽見廚房響,急腳往裏走,恰撞上淩老太,淩老太湊着他的耳邊道:“榮芝,你聽聽,她總是不忿得,砸鍋打竈的。”
“你這是搞什麽名堂,這一咣啷一聲響。”榮芝咬着牙罵道。
“手滑碗溜了。哼!有哪一個幫的,一桌碗,一竈盆,有哪一個幫的,早上的碗還沒洗。”
榮芝聽出淩老太有意造謠,又聽出雲秀要他洗碗摸竈的意思,幾步沖出走入大廳喊:“這些奢懶好吃的鬼崽子,今天輪到哪個洗碗的。”話還沒說完,本華、本紅先吃完撩手跑了。
榮芝只是送客路過家裏取東西,飯也沒吃便走了。當雲秀把最後一碗菜放在桌上,他們早已撲在桌上吃起來,一見了他們這餓相,頓時被嗔火燃燒起來,發狠的詛咒:“餓狼鬼,吃吧,快吃吧!讓食物堵塞你的喉嚨,腐爛你的胸膛,噎死你,漲死你。”
待她一轉身,竟看到淩老太嘴角露出難以捉摸的奸笑。雲秀心裏叫苦不疊,意不忿迅速轉身,腳步帶風,幾個箭步穿堂入花園,拾階而上新樓。
新樓是一字型戶型,正門而入是兩間堂屋,中間隔着月洞門,月洞門圓拱上貼着黃綠赭石色相間的瓷片。只東西兩間房,東邊這間房是本君住着,西邊這間是雲秀榮芝和兩個孩子,房間寬敞明亮,房內有兩張床,家具與淩老太房間的相同,一個紅褐漆花鳥圖方角櫃,一張帶抽屜大書案,書案上放着一對彩繪雙鳥窯變瓶,一對五彩獅子雄雞,一臺新式半導體收音機。
回到房裏她的臉色頓時凝住了,只見地上狼藉一片,衣服遍地都是,方角櫃也被撬開虛掩着,明顯有人動過。想着剛剛淩老太臉上所顯現的那種詭秘的神态,她突然驚覺,急不可耐伸手向方角櫃最隐秘的暗格裏掏,暗格已空,兩瓶當歸精不見了,急得她嘴裏顫哀腳下跌足。
雲秀深知是淩老太幹的,淩老太總是趁她不在家時在她房裏亂翻亂擲,看見什麽搜刮到自己房裏,她一貫委屈,又無可奈何,心裏叫苦不疊。
這些年平日瓷廠的工錢被淩老太繳去也罷,她又調唆榮芝不給一分錢,只每月給衛生紙用錢,攢了半年的衛生紙錢買了兩瓶當歸精。其他尚且可忍耐,偏偏是這兩瓶當歸精,這原是中秋節回娘家看望病重的母親的,如今也被繳了去,想着病重的母親,又想着平日省衛生紙錢的慘狀,她氣得渾身亂顫大喊道:“哪個白日鬼,掱子手偷走我的東西。”
淩老太聽見雲秀喊,笑道:“在我屋場,哪一樣不是我的東西,你藏也沒有用,總會到我手裏。”
此時雲秀攤在地上,嚎啕大哭,心內愈忍愈痛,痛往她骨子裏鑽,此時只恨自己不能與淩老太拼命了。
次日早晨天未亮,雲秀在淩老太窗前輕喊了一聲:“爹爹,我回娘家了。”雲秀依然不肯喊淩老太一聲娘,只聽淩老太回了一句:“你只管去,休想拿趙家半點東西。”
雲秀的娘家離埠村十裏外的陳子塘。從前她總是用籮擔着孩子去娘家,今天獨自出門,因為臉顴骨青傷還在,她要走沒人的山路。
她總是一邊走一邊想,想她還是姑娘時的樣子,想她在娘家的每件事,想她的父母兄弟姊妹,蒙蒙亮的早晨裏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往手心搓。
翻過五指山,天已清亮,她看見一處瀑水直瀉入池中,泉水池是直徑約十米的圓池,以傘型古樹為圓點,古樹茂密,繁枝低垂水池中,水池四周霧氣騰騰,宛如仙境。人們在古樹底下,在一脈伸出池的繁枝旁閑坐、打衣服。接着她又翻過一高坡,一片平川田地,而後走到偌大的趙裏塘水壩上,陳子塘便到了。
趙裏塘水庫幹涸只剩一丘丘的水潭,潭裏密集的人群都在水裏摸魚、蝦、蛤、龜。她站在高處看他們嬉戲熱鬧,站了很久,眼睛對着一個熟悉的背影發呆,她渾身發抖,聽見自己的牙齒打顫。
那背影突然轉向她大聲呼喚:“秀妹啊,女兒啊,你先回家去,我抓魚給你吃!”說話的便是陳父,是本鄉鎮陳子塘的村委委員,故都尊喊他“陳委員”,陳委員平和恬淡,為人厚實,說話有些結舌,一家子都是老實本分人。
陳委員有四女兩子,家女雲字排行:雲陶、雲煥、雲秀、雲志,後為兩兄弟陳禮意、陳禮模。陳雲陶和陳雲秀嫁入埠村,自從陳母知道雲秀在趙家的情況,心裏總抑忿不得暗氣暗愧,越發使得病情擴張,現只苦挨過活着,心中對雲秀難以割舍。
雲秀對着父親一直點頭,眼淚如雨般灑落,陳委員手比劃着示意她家去,雲秀這才動身往水壩下游走,水壩底下的家越來越清晰,她心內越發火熱,回到這個家裏她才是一個火熱的人。
她加快步伐往家走,沿着低山,一條山路由上而下建一排人家,最底下的那戶便是。老遠,她看見母親立在圍牆內井水邊,這是陳家的後門,雲秀一面呼喊她,一面低着頭進屋。
陳老太追着她鼻青眼紫的臉來到屋裏,靠近她,兩手端着她的臉頰細瞧,那密密麻麻呈紫黑色的斑點一直伸向眼窩裏,“嗳呀”了一聲,陳母吓得楞在原地,通身麻木。
雲秀輕推了母親的手,把臉撇到暗處,輕聲說:“我不小心撞到桌角。”
“女啊,眼睛看得見麽?”陳母哭出了聲,兩手又搬着雲秀的臉問。
“看得見。”雲秀忍辱道。
“女啊,陳家雖沒有什麽,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陳家要和趙家評理去!”
