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走進末梢,雨水漸漸多了起來,可濕冷中寒意不減。
王昊來接薛栩栩去看守所的時候,就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快整整一天的雨了。薛栩栩穿着長及腳踝的棒球裝黑色羽絨服,黑色的修身羊毛衫領口露着白色圓領的襯衣,也是黑色的鉛筆褲穿着黑色的短靴,五厘米的短粗跟踩在安靜寬敞的走廊裏十分響亮。手裏透明的塑料長傘滴了一路的水漬,又在房門前淌了一小灘。
門輕輕的被推開,傘也被王昊接了過去。薛栩栩走了進去,才發現房間不大,但被隔成了兩個空間,一個是鐵欄裏面一個是鐵欄外面,鐵欄裏面有個桌椅成套的組合,椅子的四腳都用螺栓固定在了地上;鐵欄外面有張塑料面的輕便活動長桌,兩把木質的椅子。房間的四角都裝着閃着紅燈的攝像頭,處在裏面的人聲音表情動作都可以三百六十度的被捕捉。
王昊拉開一個椅子,“栩栩,你坐這兒吧。”薛栩栩遲緩的将目光轉了過來,眨了眨眼,王昊笑着解釋,“我一會兒會在監控室,別在意這些攝像頭,它們只是為了保障你的安全。任何你想跟你大哥說的話都可以說,沒關系的。”
聞言,她點了點頭這才走了過去,不過尚為入座,鐵欄裏面的一扇門就打開了。
薛江山套着一件深色發舊的棉衣,帶着手铐在警察的收押下走了進來,見到鐵欄外面的人時,他的神色只是略微的動了動便又當什麽都沒瞧見似得徑自坐到了凳子上,擡起手來讓人把手铐打開轉頭又跟這套桌椅給鎖在了一塊。
王昊看了一眼他們兄妹,然後跟自個兒同事招個手後雙雙都從各自的門退了出去,可當王昊轉到監控室時,調看房間裏的畫面時一度以為是系統出了問題,因為屏幕裏面的人或物皆是一動不動,全然像是被定了格。
……
薛江山其實跟薛栩栩長得很像,明眸皓齒膚白貌美,由來良好的家庭環境所培養的那種貴氣也似骨子裏的東西。但薛栩栩愛笑把眼睛眯成月牙似的讨人喜歡更為和善,薛江山為了維持形象不茍言笑眸光一轉常讓人不寒而栗。倒是此時,兩人各懷心事面無表情平視對望的模樣很有種鏡子的既視感。
但薛栩栩心底是緊張的。薛江山見到她總是不經意的在轉動左手手腕上的一塊表,遠遠的瞧那表帶子是他沒見過的,不過薛栩栩的性子他卻是了若指掌。他在有限的空間裏稍稍動了動,因着沒束腳,所以能讓他習慣性的身子後傾兩腿交疊手指敲打在小方的桌子上,很是悠閑自得的樣子。
叩、叩、叩
薛栩栩嘆了一口氣,磨性子這種事兒她自覺是比過薛江山的,所以便開口問道,“你見我,有什麽事?”
薛江山勾着嘴角眉梢上挑,略有不解的問道,“栩栩,大哥不過是替你提出了這個見面的機會罷了,不是嗎。不該是你想要問我些什麽嗎?”
聞言,薛栩栩露出一絲自嘲的笑來,随即又點了點頭,很坦然的問道,“沈勵揚在哪兒?”
“……”居然是這個問題,薛江山很意外,全然沒料到。他皺了皺眉頭,緩緩道,“既然他們已經問道了那次綁架案,就說明你應該記起來了。但是,你就不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問了,有用嗎?”薛栩栩閃着眸光反問,“無論怎樣的理由,你都萬死難辭。再說,就算最終知道了理由,爸媽都再也不能活過來,而且就算是活着,看到你今天這樣也應該會生不如死吧。”
薛江山咬着唇往後仰面,無聲的露出苦笑來,“栩栩。”他咬牙切齒道,“你恨我?”
不待她答,他突然起身奮力撲來,露出狠厲的神色不停反問她,“薛栩栩,你憑什麽恨我!我殺了爸、殺了媽,但我放過了你!是我讓你活了下來,你憑什麽恨我!”
