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劫(二)
秋風渺渺,如今有了出路,他們看這風都覺得頗為飒爽。
尋常人家的單子,大多是米缸裏的糧食莫名少了許多,或夜間聽見撓抓聲,更有甚者,是活生生的人丢了心、空了肝、吐了血。
故他們所見的那單,在衙門口兩邊十分耀眼。
先是內容就與衆不同,說其千金仿佛被人頂替,性情大變。從前溫吞得很,如今卻咄咄逼人,誰也不敢靠近。
再則就是賞銀。足足百兩白銀!這可是平民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
驚奇擡頭,看見署名顧家,圍觀者皆一臉了然的模樣:“哦,原來。”
衙門口擠了一群人,有扛鋤頭的農民,有被木箱的小販,還有幾個道士。七嘴八舌探讨,将顧家扒了個幹淨。
“這顧家敢情真把我們當自己人,明日舉辦燒尾宴,今日竟敢放出家中有失心瘋女娘的消息。”
“估計是病入膏肓。否則誰家清白姑娘得病這般張揚,還賞銀百兩,肯定沒人領。”
“白紙黑字哪裏寫了失心瘋,你們難道是倉颉在世,自己開了個字庫。”莞清聽得耳朵不舒爽。
那幾人見她樣貌驚豔,便不打算計較,繼續談論自己的。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最近還聽到過顧大郎的消息沒?跟蒸發了一般。”
“顧大郎不是明天辦筵席的那位嗎?”
另一人搶說:“明日那位新上州刺史是顧二郎,顧大郎習武,估計去荒野林間隐居了吧。”
“顧大郎一身好功夫,顧二郎文采出衆。別說天下人了,就連金州都沒幾個人知曉顧大郎。”
堂溪毓邊将這些話收進耳朵,邊上前揭榜。
紙張被吹得皺皺巴巴,墨跡在空中飄舞,她卷好紙張。其實并未過多打算,只覺得賞銀百兩,難點也是應該的。
此舉引人注目,先前說話的和沒說話的都朝她投去目光,這才上下打量他們五人。
“這可不是淘米做飯的簡單事。”一人幫猶豫開口。臉上火辣辣的疼,他們前腳說這單沒人領的了,後腳就被揭榜,豈不是把他的面子往地上按。
堂溪毓倒也客氣:“多謝相告。”
說完,幾人便在衆人詫異好奇的目光中消失,随他們讨論去。
“你見過這幾人嗎?這又是哪家道士?”
“沒聽過,或許是些上趕着丢人的醜角。”
“我看未必。”
薇薇笑說,她在旁邊默默聽了許久。再目睹堂溪毓一行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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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家為籌備燒尾宴,敲鑼打鼓地籌備了好幾天。
他們趕到府邸門前時,大門雖緊閉,可還是走漏裏頭的搬桌椅聲、竈臺燒火聲、仆人交談聲和院裏掃葉聲。生怕金州還有人不知道明日的燒尾宴。
堂溪毓說明來意之後,兩個看門護衛眼神互使眼神,他們沒料到竟真有人來。
很快,其中一人跑進主人屋,又風風火火地回來說道:“只準一人入內。”
“你看不出我們五個人嗎?”重明納悶。
那護衛撓了撓後腦勺:“家主吩咐,我只管傳達。”
“我去即可,如果有拿捏不定的事,回來再一起商議。”堂溪毓猜只讓一人進去多半是顧慮安危,或者其女病狀過于特殊。
不過無論怎樣,以她如今的本事,有資格單槍匹馬一回。
秋芝最為擔憂:“小姐你得安全回來。”
“這是名門望族,又不是土匪窩子。”莞清見不得這番肉麻。
一旁的護衛頗為尴尬地咳了兩聲。
“你們先找地方歇下,晚間來接我即可。”
堂溪毓說完便轉身,随護衛進入偌大的府邸。
不愧為金州第一大家,道聽途說也能知道些有用的,顧家能文能武,還有從商賈者,權與勢均掌握在手。
雖不在長安,但金州這裏風景秀麗,民豐淳樸。街上走一轉,能聽見秦腔,腰鼓聲,到處都有手藝人擺動泥塑。
她正邊走邊發愣,忽然,一聲巨響拉回思緒。
“你!你!好你個顧笙,有娘養沒娘教的野丫頭,你信不信我告訴老爺!”
聽起來是位年輕的婦人聲,只是過于生氣,好幾個音都飙到天上,如鋸子拉扯聲刺耳。
堂溪毓繼續快走幾步,不顧護衛的勸阻。她在花園裏的假山後觀望,猜測年輕婦人面前,正腳踩藤椅,一臉嚣張跋扈的妙齡女子就是傳言得了失心瘋的千金。
“你還敢瞪我!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婦人怒嗔,本花容月貌,此刻卻尤為猙獰。
顧笙開口:“你最近怎麽不去見情郎了?是不是因為舍不得我,不舍得出門半步?”