一語未完,雲秀一路含着的饞水,像吐血一樣湓了出去,整個臉面眼水饞水鼻水稀裏嘩啦,接着扯直脖子鵝公般叫了幾聲後,又咆哮哭喊起來。
“你怎麽不捎信回來,在趙家凡事都藏瞞着,偏是這樣,我心裏越是放心不下你呀,只怕你哪天自己扛不住了,我又不在,又找哪一個去?”
“給你買的兩瓶當歸精被她繳了去。”
“不要,不要,我們不要!讓她去吃獨食,趙家那樣下死手打你,沒王法啊!女啊,你要忍住這口氣,爹娘沒在你身邊,叫我們如何放心你。”
陳委員正提着一桶魚回來,聽見母女倆哭,又見了女兒這可憐慘狀,悔恨直刺入他的心窩。他一世老實人,從未和誰紅過眼,平日說話有些結舌更不慣打罵,心裏暗自作悲。他不說一句話,手中的煙鬥發顫,不斷往煙鬥裏加塞煙絲,吐出濃濃的煙霧,不一會,他将自己鎖在着煙霧裏,夾雜着他的咳嗽聲,眼睛裏渾濁一片,不安和不忿堆積眼角,那雙哀怨的眼神裏藏着悔恨不疊。
雲秀兩個弟弟見姐姐這樣,一個單手捶手心,握拳透爪,一個面埋牆壁,雙手捶牆,家裏一陣陰沉,愁雲慘霧的樣子。
雲秀見狀,自己打起精神站起來,捏鼻刮嘴,舉手一揚,把饞水鼻水丢出去,振作起身說道:“爹娘,你們放心,我自己會過好生活。”說着在家裏幫廚幫工,早早吃了晚飯才回趙家。
陳家依然待她如女兒水,可她卻要收幹眼淚又繼續回到趙家煎熬。
3.2
雲秀回到埠村時,天已黑了,門口無一人,她陰悄悄摸入大宅。淩老太眼尖瞧見了,見她總是出入無間,一無來言,二無去語,這最是讓她惱火的,頓時拉下老臉,啐口罵道:“賊不像賊,倒像是掃門星。”
雲秀當沒聽到,徑直走進新樓。當她将手提包打開,只見包裏多了一個襪子,襪子裏裝了膠帶,層層疊疊,再打開是一疊篾舊的鈔票,一時眼淚亂滾,自己許久獨坐在房內發悲。
直到她聽見廚房傳來響聲,她知道淩老太打甕墩盆,實際上是呼喊她去幫廚。按趙家的規矩,過節頭一天晚上要備好菜,今天她們還要熬夜準備過節的兩大桌菜。淩老太也不喊,見雲秀遲遲不來,尖酸的嘴罵起來,雲秀腳上踟蹰了半久,下樓了。
淩老太見雲秀來,臉色漸漸回轉。此時她忙着備菜,沒有雲秀幫廚,她一個人是無法完成的,這一點她清楚,故一臉慈和,動作輕柔堅定,說話也和氣,輕說:“先把浸透的筍切好,臘大腸洗淨。”
雲秀自然聽出她的巧僞,仍不肯理她,想着她挖自己的眼珠時,想着身上受一錘一棒時,在淩老太面前張嘴說話變成極其痛苦的事,她肚子裏纏繞一團惡氣,嘴上想張不能張,繼而好氣不氣地回道:“曉得!”那一聲充滿暴怒和怨氣喊出來,她又覺得自己失了道德似的,當淩老太再與她說話時,她便強忍得自己冷靜下來,規規矩矩的聲氣,又和氣一些了。
待菜全部備齊已半夜了,這時榮芝才回,一進廚看見婆媳和洽,這難有的氛圍最得他的心,看雲秀越發的忍耐可親,淩老太也慈和可敬,一時喜在眉梢,喜蔥蔥說道:“哎呀呀!哪個屋場在置辦好生活啊!”淩老太也喜色回道:“趙家屋場。”雲秀不理他,見了榮芝又火恨似的,轉身回樓去。
雲秀洗完澡進房,她挨着榮芝躺下,滿心的依偎着榮芝,握着他那雙大手,吸他身上那重鼻的油皴味,榮芝沒有睡着正等着她,一個翻身将她壓在身下。
雲秀心裏有多恨此時纏着有多深,她實在不明白白天那麽恨他,到晚上依那麽緊,而現在被他壓在被窩裏幹這事。
少時,雲秀禁不住“哎喲喂”一聲,毛毛睡夢中被母親這一聲驚醒來,剛想喊,竟又聽見父親笑嘻嘻的聲音,緊接聽見母親說“那些人怎麽在床上翻滾呢”,那床時不時發出細微的搖曳聲,以及他們呼吸急促聲,毛毛全部聽見。她知道父母在幹什麽,她天生敏覺,只要一看大人的眼色,聲氣便能猜出幾分,再加上埠村這類行為誇大、張狂、在孩子面前嘴上從不遮掩,行為也開放,多數半大孩子都懂得,毛毛只得裝睡。
次日,正是中秋節,淩老太的女兒要回來過節,她有四個女兒,分別是趙穎慧、趙明慧、趙敏慧、趙志慧,老大對她有恨,最小又嫁得遠,都沒怎麽回來。
今天回來兩個,一個同村的二女兒趙明慧,一個離鎮較遠的三女兒趙敏慧。曾聽說‘舊社會有種老女人,面對年輕的女人,只要不是自己親生的,就要想法設法給她罪受。’
而淩老太卻是比這種老女人更狠,連親生的也不放過,在她眼裏,女人就是水,養活閨女他家人,遲早是潑出去的水,趁親生女兒成為別家人前,她發狠的指使掌控她們,為這個家、為兄弟賣命。淩老太生了四個女兒,沒一個與她親近的,只每逢年過節才回來,嫁出去的女兒再回來便是客,淩老太最重客套,回來了仍是分外客氣。
外面一輛大卡車轟轟響,停在坡底下,接着下來三五人,淩老太早已迎上去,淩老太看着女兒趙敏慧較從前越發富态了,只見她面若銀盤,濃眉大眼,面帶傲氣,尤其閉嘴時努嘴時顯出的皺紋嘴跟淩老太一模一樣,旁邊是她丈夫張德佑,則溫存和氣。三個孩子下車便撲到淩老太懷裏,争相喊:“外婆,外婆。”淩老太左懷右抱樂得喜淚奪眶而出,見三個孩子一個個生得斯文清秀,圓頭圓臉,大眼睛忽閃忽閃,怎不叫人歡喜。
一行人正爬坡上來,趙敏慧先盯着園裏的菜,叫好道:“好一園菜,長得蔥蔥郁郁。”
“只怕你不要,這比不得你家,你住的是大樓,吃的是買菜,我們是吃慣了蔬菜飯兒。今天家去時,你看着什麽菜盡管說,你也別進園,叫你哥嫂去摘,莫沾髒了你雙手,泥巴西西。”淩老太說。
“張德佑今年又買了一輛新卡車。這幾年新舊攏總數十輛,除了張德佑和他親兄弟各開一輛,還請了數十個師傅輪流開,請人不容易,三酒四飯五點心,蔬菜都要批發,這園裏的菜,除日常家裏吃的,其餘都可以摘去,我用卡車拖。”淩老太聽着女兒的話眼睛不由看向張德佑,這樣的大家大業,連影子也變得深敬起來。
雲秀正躬身在菜地裏除草,紫荊籬笆牆擋住了,他們沒瞧見。雲秀聽見他們說話,她低聲啐道:“呸!又打我菜園的主意,次次薅去半園子菜,連種根都不放過,還沒一句好氣好話,只占得便宜的角色。”雲秀心裏怨屈,淩老太四個女兒個個盛氣淩人,不把她放眼裏,還添苦添難。
見他們已爬上坡,她也伸直腰背站起來,趙敏慧見了大喊道:“嫂嫂,你在園子裏,剛剛沒瞧見你,你那一身膘肉藏着好哦!”