“薛栩栩,你別忘了陪着你長大教你讀書寫字為你出頭受傷的人是我,我從未缺席過你的每一段成長!難道我還比不過他們嗎,比不過兩個死人嗎!
“是!”薛栩栩也站起身來,一掌拍在桌子上,她沖着薛江山怒吼,“可也是你教會我怎麽叫爸爸、怎麽叫媽媽的,是你告訴我這兩個詞的意義,是你告訴我他們是我這輩子最親最親的人,是你告訴我他們是這世界上唯一不會傷害我的人……可是,你卻殺了他們,殺了對你有着同樣意義的兩個人!”
“薛栩栩,你以為你還是孩子嗎。騙小孩兒的東西還要記到現在嗎!一個為了錢願意眼睜睜看着自己兒子去死的人,我為什麽不能殺了他保全自己。”
“那是你有錯在先!”
“錯?什麽是錯!”薛江山猙獰的拉開嘴角哈哈大笑起來,“要不是薛鼎豐為了錢把事業做大怎會招來那些別有心機的人。他固執不答應,就找了我,可我不答應他們就要把手伸向你……為了保護你,我妥協了,替他們運輸毒品。結果呢,薛鼎豐倉庫的那場大火正好把我要取的貨給燒了幹淨,他們放言要殺了我和薛鼎豐然後把你和媽賣到東南亞,薛栩栩!你聽到了嗎,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保護你保護整個薛家,可你既然在那兒就該聽到了,你聽到了薛鼎豐寧願讓我死都不給我錢,他難道不該死嗎?為了錢寧可讓我們家破人亡……”
乍一聽,薛栩栩身子不穩的晃了晃,但她很快的就搖了搖頭否認,“是你的懦弱、是你的野心!”
“什麽?”
“第一次我信你是迫不得已,但是之後你從中嘗到了甜頭,所以就再沒打算收手,想想現下如日中天的鼎豐,或許背後有更多不為人知的肮髒!正是那一天……你眼中的狠意和寒意,讓我清楚的認識到你已經變了,再也不是我的大哥薛江山。”說着,她笑着倒吸了口涼氣,“你說得對,你對我很重要,我對你的感情甚至超過了爸爸媽媽,因此我才那麽難以接受你的改變,下意識的選擇忘記那個畫面。”
瞪着眼的薛江山沉默着坐回了凳子裏,苦苦笑了笑,像是自問自答一樣,“那你為什麽不選擇一直忘記呢。這樣,你就還能是我的妹妹。”
“我逃避,你自欺欺人,何必呢。”薛栩栩冷笑。
薛江山亦然,“那你又何必呢。薛栩栩動了動眸子,他嘴角輕輕一扯,“既然改變不了發生的事兒,找到他又能如何呢。反正都已經……”
“為什麽,為什麽會盯上他!”薛栩栩不耐煩的打斷薛江山的話頭。
薛江山明了的嘆了口氣,也就習慣性的順從她,回答問題,“你去B市念書我就在注意他,起初是為了你,後來知道他在查案。後來,他因為見到我跟那些人不過一次偶然的相遇,居然就開始來查我了。栩栩,你的眼光不錯但就是運氣差了些……”
聞言,她咬了咬唇,很是贊同的答道,“确實太差了。居然被你放過然而害了不相關的人。”
薛江山閉了閉眼,“是啊,居然放過了你。”他露出一副很後悔的表情來,“早知道會有今天,我一定不會第一個抱你、不會給你取名字、不會教你喊哥哥、不會教你爬、教你走、教你跑……不會,什麽都不會。”
在薛江山忽然柔和的眼睛裏,薛栩栩瞬間明白了十一年前或許他是打算殺她的,只是在最後下手的那一刻想起了種種往事,零散細碎得占據了他十八年的人生。他疼愛她的方式,亦兄亦父……因此終究還是無法狠下心來。
所以,薛栩栩想她沒有資格說恨不恨的,或許長眠多年的父母面對劣跡斑斑罪惡滔天,但卻依然是他們的兒子,想來還是會原諒的吧。
“我最後一次問你,他在哪兒?”