護衛一聽“情郎”二字,面色如臨大敵,緊着小聲撒腿就跑,仿佛晚了就要被滅口。無暇顧及堂溪毓。
“你說什麽!”婦人語氣被澆了盆冷水似的,氣勢占下風。
“不是?”顧笙增大眼睛,滿是無辜,順便撿起地上掉落的野果,“那你為什麽一整天都盯着我,我說,你不要喜歡上我了,我可不想我爹,會為了你浪費這麽多錢。”
“野丫頭,我好生在這兒賞花,你出來就掀翻。你就等着吧,馬上便有人來收拾你了,我看你這輩子還怎麽嫁得出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的藥裏下了毒,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給我爹下了毒。”顧笙徹底換了一種臉色,低幽道。
那婦人陰毒的笑容不見蹤跡,僵硬在原處,也不願洩漏一點怯懦。
但顧笙步步緊逼:“你最近老實點,心情不好的話我就——”
“你就怎麽樣!你想告密是嗎!”
“我就把你們都殺了。”顧笙嘴角高高挂起,微微低頭朝她笑。
這笑使人覺得寒冬将近。
“啊啊啊啊啊!瘋子!”婦人轉身跑開,她一點也不懷疑。因為這一月來,顧笙從前任憑她擺布,跪一晚上祠堂都想為她祈福。如今卻大有不同,平時就算她稍陰陽一句,顧笙便能把她怼得啞口無言。就算派人把她鎖在祠堂裏,這婦人晚上會被扇醒,一睜眼便是顧笙那張蒼白的臉。
“你就是想來治我的道士?”
顧笙不知何時走至男裝的堂溪毓面前,被偷窺了一切,她也只是淡然道。完全沒有将才的嚣張跋扈。
堂溪毓應聲說是。
“哪家道士偷聽牆角?”顧笙平靜地問。
“……”堂溪毓尋思這話挺耳熟的。
“你得先去找我爹,再聽那楊氏哀天怨地,緊緊抱住我爹痛哭一場,大罵我不孝,給我列出一二三四五條罪名。你才能見我,這就叫規矩。”
顧笙随着說話內容演繹,學起剛才那婦人是有模有樣。卻說至最後,又回到一臉平靜,甚至死氣沉沉。
“你不光讨厭她,還很讨厭令尊?”堂溪毓開口問道。
顧笙的腳有意無意地踩地上野果,果漿爆一地,若鮮紅的血,還有吭哧吭哧聲響。接着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誰知道呢,我得回去了。”顧笙無所謂的站在原地。
趕來三個護衛,見着顧笙就上前撲,生怕慢一秒就讓兔子跑了。
但他們還是慢了一步。
顧笙撒腿往裏屋沖,還一遍大笑道:“追不到我!哈哈哈哈哈哈!”
“嘭——”
門扉重重摔上。
不知為何,堂溪毓是有些理解不了她的行為,但也不反感,反而生起悲憐之心。
不可不可,不可先入為主,得聽多方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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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先去找我爹。”
堂溪毓随小厮往正堂走去,大致能看出明日燒尾宴的雛形。途徑的小院滿是奇珍異寶,連鋪在腳下的石子也能用“瑰麗”一詞形容。
正堂內并不張揚,甚至被襯得低調樸實。但堂溪毓看得出好幾件木具用的都是上好木材,比如xx木制成的,是有價無市。
顧二郎顧承九端坐着,将才那婦人,便是楊氏,正站在一邊委屈地哭訴。
“再聽那楊氏哀天怨地,緊緊抱住我爹痛哭一場,大罵我不孝,給我列出一二三四五條罪名。”
果真,楊氏巴掌大的臉上滿是淚水:“老爺,你是沒看見顧笙她欺負我的樣子。我賞花得惬意,心中已經開始思忖采撷哪朵來給老爺煲百花羹,結果她二話不說,一腳就踢走了我的藤椅,害得我摔得徹底。我畢竟是她姨娘,我倒不覺得什麽,可我一生為老爺生了一兒一女,這身子骨可經不起折騰啊!”
堂溪毓眉心微蹙,想到在外面聽的傳言,掂量一下。這楊氏如此相比顧承九年輕幾番,膝下子女卻比顧笙年長。
顧承九留有須髯,眉毛粗犷,仿佛是毛筆肆意甩出兩墨點,成就了他的眉毛。他見外人在,便沒過多安慰楊氏,僅僅一句“阿笙的事再說,有道士來解決”打發走楊氏。
“若大人不嫌棄,我必竭盡所能。”堂溪毓坦言。
“你與阿笙說即可。”
顧承九臉上沒什麽特殊的表情,看起來和将才的顧笙很像。但長得并非讓人一眼認出他們是父女。
“誰知道是不是顧笙呢,我看定是有東西頂替了她!”楊氏開口道。
堂溪毓收眼,随小厮退出這個屋。只覺奇怪,賞銀百兩可見珍重,但面談時又漠不關心。
她腦中隐隐有幾個模糊影子,一是顧笙被人奪魂,二是賞銀百兩并非解決此事。未白紙黑字書寫的,又究竟是什麽?
“道爺裏面請。”小厮用鑰匙打開顧笙的房門。
呼啦一聲,裏頭沒點燭,她往裏走,風從圓領袍底下鑽,寒意逼人。
顧笙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你現在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