“趙敏慧,張德佑來了,一早上正等着你們,快進門。”又見那三個孩子也争先叫她,她大笑應着,贊道:“好兒好女,啊呀!個不得了的樣貌,比一比你們家的,我們都是些野孩子。”
趙家姊妹見姑姑進門,齊整的站在大門左右兩邊相迎,見人就叫人,孩子們見了面都嬉笑逗趣。唯獨毛毛躲在大門旮旯裏,淩老太諷她道:“快喊‘三姑姑’一只髒狗子,癡起癡起,人都不會叫。”
“這麽大了,還是毛毛!取名字了沒有?上學了沒有?”趙敏慧問。
“講她莫笑壞肚皮,去年上學前就上了戶口,趙書記給她取名‘趙本沫’。你猜怎麽,自開學起她攏總上了兩天,不肯去讀書,還是她娘拿着羊牯簕趕了去的,後來進了學堂又出來,跟着李萍兩個躲在學堂後茶林裏。今年留班又讀一年級,總是遲長哩,‘老沫子,老末子’名字取得好!”
“哪個‘沫’字,和我們家張沫同一個字?”趙敏慧指着她兒子問。
“咳,趙書記總想着不要和趙老屋底下的重名重字,将所有名字對照一遍,沒想還是重了。”淩老太雙手在空中拍了一掌。
趙敏慧雖有不情意,也沒法說,轉頭往門旮旯裏一瞧,嘿嘿笑說:“這只黑麻雀,又黑又瘦。”說着伸長胳膊去扯她,一面又喊:“來,來,讓我好生瞧瞧這只麻雀鳥兒,真真和麻雀一樣,黃皮寡瘦!”毛毛蠻力掙脫她的手,越往大門縫裏鑽,惹得趙敏慧笑不可仰,一面喚道:“蕙子,晴子,沫子你們看看門門旮旯裏的毛毛。”她們兩姊妹争占着門檻的位置往門縫裏瞧。
從白往黑處瞧不見,但從黑往亮處瞧,卻清晰明了。毛毛也瞧,這是她迄今為止見過最美的孩子。張沫比毛毛還小半歲卻高出一個頭,眼睛突大,但那眼珠青翠明亮,閃爍着神秘光芒, 不像本逵那突兀兇樣兒,顯出幾分溫善。張蕙大一點心氣也高。張晴肌膚勝雪,脖頸上蕾絲圓領子,背帶白裙,光聽她那嬌聲嫩語的聲氣,無不叫人憐惜喜歡,大人聽了添疼惜,孩子聽了也要讓三分,她們一蹦一跳叫“麻雀鳥、麻雀鳥”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此時院外也傳來一陣大笑聲,一面問:“哪裏的麻雀鳥!我也來瞧瞧。”說話的是淩老太第二個女兒趙明慧,嫁的是淩老太老庚李家,身後跟着她四個女兒李雁、李汐、李萍、李水,都随着娘的長相,個個生得人容長臉,高挑身材,一雙雙仙鶴長腿。
趙敏慧朝門縫裏指了指,趙明慧笑說:“我說哪裏來的麻雀鳥,說的是毛毛呀!”說着悶着嘴笑,那四個孩子一聽是毛毛,便齊聲唱道:“猴子面、蔑幾腳、絲瓜頸、搖腦殼。”後又有一句“龅牙齒、槌子手、狗蚤婆,摸癞痢殼。”屋裏的孩子聽着也跟着附和唱起來,衆人笑得屁滾尿流。
毛毛見了李萍,她心裏就有悔恨,李萍自己不肯讀書,便唆使她也不去讀書,陪着她在學校外茶林裏躲了一年。
毛毛見姑姑們來,起初她只是怕羞,她總感到他們盛氣淩人,以及她們身上透着遙不可及的光芒,越使她自卑到塵埃,她膽小如鼠,鑽到角落不敢出來見人。後來見他們趴在地上像調戲一只洞中老鼠似的,她內心複雜,恐懼感與自尊心不斷疊增,她像一只躲藏的老鼠被人發現後急于逃離去,溜出來狠狠的瞟了一眼屋裏的那群人,一個人躲在門外。
雲秀剛從廚房出來,趙明慧見了笑道:“秀妹,你那頭上像是頂着茅稻草,這是做了壞事麽?”說完笑得渾身顫抖。
雲秀臉上仍見笑,說:“剛進了豬欄喂豬草,當是蜘蛛網。”一面又客套送茶送果,轉身大跨步走出院,啐口道:“呸!生得好!你也生得一窩都是女,笑我就是笑自己。老貨也跟着笑啊,五矮子說的是,你自己生養一屋女,連你的女兒生的竟都是女,可見天沒絕我,大家都一般。”轉出圍牆冷不防踩在毛毛身上,沒好氣說:“你躲在這,蹲在地上幹什麽,來了那麽多姐姐不跟着一起玩。”毛毛拿棍子在地上畫畫。這時屋內又傳來一陣歡聲笑語,兩人冷眼望了一眼,異常凄涼。