薛江山沉了半晌,擡起頭來沖着攝像頭道,“送我回去吧,我什麽都交待。”
“薛江山,他在哪兒?”薛栩栩索性不顧,沖到鐵欄邊抓着鋼條大聲問道。
沒一會兒,前後兩道門都開了,王昊走來扶着薛栩栩的肩頭,警員過來開了鎖。薛江山起身站定,僅僅是隔着一面鐵栅欄卻好像遙遙的很遠似的,看了一眼轉身朝身後的門走了去。
“你告訴我啊……”
走至門口的薛江山頓了頓,轉過身來又靜靜的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薛家老宅,地下室。”
“地下室、地下室!”看着薛江山消失在那扇被合上的門後,王昊激動又興奮的沖薛栩栩重複道,“我們馬上去。”
……
王昊,通知了趙隊和以前好些共事的同事,然後派了警車、消防車、救護車一路浩浩蕩蕩的開向了被鼎豐集團競拍下卻始終沒有規劃開發的山頭。
出發前薛栩栩就告訴了王昊他們地下室的所在處,所以達到薛家老宅的時候,刑警隊的人沖在最前頭以迅而不及掩耳之勢打開了大門、撥開了藤草漫漫的前院,推開陳舊的大門進入已經看不出輪廓的三層小樓。
薛栩栩打開門走下車來,手揣在羽絨服的口袋裏,半仰着頭看着煙雨蒙蒙中的“家”,想象着曾經的樣子、回憶着它的溫暖,奢望着時光流轉。
沒一會兒,裏面走出人來,朝一撥候着的人招了招手,然後那些人就提着箱子進去了。薛栩栩知道,之前警隊前還問過王昊,王昊說是鑒定法證的人。
細雨打在她的臉上,涼涼的濕了整張臉,衣服也深了一個號的顏色,她怔怔的看着,看到王昊胖乎乎的身影,看着他也腳步沉重的走到雨中,遠遠的望着她。
失望、痛苦、哀傷?
薛栩栩朝他露出個安慰的笑來,然後埋下頭轉過身去再沒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臉。她就一直站在那兒,站到夜已黑,雨亦停,法證在刑警隊的人員護送下走了出來,手裏的箱子似乎沉了些,另外兩個人還提着個淡藍色的袋子。
她木讷的走了過去,剛有人想要攔住,王昊就沖了過來阻攔,朝他們搖了搖頭。
于是,薛栩栩走到那兩個人面前,視線落在口袋上,她伸出手去,可卻怎麽都夠不到、看不清,甚至連哭都發不出聲音來,她想靠得更近些,然而僅僅就移了半步整個人就直直的跪了下去。
縱然這樣的結果,她早就預料了千百遍,但是卻依然傻傻的抱着那麽小小的一個希望,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最珍貴的人,那麽可能會得到上天最後的垂憐。可是結果呢,等來的終究只是一堆白骨……
“栩栩……”王昊蹲下身去扶住她,“栩栩,勵……栩……對不起……”憋了許久的情緒這一刻也忍不住了,王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在旁的人紛紛側過頭去捂着眼睛,隐隐的啜泣聲在寂靜的山林夜晚格外清楚。
最終,薛家大宅被警戒線封住,法證帶着在地下室收集的證物和沈勵揚的遺骸下山回去了,所有人整理了下感情繼續未完的工作,趙隊離開前看了坐在車裏一動不動的薛栩栩一眼,然後拍了拍王昊的肩頭便帶着些人回隊裏了。
王昊走了過去,遞了好不容找來的一張紙巾給她,問,“要進去看看嗎?”
