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大旱(七)
暮春時節,綠暗紅稀。分明還是白日,卻昏黑得令人懷疑眼皮粘了灰。
堂溪毓低頭瞧自己,嶄新的襦裙在身上,不見将才的泥漬。更驚訝的是,她此刻并非在湖中,并非在岸上,而是在益州東市頭。她正跪坐在地上,恍惚發覺有巨大的陰影籠罩,朝她侵襲。
我、我這是重新回到了那日?
堂溪毓發覺綿軟無力,反複确認是否為夢,手張張合合,還捏有鈴铛。從蘇繹那兒攜來忘還的。
興許将才溺水時忘了松手。
“靈秀——快跑——”
堂溪風趴在一旁,臉頰繃紅,血流進嘴角,血流進鼻子,滴落到霁青色袖口,芙蓉花樣染紅。
“跑——”
她将手伸直,指向另一邊,可巨蛇慢慢從後靠近,似乎很享受給人以危險,看他人生死訣別。
堂溪毓當即做出反應,手撐地以起身,繼而飛快跑至地上躺着的阿姐面前。她去攙扶,偏偏用力又不敢用力,因為堂溪風摔得遍體鱗傷,她怕把人捏碎。
她清楚記得,稍後就會出現一老道爺來收妖,所以她打算先扶姐姐至道路兩旁的遮蔽所。
可那蛇不依不饒。
平日裏的小蛇,滑起來也僅是眨眼功夫,更何況當下是個龐然巨蛇。古老的蛇鱗上或刻有詛咒,擾人心智,堂溪毓看得內心直發慌。
縱使一個月裏見識過大大小小的妖怪,她此刻也難壓怯懼。
而這蛇妖大抵能跑過澆油之火,異常猛烈,異常洶湧。
堂溪毓眼見逃不掉,便擋在它與堂溪風中間,打算掏出些符紙。
——如今哪有符紙!
——唯一能用的是這鈴铛了。
她便搖起手中鈴铛,心中默念起蘇繹曾教過的咒語。
巨蛇的吐信子聲若鋸木,撕裂空氣,而她的鈴铛聲如青龍寶劍,劍鋒對準不速之客。
“叮叮叮——”
堂溪毓緊張着,以防忘卻咒語,她便禁閉眼而搖鈴,随後聽見龐然大物轟塌之聲,大廈坍塌,地縫裏生氣石灰煙霧,撲面而來,幾粒石子刺撓臉龐。
蛇妖向天嘶吼,此乃堂溪毓心中之楬,她戢鈴而止,擡眸以觀。
然而,方才所謂眼見為實之景均如雲煙消散。
奇怪的是道爺為何未至。
但她無暇顧及,心裏惴惴,分明一塊石子落了地,卻還有殘留之蚓,在心尖上進進出出,将一口氣散掉。
疾風忽至,她穩身再睜眼,即一團渾氣顯色藏藍,将她環繞,天與地皆無形,她無法辨認西東。
就在攻守難料,無所依靠之時,堂溪風來至她面前。可此時的堂溪風五官均流血,血除了臉堂無處可去,無處可染。堂溪毓并不察覺驚恐萬分,而是以手背拭去其臉上的血與淚。
兒時的一次雨後晴天,堂溪毓某次沒仔細看路,摔了個狗吃屎,糊了滿身泥污。回到家後,堂溪風僅僅溫和地帶其更衣,彼時,她也如此。
“靈秀,我好疼。”堂溪風臉上的血跡愈擦愈多。
“姐姐,我錯了……我正在為你尋藥,赤水芝長在錢塘天玄門,我定能帶回來。”
一股猛烈的淚從堂溪毓身體裏爆發,向外洶湧。
“可是,”堂溪風驀然一頓,“都怪你!為什麽叫我摘花!為什麽用錯了藥!都怪你!我打小便照顧你,你便是這般報答!”
“不!我不是!”