十三個孩子中,竟十一個女孩,僅趙本逵和張沫兩個男牯。小的三歲大的十六歲,中間幾個都是相差半歲至一歲的,湊到一塊好不熱鬧,大的打牌,小的玩尋摒躲摒的游戲。整個上午只有那個虎頭虎臉的沫子弟弟來瞧毛毛,雖然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柔和而又溫暖,她喜歡這個沫子弟弟。
下午大人摘菜的摘菜,打牌的打牌,孩子們打趣,熱鬧一片。毛毛在院外撥弄指甲花,敷在指甲上潤色,忽聽見沫子弟弟說:“本逵哥哥要玩伴過家家的游戲,讓我來叫你。”毛毛一聽,知道這斯又要玩起這把戲。埠村所有孩童都喜歡背着大人玩這游戲,像大人一樣入洞房的游戲。在大人面前是羞恥,在同夥面前這是游戲,他們矛盾于身處游戲不知羞恥卻害怕被大人發現後敗露羞恥,不管屋裏屋外,次次毛毛替他放哨。
毛毛挑了一上午螞蟻洞,看天邊的雲霞,已冷落一天,聽見張沫喊,自然也跟去了。大人都在大宅裏打麻将,她随跟在張沫後面,穿過花園,走向一條深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而後轉角上二樓。
他們選定了樓上第二個房間,無人住上了鎖。這是淩老太堆放雜物,裏面有趙姥姥的樟木箱子,箱子挂着大蝴蝶銅鎖,有一張挂着白色帷帳架子床,床上疊放幹淨的被子。
他們從房門上面的副窗口爬進去,趙本逵和李萍睡在裏面,她站在角落看見趙本逵壓在比他還長的身體上,厚實的被子蒙蓋着,被子中間由于身體的扭動時而翹起一條縫口,她清楚看到兩個赤裸的身體摩擦着,頓時耳紅面赤,依稀感受到兩個身體摩擦的快感,這快感刺激她站了起來,很淡然的說:“下一個輪到我哩。”那床輕搖靜止後,他們合衣下床,李萍跳窗出去了。
輪到毛毛和張沫,趙本逵坐在床邊,手指彎成喇叭形狀,手指一張一合假裝吹喇叭,毛毛臉遮紅蓋頭,張沫踩着床板發出嘎吱響聲,将蓋頭掀去,兩人正脫衣時,趙本逵突然跳下床喊:“快跑,婆婆來了。”
只聽樓上一陣腳步響,門外又有淩老太拿鑰匙開門的聲響。趙本逵三兩下爬上門窗,當門“嘭”一聲打開時,趙本逵從虎口縱身一跳,從他們背後溜走了,張沫擠出門口也溜了。
剩下只有毛毛,大人們進來時她剛提起褲子從床上跳下來,她低頭也要沖出門口,腦袋被淩老太敲木魚似的敲了一陣,嘴裏罵:“不知死醜,沒骨沒血的東西,在這裏搞!”
毛毛羞愧難當,被大人抓個現形羞恥心使他盡快逃離,争着要出去,但門被她們擋得死死的,把她滿心口的羞恥也擋得死死的。
她發蠻力在兩個強臂間掙紮,被三姑狠抓頭發大罵道:“不知廉恥,一身狗蚤色婆兮兮,惹得人一身騷。”毛毛仍掙脫要逃,三姑又使勁一拽,她聽見耳後頭發拉吧拉吧的拔起,也不知覺痛,仍然拼命掙揣向前跑,她知道肮髒,尤其被大人抓住後的肮髒,髒到心底裏。
此後她的夢裏時常出現張沫以及三姑伸長爪子來抓她。
3.3
中秋節過後,榮芝答應孩子們交學費卻不兌現,一清早,趁着父親發動車子前,孩子們集體圍着他哭。他們清楚只有哭才起作用。本紅哭得最大聲,因為大姐一直用腿踢她,讓她再哭大聲些。
本君雖倔強,對交學費的事沒別的法子,也一邊哭一邊說:“拿錢來!”
“鉗眉毛,把我生辰八字拿去。”榮芝悶氣說,他甚至想笑。
“拿來!”本君原不懂生辰八字是什麽,但看父親低着頭神經質癫笑,知道又是他的糊弄話,忍不住又大喊一聲:“班上只有我沒交學費,只有我一個人沒新書。”
趙本逵一開始還跟在淩老太的身邊,擰着一股皮糖似的,走到哪跟到哪,淩老太在他耳邊喊:“你還不快去,等下分不到你頭上哩。”聽了淩老太的指示,他一個彈弓射了來,跟着姐姐們巴巴的守着。毛毛跟在姐姐們後面也咿咿呀呀……淩老太從閣樓下來,大喊:“一大清早的哭哭啼啼,驚動了地方神,哭邪了倒好?”