臉上的淚痕雖已幹,眼角卻仍有閃閃的淚光,但就是這樣的薛栩栩竟然搖搖頭拒絕。
“好。”王昊覺得薛栩栩不去看也好,就之前他們沖進去打開地下室的門時,腐敗的味道迎面撲來,再一走進去亮着燈照進去看到的就是密閉空間裏的一堆白骨和一根猶如手臂般粗的鐵鏈。雖然密不透風,但屍體上滋生的生物讓不少人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王昊嘆了口氣,又道,“我送你回去吧,好好休息下。”
薛栩栩沒說話,但是卻很聽話的動了下身子,在副駕的位置上坐正,更自己把安全帶系上。王昊很意外,可認為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多說話的比較好,因此也一路開下山,送薛栩栩回了之前安排的宿舍裏住下。
因為之前許惠沁在景棚受了傷,不過也只是輕傷,由于王昊忙着薛江山的案子,無暇照顧薛栩栩,就索性請許惠沁在宿舍裏休養順帶照看下遭受連番打擊的薛栩栩。
可是,讓許惠沁或者其他人都沒想到的是,薛栩栩除了那一夜痛哭以外,回來後一直該幹嘛幹嘛,睡覺吃飯一樣不落下,也會向許惠沁問一問案子的進展情況這些,她甚至還主動出門逛街,人多人少的地方她都會去,正常得……十分不正常。
趙隊怕又是新的心理創傷,還請出了章恩禮來探望了她一次,但交談結果也讓章恩禮拿不準薛栩栩是不是有問題,但他卻隐隐覺得薛栩栩并未放棄掉生活的希望,所以不建議把她當做患者看待。
而待到調查結果差不多了,因為薛江山販毒一事鐵定死刑,因此他對其他事情也沒隐瞞,全都痛快的招了甚至當年綁架案那天,中途他與文志興暗中交換,然後帶着警察兜圈子的事兒都一并說了。于是,正是因為文志興才走上歧途的薛江山徹底也讓文志興一起下了地獄。如此,倒省去了警方的很多麻煩,當然懲罰結果很快也出了。
王昊那日過來通知薛栩栩的時候,薛栩栩正坐在操場邊的觀衆席上,穿着件毛絨絨的衛衣外套,梳着丸子頭半眯着眼專心致志的看着場中間鍛煉的新晉女警們。
“看嘛呢?”
“喏。”她揚了揚下巴,“你說,當初我要是也跟着沈勵揚考警校,是不是也能當個英姿飒爽的女特警啊!”
聽這話時,剛準備落座的王昊正好撅着個屁股,他一臉愕然的轉頭看薛栩栩,然後搖了搖頭,“勵揚說過,你高考成績……”
薛栩栩癟癟嘴,不大高興的扔去一個白眼。
王昊嘿了嘿,然後并肩坐下,沉默了會兒到底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饒了饒頭,“那個,我下周就得調走了。”
“嗯?”
“本就年後就走的,也是為了案子就申請延遲了些。”
聽這麽一解釋,薛栩栩點點頭也似乎記起王昊正是因為要調走了才把沈勵揚的東西寄給了B市的她。
見薛栩栩沒說話,王昊忍不住擔憂的問道,“栩栩,你以後打算做什麽?好像鼎豐要由你接手,是嗎?”
其實王昊想問的也是外界好多人想要知道的,薛江山弑父殺母販毒走私還洗黑錢各種違法犯罪都做個遍,鼎豐的股價瞬間跌倒了停盤,稅務局、檢察院等等各個機關都介入開始調查鼎豐的資産和集團下的所涉行業,現下的鼎豐可謂是搖搖欲墜,甚至股東們想要抛售自己的股份都沒人敢買的地步。
薛栩栩在警隊裏待着自然沒人來煩她,但是她看到了程文清給她的留言,說她帶着大寶移民,改名換姓重新生活,同時詛咒薛栩栩會有報應的。
看完那短信後,薛栩栩依舊很淡然的将手機揣回口袋裏,繼續自己的小日子。
但如今王昊既然問到了,她也隐瞞說出自己的打算,“我不懂經營公司,就算我接手估計也只有破産的可能。但,這是爸爸的心血,鼎豐旗下更有幾萬人的飯碗得由薛家人來負責。所以,我已經找了個職業經理團隊,過幾天他們就會幫忙接手鼎豐渡過危機。”
“那……”
“你想問我?”薛栩栩笑了笑,擡起雙腳踩在椅子的邊緣抱着雙膝,慢慢悠悠的左右晃了晃,“我在等。”
“等?”王昊莫名,“等什麽?”
“等最後一次機會!”