堂溪風的血回流,卻仿佛從堂溪毓的身體裏剝離、抽出。
堂溪風卻扭曲表情:“都怪你!若沒有你!我便是堂溪家唯一千金!我本該幸福過一生!我寧願沒有你這個妹妹!”
堂溪毓的手被甩開,明明沒有多用力,她卻認為斷骨之疼,淚如猛獸鸷鳥之發。
“到底是誰容許你頂替雲清的。”
堂溪毓淚止,眼神冷卻,說話間周圍安靜幾分。
堂溪風疑惑:“我就是雲清,我是堂溪長女。”
“你不是。”
鈴铛繼續發出清脆聲,堂溪毓沉聲道:“鬼妖喪膽,精怪亡形,內有霹靂,雷神隐名……”
“不!我是雲清!你會傷到我的!不!”
對面的堂溪風試圖上前搶過鈴铛,可她的手無法靠近,甚至得護住腦袋,因為頭疼如有雷擊。
“金光速現,急急如律令。”
剎那,一抹金光從堂溪毓面前爆發,如開天辟地,将人面照至通透。
堂溪風碎成影子,融化在水中,強光之下難以生存。
而堂溪毓也被其刺眼至睜不開,只感覺身如鴻毛,似水中落葉,時有沉浮。
最後只在腦海裏喃喃道:“姐姐絕不會這樣想,她并非小人。”
——
“堂溪……唐惜?”
堂溪毓吃力,眼皮也頗為勞累,上下張合着。片刻,她才看清蘇繹,而他正在床邊喚她好幾聲。
“哎喲,這都夜裏了,唐姑娘總算醒了,道長這裏都火燒眉毛了。”
青黛微微歪頭,捂着臉頰旁的手絹去打量蘇繹的神色,怕說錯了話。
但蘇繹并未在意,僅僅關切正寐着的堂溪毓:“你可好些了?”
“我剛剛看到長姐了,我真的回到了那日,只是她被人頂替了。”
說到最後整個人黯淡,堂溪毓用力地抓住一旁蘇繹的袖子,拽着緊緊的,渴望他相信所言為實。
蘇繹将她手溫順放回錦衾,這是望月軒裏的一間屋子,晌午将她從水裏撈出來後,她便昏迷至此。
而唐掖火急火燎地想找些疾醫來診治,即便蘇繹告知青黛能為其療傷,唐掖也坐立不安,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一根繩上的螞蚱。
最後還是青黛出面告訴他放寬心,卻見不着唐掖一眼,他聽見她腳步聲就以“困意來襲”離去。
“此乃蛟之幻術,善蠱人心,心缺者易神志罔殆……好在姑娘心智堅定,才沒中道。”
蘇繹說完便溫和一笑:“姑娘竟記住了這法器,我不過使用了一回。”
如今傷勢逐漸好轉,他才能使出多些的法器,而堂溪毓竟一日之內記住了,臨危之際還可鎮定運用。蘇繹對她更加好奇。
堂溪毓瞧着臉微微發熱,側過頭望向沏茶的青黛:“青黛姑娘可有見着秋芝?”
茶嘴而出的水流在這話後偏了方向,直直燙在青黛手背上,滾滾翻紅。她驚呼一聲道:“就是那個小婢女嗎?我可沒功夫看着她,哎喲,我的手都要被燙爛了。”
“你再說一遍,秋芝在哪!”堂溪毓欲掌匡床而起,心肺猛然震動。
蘇繹緊着去将一旁放涼的茶端來,欲幫其順氣,卻礙于男女之別止步:“秋芝沒事,她與痁犬正住市井裏的一座院落,姑娘還請放心。”
“痁犬?”