孩子們哭聲此疊彼伏,榮芝頭昏腦漲,他有慈心,看不慣別人哭。他深知那堆孩子心高氣傲,現在全這麽跟在後面,他哭笑不得。孩子多,負擔重,一個人負擔十幾口的生活已艱難,學雜費又越來越貴,更是難上加難,眼看今年又增了一個,他既有些錢,也不夠給全,所以故意遷延。
忽雲秀走出來對她們大喊一聲“吃飯”,那堆孩子一個個眼灌的白鄧鄧,她清楚孩子們怪她不幫他們,對她們的事置之不理。她沒法管,在瓷廠搓丸子十塊錢一天,工錢一分不剩全上交給淩老太,她心理苦。
榮芝坐在八仙桌吃早飯,他瞥了一眼站成一排的孩子們,他們不吃飯集體守着他,他忍不住将臉蓋在海碗裏笑,吃了飯起身要走。孩子們見父親站起來,一個抱腳,一個抱腰,榮芝笑道:“上廁所也跟着麽?”他往廁所走,乘不其意從後門溜了,孩子們落了空,各自上學去,下坡後分開走了。
本華初三、本紅初二向埠西走去,本君五年級、趙本逵三年級向埠東走。毛毛跟在哥哥姐姐後面,趙本逵朝她喊:“老毛毛,走快些,降班生,八歲了還讀一年級。”本君撇了一眼趙本逵,罵道:“她有名字,你這樣叫,去學校別人也會跟着這樣叫,你不嫌丢人,以後叫她‘趙本沫’”聽到名字的毛毛突然振作起來。
她跟着姐姐後面穿進山坡,山坡有一條小路,路過幾戶人家,穿進一片茶籽林,爬上黃土高坡,便看見一面紅磚高牆,這是學校後圍牆。沿着圍牆往正門進,學校在山頂上,正門高出馬路幾十米,有一條高陡直行式的石板階,數百梯,零零落落的學生往上爬,有個人拉着一頭牛來。
本君進了教室,她現在五年級學習緊需考學,她一進教室就早讀,剛坐下,同桌便輕輕将新書移到她眼前。本君不僅學習好,然仍與家裏表現一樣,無論男女面前表現争強好勝,恃其意氣而不肯屈于人下,不好便罵,不肯便打,因此不僅同桌對她深敬着,班裏無論男女都不是她的對手。
正讀着書,老師進來直接走到她面前狠敲桌子說:“今天只是又沒有,班裏只有你沒交,別拖了班上的後腿,明天再不交,就得挨打了。”
本君聽着,一想到曾經有老師揪起學生的耳朵丢出窗戶的事,心中害怕。她看了一眼那聚集的眼光,烈性一起,大聲讀起書,讀得抑揚頓挫,铿锵有力,唬得那些眼珠子亂滾。
教室又恢複誦讀的聲音,本君讀着眼睛濕潤啞了口,那酸味從鼻腔滾到喉嚨,吞到肚裏,牙齒在慢慢打顫,她強忍住,止住那情不自禁的顫抖,堅決不讓別人看笑話,漸漸使自己平靜。
忽窗外操場上傳來一聲喊“趙本沫”這一聲在她心裏驚住,偷偷摸眼淚時她看見妹妹在操場裏撿燈籠花,她恥笑那個不懂事的妹妹,什麽時候還有這個心情。
這呼喊聲也讓本沫驚住,在家裏都是喊她‘毛毛’自上學後每每聽到同學喊她名字,她像是有身份的人一樣,開始更神氣了。此後無論家裏還是學校管她叫‘趙本沫’她才答應。
喊她的是同班同學,開學這些天已經交了朋友。一個穿着花裙子卻光着頭的女孩,一個全身蒼白,頭部、腿部如同蛇皮的女孩,兩人被說成:一個鬼附身,一個蛇附身,他們三個一起手牽着手在操場上撿花。
前後兩棟教學樓中間圓一圈操場,操場高出一層樓,幾棵高大的燈籠樹占了操場的一部分,樹高五六米,整齊排列操場外圍,樹上棕紅色果實,飄飄灑灑落了一片紅色,有三個高大男孩走過來,在她們撿的花堆裏跳來跳去,一會揚灑,一會撕爛,看她們回教室,一腳橫踏着門檻攔住她們。恰趙本逵看到,拎着那三人喊道:“他是我老妹,以後繞開她。”本沫看着哥哥,倒心中有些洋溢。
走進教室坐回座位上,同桌尹涓也來了,她也是埠村的,兩人從小一處玩到大,她比毛毛小兩歲,她沒姐妹,只有一個哥哥,待她如親姐妹一般。而在本沫心裏,她也比親生姊妹還要親,也是緣分,竟等着她長大,遲長也要與她同窗。現在等到尹涓上學,又分到一個班,以後便同窗同坐,同來同往,愈加親密,剛坐下兩人兩手就緊牽在一起。
鈴聲一響班主任賴老師便走進來,這是一個年輕又溫和的老師,她曾誇贊本沫字跡工整清晰、在本沫心裏總以為老師額外喜歡她一樣。
然今日一進來便大喊道:“沒交學費的都站起來。”稀拉站起了五個孩子,賴老師接着說:“一年級六個班在比賽,我們班落後很多。”老師不同往日慈面仁心,變成嚴厲恐怖,她手拿戒尺每走近一個便狠敲了兩下。
本沫的眼睛看着同學攤直手掌站着,她渾身發抖,把手藏在桌子裏遲遲不伸,一個勁掰着小指頭,仿佛要将她掰直,此時她在乎的不是挨打,而是小指頭的秘密被人發現,年齡越大,指尖鈎曲得越發厲害,伸出去短了一半,像少了一個。
她在思考怎樣伸出去讓人不知覺,當老師身影一現,她彎曲五指伸出手臂,“攤開來”唬得她一跳,攤開了!尺子狠勁打在五指上,打直了!恰被扭頭的前桌男同學瞧見了,嘲笑說道:“嘻嘻,手指像鹦鹉嘴一樣!”說着要掰她的手指瞧。
本沫緊握雙拳,心裏又是惱羞,又是委屈,眼睛含淚,站在那一動不動,老師喊她坐下她也不動,尹涓見她站着不動,用手輕輕的拉她的手勸她坐下,她仍執怮不肯站着聽了一整節課。
尹涓拉着她的手像鉗子似得愈夾愈緊,仿佛要握住她心裏去,這力量只有母親那她才感受到。她了解尹涓的厚重,想用勁保護她,守護她。
下課有人打趣嘲諷本沫,尹涓争辯道:“那是自尊心在受傷。”本沫聽了又悄悄的落淚。本沫天生情性多變、古怪之氣,然尹涓雖小,卻最溫柔和氣,最了解她,即便放學本沫站着她也守着,待全校走了兩人才走。
第二天早上,當榮芝小心翼翼從豬欄門口探出頭來,只見五個孩子手持竹竿橫卧槽門,守在門口。榮芝看了哭笑不得,他們臉上橫肉兮兮,個個一身烈氣,都是一副準備拼命的裝勢,他們眼睛集體望着從豬欄門口走出來的父親,被孩子們識破了,榮芝笑得全身顫抖。