“什……”王昊剛想問清楚,突然就瞥見了薛栩栩左手手腕上的那塊時針表,那表自她墜下懸崖回來後就一直戴着,“難不成,你一直都在……”
“是!”她點點頭,“我改不了我父母的命運,但是沈勵揚的我一定可以改變。十二次機會,還有最後一次,只要我回去我一定會敢去薛家老宅的地下室把他救出來,哪怕時間不過的話我也會報警給你打電話。”
所以,薛栩栩才會這麽努力的揭發薛江山,讓他說出沈勵揚的位置,以便她利用最後的機會找到沈勵揚。
“可是……”王昊擔憂,“你說過,每次的時間機遇你自己無法掌控,你如果你回去的時候勵揚已經……”
聞言,她搖了搖頭,“我回憶過每一次。每一次我出現的地方都會有他,而每一次都是他特別孤單無助需要人陪伴的時候,所以……他一定會活着等着我回去。”
雖然王昊覺得還是會有萬一,但畢竟這麽離奇的事情薛栩栩才是真正的經歷者,而時針表确實還有一格才會回到原點,更何況人抱着希望才能活得更好,如果真能如薛栩栩所說,王昊也會期待着那一天的到來。于是,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嵴,給她加了加油。
“哦,那個……”王昊吞吞吐吐,薛栩栩倒也不忙一雙眼睛看了過去,“薛江山,一會兒三點鐘執行槍決。”
薛栩栩怔了怔,手不小心一松一只腳就從椅子邊緣滑了下來,良久後回過頭去,想了想時間應該已經差不多了,是以她也就輕輕的嗯了聲。
“他讓人給你傳了話。”
“什麽話?”
“330。”
“……”薛栩栩不明,細細想了想這個頗為熟悉的數字突然就想起了仙鶴陵。
結果,念頭剛在腦中閃過,王昊就遞來東西,“我怕有詐,就去了仙鶴陵的逍遙園在330的骨灰位裏面找到了這封信。”薛栩栩接過一臉茫然,翻開一看是個白色的信封,封面寫着她的名字,字跡……剛勁有力和那個人一樣。
“這封信應該是和那些證據的複印件一起放在骨灰盒裏的,薛江山拿走之後,把那些證據都燒了。這封信嘛,不知怎麽的他竟然放回了原處。”王昊頓了頓,“可能……薛江山十惡不赦,可做哥哥還是很疼你的。鑒定科那邊說,勵揚身上沒外傷,應該是餓死的,所以或許,薛江山因為你也掙紮過。”
薛栩栩聽着,沒說話。
王昊也覺着自己又唠叨了,因此唉嘆一聲站起身來,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來,“怕你看了哭,給你準備的。放心,我沒看。”
然而,薛栩栩沒接,徑自站起身來把信揣進了荷包裏,“既然看了要哭,那就等見着他後我再看,到時候讓他看我哭,難受死他!”說完,故意調皮的吐了吐舌頭然後大步走下跑道,沿着走回宿舍。
只是,這一等薛栩栩就等了近兩年多的時間,那枚時針始終停在一點的位置上,沒有轉動過。
鼎豐集團渡過危機後,自然再也比不上以前,但是也不差,薛栩栩當上了悠閑的老板,本可以四處走走轉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江城。
每年她都會參加同學會,和別人一起說說笑笑回憶過去的時光,也很愉快的提及自己追着沈勵揚的糗事兒,旁人只當她都放下了,但她卻始終一個人。
不過,有次在大街上倒遇上了姜好的母親,薛栩栩主動走過去給她鞠了個躬還是禮貌的喚她阿姨。畢竟薛家的事兒駭人聽聞沸沸揚揚想不知道都難,姜母念薛栩栩這生坎坷而且自己兒子和她的事兒都過了這麽久,而且當初自己還那麽不客氣的罵人打人,所以如今見着面了就自然有些不好意思。
“您身體好嗎,叔叔呢?”
