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家的路好長好長,江雲看着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來,漸漸地涼下去,黑暗從城市的底部開始擴張,一點一點吞噬,到最後只餘細細的一尾彎月在天空游蕩。
那部電梯依舊在那裏等着他,經歷過昨晚的驚心動魄,江雲對于如今的一切多了一點不一樣的感觸。
哪怕再不願去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存在未知的力量可以輕而易舉的左右他的命運。現在的他不過是被養在罐子裏的一只蛐蛐,在他沒有徹底失去價值之前不會有任何的危險,蘇荷能用的不過一些折騰人的小手段罷了。
想到這裏,他坦然地跨進了電梯。蘇荷果然還是這樣幼稚,除了讓那個奇怪女人站在電梯中間等着他再玩不出什麽新的花樣。熟悉的搭配,熟悉的味道,沒有半點新意。
不,還是有些變化的,女人身上穿着的裙子顏色發生了一點兒改變。作為一個紳士,江雲自認為對女性的穿着有極強的敏銳度。至今他仍清楚地記得上一次見面時這個女人穿的是一襲白色長裙,只在裙底處落了一兩朵紅色的小花,可是今天她的半條裙子都已紅透了。
江雲湊過去細一看,那紅色卻是黏膩的,深深淺淺附着在衣料上,帶着水汽蒸幹後的硬挺。望着這僵硬的紅色,江雲突然t生出了一個奇異的猜想,這個女人身上的紅裙并不是服裝染料,而是她的身體裏流出來的血液
這個猜想甫一産生,他的耳邊就傳來了沽沽的水流聲,眼前的紅色也在這流水聲裏流淌起來。
這個女人會是蘇荷嗎
江雲沒有問出口,只是默默地退到離她最遠的地方貼近牆壁等着電梯門開。
轎廂突然開始劇烈的晃動,晃動過後是一上一下的跳躍。電梯門一下子裂開,江雲只覺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刺目的白光,在掉出電梯之前他已不省人事。
這是他第一次夢見蘇荷,确切地說這是他第一次變成蘇荷。
分不清是夢是醒,只是睜開眼看見的不是熟悉的電梯壁而是雪白的紗帳。枕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洋娃娃,再一看滿牆熟悉的照片,江雲知道,他在做夢。
書桌上的菱形小鏡子映出了他的面容,柔弱嬌美,那是蘇荷的臉。
站在這個在不久之前被自己燒毀的房間裏,江雲不得不相信在某一種契機下他回到了過去變成了蘇荷。
壓下內心的慌亂,目光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掃視着,雪白的紗帳被風吹起,飄蕩到他的臉上帶起一點微微的癢意。看着這熟悉的紗帳,江雲忽的想起了那被蘇荷藏在壁紙後的日記,他回到了蘇荷的過去,那麽日記還在嗎
想到這裏江雲果斷沖到床邊,扯開礙事的紗帳摸向了那塊藏着秘密的壁紙,一片平滑,什麽也沒有。
江雲不敢相信,又将整面牆壁一一摸過,還是什麽都沒有找到。這讓他徹底陷入了呆滞,房門輕輕響了一聲,好像有人進來了。
循身往去,進來的是個熟悉的女人,這個叫柳月的女人是他的岳母也是蘇荷的母親。
江雲從未見過這樣的她,不是記憶裏的趾高氣揚、高高在上,也不是女兒死後的蒼老頹然,而是一種愧疚與渴望和在一起的卑微。
女人一臉關切的走了過來,伸手理理他的亂發,柔聲道:“今天怎麽醒的這麽晚上課要遲到了,爸爸今晚就回來陪你過生日,開心嗎!”
提到那個男人女人的神色明顯愉悅了不少,她蠻有興致地打開衣櫃,挑揀出一條白色的公主裙,轉過身來展示給他看:“今天晚上就穿這件好不好,爸爸一定會很喜歡的!”
江雲沒有應答,确切的說這具身體無法應答,只能僵在原地像個乖巧的娃娃被拉着梳洗打扮,妝點成一份精美的禮物。
再一眨眼,場景就切換成了陌生的小巷,江雲有些怔,又有些不解。他以為下一個場景該出現的是蘇凜那個老男人,怎麽會換成這裏。
往前走走看吧。
巷道很深,擡頭也看不見日色。一片昏沉裏另一道腳步突兀的纏進來,疊着他走路的聲音,有人跟在身後。
他的心裏突然産生了一種極大的恐慌,心髒一顫一顫的跳動,這是來自于蘇荷的恐懼。
好想看一看他是誰
他的終于恢複了對這具身體的控制權,于是江雲在繞過下一個拐彎處後并沒有繼續前進而是屏住呼吸貼在一戶人家的門廊裏。這是一個絕佳的觀測位置,能夠清楚地看清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這種未知真是令人期待啊!