孩子們看見父親笑,一窩蜂圍上去,本華、本紅兩個抱住左右手,本君、本逵前後頭頂住,榮芝撐不住大喊:“娘老子,快出來看看。”淩老太出來見了也撐不住笑,孩子們看見他們娘倆接耳進了房,大概心裏有底了。
半響,見淩老太手持鈔票從房裏出來,孩子們像野狗似的撲過去,上前便要搶,淩老太板着臉握緊拳頭掄過去,像趕狗一樣兇猛。
趙書記一旁喊:“要有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
孩子們排着隊,從老大本華開始分發,每發一個便飛走一個,本沫拉長脖子像狗守骨頭似的,眼神既有哀憐又滿是期待,扭頭又看到一個個射失飛走,嘴裏一路的滴涎,眼見淩老太手中的鈔票越來越少,輪到趙本逵,他急喊道:“兩百一十七。”
“你爸爸就拿這麽些錢給我。”淩老太反複添手指數着。
“兩百一十七!少了五十!”趙本逵瞪着火眼又猴到淩老太懷裏喊,淩老太左右摸着口袋搜出五十遞給了他,叫他快走。
本沫那哀憐的眼珠子轉了轉,心下疑:“輪到我就沒有了。”緊接着果真聽到淩老太喊:“沒了,沒了。”她把褲袋翻轉露出白袋子拍了又拍,作勢要回房間,本沫瘋了一樣滾在地上哭,屋裏只剩下她了,像幼狗被丢棄般幹嗷。每次只剩自己沒有,沒有人能明白這為何讓她死去活來的感受。
淩老太在房裏罵道:“死狗樣!哭死都沒有,遲點交做不得。”
雲秀在花園裏洗衣,一聽見淩老太罵她死狗,心裏窩着火,又看見孩子在地上滾,更是火上加火。她怒氣填胸一步進屋,拎起孩子就走,像拔蘿蔔一樣,拎起來腿離地半米,嘴裏似罵喊道:“走,去大姨家借。”
此時的本沫,雖哭還沒停止,但心裏高興的要命。她早知道母親有,但她的錢得萬不得已時才拿出來。果真走到大姨家圍牆邊時,母親彎腰從襪子裏掏出一疊錢塞給她,反複叮囑:“回去就說是借大姨娘的。”她點頭答應。她早知道規矩:讓父親知道借債的底,将來還錢又回了母親的口袋。
恰大姨娘出來問道:“這是做什麽。”
“姐姐,淩老太一分錢不願用在這個孩子身上,別人要她雙手奉上,偏生自己的人就嫌棄這般,連學費單她不給。我謊說來借你的,若讓榮芝知道我身上有錢,早被他們刮幹淨了。”雲秀說話時一直拉着本沫的手,一生氣忍不住在小指上一陣捏掐,再雙手攤開一看,密密麻麻小月牙印,連她自己也看笑了,又對大姨娘說道:“你看看她這雙手竟和我的一模一樣,小手指頭彎得好看,活像鹦鹉嘴,也是個作孽苦命的。”說着将兩只手并排在大姨娘眼前,比對着給她看。
大姨娘用手摩挲幾下,極其認真的說道:“哎呀,一雙好手,這雙手長得好。”本沫迅速抽開手,羞得藏在背後。
雲秀自從知道和她有一模一樣的鹦鹉指便認定這個孩子的命必定和她一樣的苦,其他的女兒都白白胖胖,小手指又白又直,唯獨她長得又黑又矮又瘦,聽姐姐這般說卻不肯信,又笑說:“是麽?我是不肯信,将來定是跟我一樣苦命!”
大姨娘又接着一句:“日後你看哦。”
這話本沫卻一直深記着,高高興興去學校。
3.4
本沫堅信這是一雙好手,因為這雙手能寫一副漂亮的字。她正坐在課桌上寫字,左手按本,右手持筆,一筆一畫遒勁有力,她全身心的投入寫字中,看着那筆下的字生花,如畫般着迷。
忽賴老師停在她桌邊,拿起她的本子舉得高臺上,給同學們展示,說:“寫字如同內心,寫出好字要有耐心。”
同學們的眼睛如同一道光圍随着她,那光熱烈,使她心口爆跳,臉上作燒,羞怯低下頭,雙腿顫抖得越來越厲害,把桌子抖得窸窸窣窣響,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肯定的眼光,仿佛那光溢入身體,讓她看見明亮。那光使她變得自信,變得膽大。在家裏,她弱如鼠,在學校,她強如虎,學優當幹部、能歌善舞、性格轉外向開朗,沒有淩老太的管束,她自由自在極了。
一日,賴老師正描述學校組織野游參觀公園時,一想到家裏她本能的喪着臉,壓在陰暗的課本裏,腦裏不斷浮現母親從襪子裏掏出錢的一幕,她希望母親再從襪子裏掏出錢來。
回到家裏,她在院裏水井旁找到了母親,母親剛從地裏拔了一籮筐白蘿蔔堆放在池子裏,只見她腳上穿着膠鞋,手袖、褲子全都沾滿黃泥巴,汗水滾流。她坐在矮凳上抱着蘿蔔在池子裏來回搓泥,搓得白胖胖,洗出晶晶亮。每洗一個便高興得啧啧稱奇道:“唉呀呀,不得了,肯定賣得好。”
本沫手持壓手柄主動幫她壓井水,待填滿一池水時她挨着母親蹲着地上,輕說:“咩,學校裏組織去野游。”見母親不做聲,只顧洗着白蘿蔔,她繼續說:“每個人交三十塊錢。”
一聽到錢,雲秀臉色即刻變了,激動對她說:“這個家裏是不允許你有這個想法,想也別想,盡早離開這別礙手礙腳。”
她心裏一沉,池子旁不斷蹦跳的綠青蛙,有只跳在她腳背上,她伸直腿把它踢飛出去,恰踢到枇杷樹底下。她看着與她同長的枇杷樹,矮得齊膝,葉子如蓋,似一把洋傘。眼睛又掠到哥哥趙本逵那棵柚子樹上,高出圍牆,已長成一棵樹。
有一會,她的眼睛楞直如一只呆鳥,屋裏淩老太破口大罵聲,姐姐們無休止争吵聲,還有一條狗一樣嗅着她,盡管他在做很多缺德事,仍然不忘對付她。一回頭,趙本逵正鼓眼努睛,沖她喊:“你楞在那作什麽,去牽羊。”她也灰溜溜的跑了。
夜裏,一晚上本沫想的都是老師形容的長脖子白天鵝,綠叢林裏野炊、合影,渴望如黑沉長夜,綿綿不絕。迷迷糊糊中,她聽見母親起床賣菜,随即跳下床跟上去。外面還是黑壓壓的天,打開門迷霧滾騰,雲秀擔着高籃出了門,命她把門關好。
本沫輕輕的合上門,見母親已經走到仙霧裏不見影,她呲溜進去抓住母親的衣角,呼吸之間喝了一口濃霧,止不住的咳嗽。雲秀罵道:“喊你不要跟來,霧氣熏天的!”