“好,都好。馬上都要當爺爺了,甭提多精神了……呃……”喜悅是溢于言表的,當然也一個沒注意就沒分寸的說了出來,姜母看了看薛栩栩更是羞得紅了臉。
可薛栩栩倒不在意,笑了笑,“恭喜您們了,也謝謝您還能跟我分享。”
“哎,栩栩啊,其實……”
“阿姨,我沒事兒很好。您保重身體也幫我給叔叔帶個好。祝您們阖家幸福!”說完,薛栩栩大大方方跟姜母揮了揮手徑自走了。
其實姜好結婚的事兒,薛栩栩早就知道的,同學會上都提到過,當時薛栩栩還十分好奇的問了問,但當她知道新娘是個陌生人時,便給樂佳打了個電話。
可是,人生很戲劇,接電話的人居然是一個男人,自稱樂佳的老公,而她也在電話裏聽到樂佳哇啦哇啦詢問的聲音。
所以,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放開錯的才能遇見對的。一番領悟的薛栩栩,很為這兩個朋友感到高興,即便這兩個朋友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時時聯系,常常問候,但她相信總會有一天他們在茫茫人海裏相遇,然後相視一笑。
不過,雖有喜悅卻仍躲不過悲傷,郊區的療養院通知薛栩栩,沈勵揚的母親莫慧芳在一個很靜谧的夜晚平靜走了。
其實,從莫慧芳知道警方找到沈勵揚骨骸的那天開始,身子就每況愈下,撐了這麽久也已經算是奇跡了,因為沈勵揚一家是外地來的,所以莫慧芳在江城也沒什麽親戚朋友,院方才會聯系常常都會去探望的薛栩栩。
簡單的葬禮後,薛栩栩遵從莫慧芳的遺願将她送回老家一處靠海的小城安葬。莫慧芳說,她是在那裏和沈勵揚的父親開始的,在那裏的時候他們一家度過了很美好的一段時光,至于後來的變故也都是沈勵揚的父親開始升職在家時間變少,然後因為他的工作又四處搬家才導致的。
薛栩栩未曾聽沈勵揚提及過這段兒時的時光,所以能踏及他出生的地方,她還是很期望的。
因此,将莫慧芳的骨灰在當地安置保存後,她就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走遍了那座小城,拿着莫慧芳身前留下的部分照片,詢問地方然後比對今日的變化,拿出相機咔嚓一聲再次記錄下。
因為江城是由一條江穿城而過而得名的,薛栩栩從小也就是喝着江水長大的,後來雖然也去過不少能看到海的城市,但都沒有這一次來的美好。
浪聲滔滔,海風迎面撲來,掀起她寬大的長裙裙角,薛栩栩擡手摁住頭頂上的草帽,脫下鞋子踩着細沙走向被海水反複拍打的岸線,伸着白皙光潔的腳踝打着浪花,然後看了看三三兩兩成群的孩子和情侶們。
她笑了笑,幹脆就地屈膝坐了下來。
适時,王昊的一條微信進來了,是張照片,是他和李琳的女兒,然後第二張照片又刷了上來,是他小心翼翼一臉驚恐抱孩子的樣子。
薛栩栩拿着手機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了許久,然後又一咕嚕的删了,最終只發了“恭喜”二字。
見狀,王昊倒是不客氣,回道,“記得紅包。幹媽!”
“好。”
回答之後,手機最上面一直有着“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好幾分鐘,最後跳上來的也就幾個字,“加油,注意安全。”想來,王昊也有很多話要說,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畢竟,兩年多了……
薛栩栩輕輕的籲了口氣咽下眼中的濕意,低頭看向手側的小提包,想了想打開了掏出那封始終沒有看的信。
“在你的家鄉看這封信,也算跟你一起看的吧,誰讓我實在忍不住了呢。”似自言自語的她小心翼翼的打開沒有封口的信封,取出裏面明顯有點泛黃的紙簽。紙張不多,只有一頁,字不多,只有數行,上面沒有稱呼的這麽寫着。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你身邊,照理說這裏面的東西應該在你發現的時候被人搶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寫這封信的意義是什麽。”
“無論如何,如果看到,你應該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你無論做怎樣的決定,我都支持你。”
“薛栩栩,此生不易,不要為過去、為任何人停駐自己的腳步。”
“如果,我沒能和你在一起,那就別再記着我。但,也別再用當年追我的方式追其他男人。”
“薛栩栩,我沒有遺憾,你也不用後悔。”
“薛栩栩……”
依舊是沈勵揚似的口吻,可是薛栩栩很想知道最後那幾個點他到底還想要說什麽?王昊還說會哭呢,可她現在除了滿滿的好奇跟抱怨便再也沒有任何沖動了。
她翻來覆去在信紙上找了許久,又往信封裏面瞄了半天,真就那麽幾行字而已。
算了!要真找出其他來,那就不是沈勵揚寫的信了,薛栩栩失落之餘只能這麽安慰自己。将信紙折好放進信封裏,摸着身邊的包想放回去,可摸了半天也只有沙子。
“你在找什麽?”一個小男孩兒站在身邊,皺着眉歪着頭問她。
一個沒注意的薛栩栩着實吓了一跳,她兩手一交叉護在身前朝後仰跟男孩兒拉出一段距離來,不過确認就是個小不點後,就和善的笑了笑,看了下自己周圍,問道,“小家夥,看到我的手提包沒?”