巷口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古怪的影像,江雲清楚的看到一個瘦弱的人影伸展着四肢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伏在牆壁上,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像是在搜尋着什麽。
在這昏暗的光線裏江雲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依稀辨別出那是個極瘦弱的男人。
他是誰他想做些什麽
江雲沒有挪動也沒有發出聲響,仍貼在牆壁後靜靜地觀察。
他壓下心底屬于蘇荷的恐懼,眼裏閃着興奮期待着這只“蜘蛛”能再往前爬上幾步,只需幾步就好。
只是還是讓他失望了,還未看清人臉,畫面又是一閃,他又回到了那個房子,就坐在書桌前,身後是灼熱的溫度。
一雙粗大有力的手環住他的肩膀緊貼在身後,那股黏膩附着在身後像是陰恻恻的毒舌。
蛇信纏着他的脖頸,在或深或淺的吸吮中留下了不同的粉紅,江雲覺得自己變成一條斑斓的熱帶魚,作為一個男人他不由得産生了生理性的厭惡。
微微動動手臂,又被緊緊鉗制,他的反抗被輕而易舉的壓下。
“怎麽不乖了,嗯”男人流着涎水,吐着信子,貼近了他的耳朵。
一個生鏽的大鐵釘牢牢釘住了他,這具身體的力氣太小了,連反抗都是微弱的。
江雲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麽漫長,男人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字帖,時不時摩挲一下再低笑兩聲,像逗弄一只毫無反抗力的幼獸。
在江雲一遍又一遍的反抗下,借着那點細小的空間,他艱難地轉過身去,看見了大開的屋門,門外不遠處是一張沙發,沙發上是蘇荷的母親。
這個優雅矜貴的女人捧着一本書靠在沙發墊上,對眼前這場低劣的鬧劇充耳不聞,安靜得像一具雕塑。
作為一個母親她怎麽能,怎麽可以只是眼睜睜看着
一股巨大的絕望與悲戚淹沒了他,江雲感受着心髒無助的跳動,只覺通身都覆上了堅冰。
都想起了自己當初還羨慕過蘇荷擁有的幸福家庭,優渥出身,江雲就恨不得回到火災現場将這一對垃圾掘出來挫骨揚灰。
畫面一轉,周遭的環境徹底發生了變化,八街九陌、滿目霓虹卻是空空蕩蕩死氣沉沉,整個城市好像只剩下他一人。
在這個鋼筋與混凝土鋪成的世界裏,他找不到前進的方向。穿行在陌生的街巷中,那股被人窺視的感覺又來了,東觀西望,每一扇窗戶都生出了眼睛,隔着玻璃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掌心傳來急促的震動,低頭一看,多出了一部手機,一條又一條信息躍出屏幕朝着他席卷而來。
「你今天穿的裙子好漂亮,我很喜歡。」
「怎麽能和別人說話呢,我不開心。」
「聽話的女孩從來不會和陌生人交談。」
「喜歡我送給你的早餐嗎」
「為什麽要踐踏我的心意,你會遭到報應的!」
「親愛的,我們是天生一對,為什麽要看別人」
「寶貝,我來找你了,開心嗎」
……
伴随着騷擾信息的是蘇荷的一張張照片,有課堂上和人交談的、和朋友一起吃飯的、放學回家路上的甚至還有躺在家中床上休息的。
好像有一雙無孔不入的眼睛時時刻刻跟着他,讓她在窺視與惡意中扭曲堕落最後被徹底馴化。
這一刻他徹底成為了蘇荷,她的苦痛在他的身體裏發了芽生了根紮進了靈魂。一張張扭曲的臉将江雲環在其中,一遍又一遍喚着她的名字。
蘇荷!蘇荷!……
不,我不是蘇荷!
我不是!
整座城市在眼前碎裂,斑駁的光影在眼前跳動,身後傳來一陣巨大的推力,伴随着一聲巨響江雲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在一片混沌中他好像又看見了蘇荷。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昏暗。黑色的窗簾将整個屋子蓋得嚴嚴實實,甩甩腦袋,感覺清醒一點後踉踉跄跄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和煦的陽光慷慨地籠罩了他,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見了什麽他有些懵,又有些不安,總覺得像是遺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小廳裏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細小的聲音卻好似在耳邊重重敲了一記,震的他渾身一顫。
終于清醒了!
過去一看,這一次的照片沒有出現在門外竟是直接出現在家裏。
薄薄的一張緊貼在幾案上,像極了那幾張貼在壁紙裏的日記。
照片中是一條陌生的小巷,不,已經不陌生了,這是他在夢中見到的小巷。
巷口拐彎處,一個瘦弱的身影牢牢攀在牆壁上,窺視着前方。他的四肢舒展着,很容易教江雲想起夢裏的蜘蛛,和夢裏不同的是一束月光照亮了他藏在暗處的臉,一張陰郁的醜陋的臉。
照片背後照例是一行紅色的小字“我在這裏等你。”
握着這張照片,江雲笑出了聲,他好像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