她繼續跟着母親身後走,墨黑的氛圍裏總有一些看不見的恐懼襲來,害怕使她過度敏感,瞻前顧後。經過大道旁那口井處,想着往日聽六爺說起‘先前井裏淹過一婦女,常常半夜井邊梳頭發,她站在那,頭發垂累下來,長到腳底’她盯着那口井,直到井在她身後時,她猛地回頭,依稀見那長長頭發如瀑布,她不斷回頭,回頭,怕那黑爪子從身後抓她,濃霧裏四面八方抓她。
她直沖沖的跑到母親前頭,碰到高籃直打圈,前面池塘一陣猛烈翻滾,吓得剛驚破的魂再一次奔向母親,又撞到高籃直打圈,雲秀對她吼了一句:“礙手礙腳,叫你不要跟來。”
她吓得冷汗不止,依稀看見前面重影晃動厲害,喘喝聲,似有無的腳步聲,吓得她直接跳到母親的腳背上,哭喊:“咩咩、有鬼。”雲秀腿如重鉛,一步難移,開始惱火了,一伸腿将她踢飛了出去。
再走幾步,突然雲秀開口喊:“謝桂叔、詠蘭嬸,你們二老今這樣早。”
本沫雖看不清人,但從聲音能辨出他們是誰,從小也從別人嘴裏知道他們許多事:他們有一個兒子,以賣豆腐為營生,埠村人都喚他“謝虎”。一次因堵空家産,一氣之下趕走妻子并一雙兒女,逐二老住柴房,二老雖苦,仍執意将孫子帶在身邊同住柴房。衆人當他只是一時之氣,不多時日仍與父母和好,或接回妻女。然不到一年,他竟另娶妻,且又生下一兒。每每看着他騎車從二老身旁經過時,他那冷面冷氣,仍用含笑的臉面和人打招呼,簡直讓人心寒,孩子見了都要冷眼,更何況大人。自此,二老為養孫吃穿用度,上學書用,靠種菜賣菜為生。
雲秀嘆道:“謝桂叔、詠蘭嬸,吃得硬苦,這年老仍要發狠賣菜。”
“那世裏造來的孽,如今老了仍當牛做馬。還不知要吃苦到幾時,到死之前能緩口輕松氣麽,怕是沒那個命。”二老說。
“想的你們二老,再看我家的,人不知命,我這樣做,還貶我,往外趕。”說着又想到淩老太那嘴臉,肩上的擔子似是更沉了,一身剛骨往前走,說道:“我先走了。”
到集市時,天空已是清亮的綠光,許多人在馬路的兩邊擺好了菜,待雲秀全部收拾好,天已亮開了,這時才看到剛剛那二老來到。雲秀用麻袋在旁邊替他們占了一鋪位,待他們來才把壓着的磚塊拿開,一面幫他們把菜疊放整齊。二老淚謝完,便守着鋪頭,本沫才看清他們的臉,無論五官、樣貌、精神仿佛他們是同一個人,神情木然且無奈。
趕集地在埠鎮十字街,一條由東到西,一條從南到北,十字街集中了埠鎮繁華,有金店、油鋪、南貨店、文具店等一個挨一個店鋪開了門,擺攤的有大筐大筐的魚,各種時蔬和水果,街上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人徘徊着。
沒人來的時候,本沫又在母親耳邊輕聲說道:“班裏每個人都去。”
雲秀沒好氣道:“他們去是他們的事,我們家庭情況你是清楚。”
她跟着母親一上午,總冷清的站着,看着母親不斷忙活自己手裏的事,整個上午,雲秀沒看她一眼,她清楚女兒的心思,那又怎樣,她不能冒險把家裏鬧得底翻天。
回到家後她仍跟着母親,對自己打定主意的事,即沒有用也要軟磨硬泡到底,一整天她看着母親從早到晚都在廚房和菜園裏打轉,母親的冷漠是她不想幫助她的原因。
下午雲秀在新樓穿堂裏修整一床被子,她蹲在牆角冷冰冰的望着母親,心理賭氣想:“休想給你穿針引線。”
果真聽見母親喊:“來幫我穿針線。”雲秀看她陰着臉既不應也不答,大喊道:“好哇,更是沒有拿。”
一聽母親這般說,她嘴裏“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踢蹬着雙腿狠命搓地,來來回回……
雲秀沒理她,棉絮蓋了一層紅色織錦四鳳圖案被單,四周包着白邊合疊,方方正正待縫合起來,雲秀坐在地上,一針一線來回穿插,臉上總揚起苦笑不得的表情,對這個孩子既是可笑、又可恨、像極了自己。
本沫對母親的冷漠已經惱火,又聽她“更是沒有”這樣說,必然是有卻不給她,她開始用頭撞牆,一撞一聲響,一響一悶聲,回音缭繞在整個穿堂回響。
這樣一來她明顯感受到母親亂作一團,針刺在手心,“哎喲喂”發出一陣慘厲、顫巍巍哀聲,她看見母親眉苦臉焦,從手心裏擠出一粒血珠。
她內心惶恐不安卻沒有停止頭撞牆,那持續不斷的悶響聲刺在雲秀心裏,雲秀發怒了,面色變得兇猛起來,猛烈大喊一聲,如轟雷掣電般,吓得本沫大哭起來。一想到去野游的事徹底沒戲,她扯開喉嚨哭得更大聲。
連續不斷的哭聲折磨得雲秀頭皮發麻發脹,她怒氣沖沖三兩步邁向本沫,把她的身體提舉半高又狠命一放,怒喊道:“還哭不哭。”本沫戛然停止了,眼睛發黑,兩眼冒金星,霎那間,她仿佛看到淩老太對她時那般兇狠兇殘,以及像淩老太恐怖的頭顱,随即默默離開了。
雲秀哀怨的眼神望着毛毛走出門外,又冷漠地忙着她手裏的活,星眼迷離穿插在棉絮裏。
星期一早晨,就在本沫背着書包轉出圍牆時,突然有人往她手裏塞東西,她回頭一看是母親,再低頭一看手心裏塞的三十塊錢,她的手緊了緊,對母親的心也緊了緊,但母親臉上依然是冷漠,又添了些不安的神色。