小男孩兒又皺了皺眉,“什麽是手提包。”
“……”薛栩栩噎了下,“算了,我自個兒找吧。”然而,搜羅樂了半天也沒見着自己的包,薛栩栩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來,看了眼兩手空空的孩子,然後又朝着沙灘上一眼望去。
诶?剛才的人呢。
“你的表壞了。”
“啊?我的表。”薛栩栩低下頭看了孩子一眼,看着他指着自己的手腕,下意識就擡手覆了上去。
“現在明明是九點多,你的表是十二點整。”
整嗎?薛栩栩心裏笑了笑,她的表一直都是整點的,等等……她愣了愣,然後擡起手來看向老舊的表盤,上面的時針正好指在十二的位置上,停了整整兩年多的針,又動了?
但是……這裏是……
“怎、怎麽到江城去……”一個焦急的薛栩栩忽然抓住眼前的孩子問道。
可對于這麽個舉止奇怪的阿姨,孩子只是冷着一張臉搖了搖頭,并且還頗為嫌棄的退了一大步,很是不願意被人碰觸的樣子。
薛栩栩的手落空,踩着沙子轉身準備走,然而她的腳就像不聽使喚一樣邁不出去。
她轉頭看向已經安靜站在不遠處的那個男孩兒,細細觀察着他的眉眼,手裏信漸漸的就被她揉成了團。沈勵揚母親留下的那些照片大多都是關于家人的,雖然多有模糊,但沈勵揚的兒時的樣子還是能依稀看清的。
結果,那麽巧眼前的男孩兒就跟照片裏的人重合在了一起,連着思維發散想象着他長大的樣子也能和那張面無表情的冷漠臉一模一樣。
似乎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的薛栩栩難受的捂着胸口狠狠往後退了退,讀信都沒哭的她對着男孩兒卻哭了。
男孩兒一臉莫名,雖然仍舊沒什麽表情但眼裏卻很清楚寫上了擔心,他小心的往前動了小小的一步,伸出小手來問道,“你,沒事兒吧。”
薛栩栩搖搖頭,看着他哭着哭着就笑了出來,“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兒一聽,很是漠然的轉過身去準備離開,看來莫慧芳打小就傳授了他危機意識,全然當薛栩栩是犯罪分子。
“只是名字,你不說我也知道。”
聞言,男孩兒自然就停了下來,他狐疑的轉過頭來看着薛栩栩再次擡起左手,看着手腕上那塊壞了的表,然後舉着另一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
薛栩栩取下那塊時針表,朝他遞了去,“送給你。”
“不要。”男孩兒很堅定的拒絕。
“它能帶人回到過去。”
一聽,男孩兒明顯來了興趣,但很快又收斂了臉上的驚喜,不解的問道,“那你為什麽不要了。”
薛栩栩勾了勾嘴角,“我已經回去了。”
“……”
“嗯?”她又向他掂了掂手裏的時針表。
……到底是孩子,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控制力仍是不足的,男孩兒接過薛栩栩手裏的時針表立馬戴在瘦瘦小小的手腕上,看了又看,好像越看越新奇,最後甚至邊走邊看好不快活。
但好像又想起了什麽,轉身望了過來,抿了抿嘴唇,“謝謝,我叫沈勵揚。”
薛栩栩笑着朝他輕輕的揮了揮手,看着他轉身,而自己卻腿腳一軟重新坐在了沙灘上,繼續木讷的揮着手,看着小小的身影慢慢在眼中模糊……
全文完。
結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