“當初在福澤縣,你們所救的一只犬妖,也是白日所見到的夏參。”
蘇繹繼而遞茶,卻見她無半分松懈,便柔聲加以解釋:“昨日毒效未褪,我并未識出夏參的身份。方才我算過一卦,夏參雖私自帶走了她,卻沒不軌之心,姑娘且放心,姑且處理掉蛟再去找秋芝。”
茶杯總算被堂溪毓接過,她抿一口清香:“我自然信任道長……那人最好老老實實。當下混亂,秋芝遠離些也好。”
堂溪毓心想這筆賬終究要算,倘若他身心不正,她豈不是又失去了一顆珠寶,秋芝已是唯二不多的親近之人。她也算帳于自己,均怪她大意失荊州。
“姑娘先休息吧,我去璃湖看一眼。”
蘇繹轉身就要出門。
“等我,我如今不會幫倒忙了。”堂溪毓顫顫巍巍地起不了身,還得靠青黛扶襯。
蘇繹轉頭對她一笑:“不必,姑娘且放心。”
此笑陌生,若昙花一現,如荒漠中驀然流出一汪泉水,弓月彈流星,堂溪毓不自覺地答應。
他便消失于月色中。
“與道長可真是情意纏綿呢,叫我看得心酸。”青黛坐在另一側,手絹耷拉于膝蓋,竟流出一番委屈。
堂溪毓歪頭問道:“青黛姑娘一直在這附近等待道長?
“那可不。”
“等了多久?”
青黛聽聞此話眼神稍閃爍,但因她低着頭,不易被堂溪毓察覺。她想到蘇繹警告過她不能說出其身份,否則……
“害,姑娘問這幹嘛,不過是陳年舊事,如今已報恩,不提當年勇。”
“我對青黛姑娘有種熟悉感。”
青黛忽然起興致,期盼她下句。
“恕我冒犯,青黛姑娘是否有婆家?”
堂溪毓說完頓了頓,放柔聲音道:“我見姑娘食指生繭,有勒痕,想必長年女紅。而且你熟悉煎茶三沸,似乎在人間待了許久,不像是處在這兒的荒山野嶺。”
青黛的笑慢慢僵住,臉上已然挂不住,她心不在焉地撫平手絹上的花紋,按住凸起的針腳,仿佛按住心靈壁龛上的窟窿。
“姑娘手上的寶貝可用得習慣?”
青黛嘴角劃出若隐若現的弧度,不去正面回應堂溪毓抛出來的話。
“你指的是海天一鏈?”
“我恰巧聽說過這寶貝的用法,不知姑娘願不願聽我講學,切莫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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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混亂如春夢了無痕,夜影婆娑,璃湖面上時而蕩起漣漪。
天有星棋局,蘇繹順着蜿蜒的小路,手上提的正是唐掖收藏的寶劍,劍刃鋒利而寬,劍柄沉甸甸,他卻像提着一錢蜜餞似的輕松。
想起落入湖中,堂溪毓身中幻術苦不堪言的模樣,他氣不打一出來。只是礙于救人為先,他才沒去找蛟算帳。
當下,還需一劍泯恩仇。
本塔尖上的功夫,蘇繹正準備布法,卻從不遠處傳來馬兒嘶鳴聲,于一女子的尖叫:“有人嗎!”
顯而易見,沖他嚷道。
蘇繹提劍上前,發現只剩狼藉。俊馬去頭除尾,大半身體只剩骨架,一堆不搭的白骨斷斷續續撒在地上。
竟不剩一點肉渣。
那女子并未哭泣,也沒多少驚吓之意,無奈道:“公子你瞧,我父母兄弟均喪命,這馬兒也……你!”
她似乎認為這馬不夠争氣,操着酒過飯後思暖飽的語氣,對馬兒慘死仿佛習以為常。卻在瞧見蘇繹的臉後,有了些驚訝。
蘇繹早已感受到妖氣,他擡頭一望,這女子有秀雅絕俗之容貌,眼神水靈。
可仔細一瞧,他便看出其本體——一頭白狼,鬃毛在月下锃亮,淺灰色眼眸裏全是欲望,呼吸逐漸倉促,饑腸辘辘的餓狼,正盤算如何優雅地進食,只是沒想到勾搭的人是他。
“原來是知女,好久不見。”
蘇繹勾唇。