本沫三兩步一蹦跳去了學校,把錢交給了賴老師,她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然而趙本逵更是神不知鬼不覺卻知曉了,将此事告訴了淩老太。
放學回家本沫剛走到坡底下便聽見淩老太罵:“好大的狗膽,有錢去野馬啊!錢全交給我!”接着大宅裏裏外外的東西像撞見鬼似的癱在地上,碎的碎,響的響。
本沫躲在杉樹後不敢回,她深知罪孽深重,害了母親。她立在坡底下,站的那塊地雜竹雜樹,有一群群細小黑蚊在傍晚時蚊騰象舞,她穿着短衣褲,只要人定數秒就叮肉吸血,咬一口又痛又麻,腫起鵝包。
從細竹縫裏瞧,她看見淩老太揚着木棒打母親,從裏屋追出了庭院,打至跌倒地,手粗的木棒正朝母親的背打下去,這時她的身體不知覺已從遮障物裏移了出來。
淩老太扭頭看見停住了手,虎視鷹瞵看着她,本沫立在坡底下凝定不動,也望着淩老太,內心有千萬般恐懼,比千萬只黑蚊還要恐懼,黑蚊只吸血,淩老太那眼睛裏分明有殺氣。
淩老太用手指向她:“你有本事不要上來,今天就剝了你的皮,打斷你的腳,我站着不動,看你僵到幾時。”
正當兩人僵持時,榮芝走路回來了,看見本沫站在樹底下,頭腫面腫,滿身血痂,手腳上一摸,顫巍巍喊道:“哎呀呀,這一身包,站在杉樹底下幹什麽,回去!”牽着她往坡上走時,她不敢動,榮芝一擡頭,望見淩老太立在槽門口,一眼便知道了。
淩老太看見榮芝回來,收斂轉身回屋,本沫這才跟着父親爬上坡,此時雲秀也早已爬起朝後門進去了。榮芝進屋見到雲秀,兩個人都悶悶的,一個不問,一個不說,心裏都明明白白:“鬧不贏她!随她去!”
次日清晨,本沫依然跟在母親身後賣菜,她們是在等賴老師退錢,賴老師的丈夫是埠鎮中學的教師,分配在學校宿舍裏住。埠鎮中學在埠鎮中心,埠鎮十字街的西邊最高處,一個筆陡的高坡,一條柏油馬路由上而下,便是集市。
雲秀和本沫盯着高處看,恰今晨有點小雨,當日出的陽光折射到西邊,因而出現一道彩虹。此時賴老師從高坡下來,只見她乘着七色虹光,金輝的發絲,溫和的臉龐,一身輕巧身段,一步步走來。
雲秀拉着本沫迎上去叫住老師,本沫随即退到一旁看賴老師與母親談話,當她們同時回頭用可憐的眼光看她時,讓她一直強忍的心破碎,嚎啕大哭,大街人潮人湧,極大的自尊心又使她啞了口。老師走後,雲秀拉着她的手,在南貨店裏買了兩個大柿餅,塞在她的手心裏,這是母親第一次買東西給她吃,盡管柿餅很甜,但吃下去總是酸膩的。
回到家,她看見淩老太和趙本逵,他們眼中閃着得意的光芒,器滿意得,視人猶芥。她那陰沉酷烈隐忍藏在心底,時刻準備以陰毒火辣的眼神回擊他們,讓他們下地獄。回到房間,又一次叫人難以理解的痛苦飲泣着。
農歷十月初六是雲秀生日,像往年一樣,她打算誰都不請,但附近的大姨娘務必要來,娘家姊妹知道大姐去,便都來了。一整天淩老太面色冷沉,寡言寡言,見雲秀娘家的姊妹、兄弟也是如此,即便中午吃飯也有臉色。
下午雲秀趁天黑前熱了菜,再晚兄弟恐要走夜路。一時客圍了一桌,榮芝一邊招呼客人坐下吃飯,一面熱臉喊淩老太:“娘老子,吃飯啊!”
淩老太賭氣回道:“不吃,肚子還撐飽。”整個下午她都坐在門口竹凳上,手持篾竹杆子,見雞打雞,見狗打狗,把那一群雞鴨打飛落了到處都是。那狗一進門,淩老太一杆子狠丢在狗肚上,那狗嗷嗷亂叫直竄進了屋,淩老太撿杆直追,見狗躲在八仙桌底下,也不管是人是狗一頓亂敲,嘴裏罵道:“黃眼狗,死出去,嫌死不知信。”狗又竄了出門,淩老太一杆子又猛地丢了出去,打得狗叫連連。
陳家人早已明白,深知淩老太秉性,只顧雲秀的面,随了她去造法。雲秀又添了一個擦菜,一碗嗆炒辣椒,一上桌,幾副筷子圍随着大喊:“這就是好菜。”一時語笑喧阗。
淩老太最喜辣椒,單聞着味就來瘾,偏沒得吃,惹得堵着氣的淩老太怒火中燒,随即發作起來:只見她發瘋魔一般,直起身捋袖揎拳,三兩步踏進屋,雙手在桌前一攤掀起那張八仙桌,一時杯盆皆落,人仰桌翻,吓得一個個目瞪口呆。只聽淩老太喊:“沒有我吃啊,好大狗膽,都休想吃!”
“你撞了鬼不是。”榮芝吓得不輕,奪口大罵。
“你就是鬼曉得麽,趙明慧也是你親姊妹,家裏坐席,你不叫她,你就是個冒失鬼!”淩老太理直氣壯,反指着榮芝的臉罵。
榮芝有話無從出口,忍了百忍,又見陳家人紛紛擺手走出大門,榮芝又氣又愧,不好去追勸,又見雲秀這榆木疙瘩一動不動立着,指着鼻子罵道:“楞死屍,還不去送下。”
雲秀原是見淩老太這般發威動怒,一時魂魄失守,榮芝喊她時,吓破的魂才來。她跑到門口,大姨娘對她說:“妹啊,作孽!嫁到這樣的人家,快回去,送什麽。”說着一把鼻涕一把淚。
又追上了弟弟陳禮意,氣得原本結舌的嘴直了,氣咻咻說道:“沒見過這樣的人家,冇——得!”嘴角上的唾沫星兒狠勁一抹,用一雙可憐的眼神望了又望,手擺了又擺,哆嗦騎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